“所以啊,”瓦宁说,“连她,我也知道。她原在拖拉机工厂工作…… 在工具车间当计算员。我们曾想任命她为该车间的青年团组长。我还很清楚地记得她。”
原来这就是他关于这女子所想说的一切。
“所有的人,我都记得。”他已忘记这个姑娘的事,又说起其他的事了。“至于拖拉
机工厂,我印象中的拖拉机厂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而是以前那样的。以前机床旁边都是人。我至今甚至还记得他们的面貌…… 你今天怎么愁闷不乐?疲倦了吗? ”
“没有。”沙布洛夫说。“我已休息好了,白天睡过。 ”
“可脸上还是有点忧郁。 ”
“不,我不是忧郁。不过在想事情罢了。”
“想什么事?想巴柏琴科吗? ”
“也想到巴柏琴科。 ”
“唉,”瓦宁说,“被打死了。不知道会指定谁来当团长。也许指定你? ”
“不,”沙布洛夫说,“大概会指定第一营营长弗拉索夫。他是少校。 ”
“唉…… 巴柏琴科被打死了。”瓦宁又重复一句。“你今天同他争吵过吗?”
“吵过。”
电话铃响了。
“有人请您讲话。”电话兵说。
他走近电话前。是普罗琴科打来的。沙布洛夫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很高兴。
“你好吗?”普罗琴科问。
“很好。 ”
“怎么连自己的主人也没保护住呀? ”
“做不到。”沙布洛夫说。“想做,但做不到。 ”
“库房很容易就夺回来了吗? ”
“还算容易,伤亡很少。 ”
“开始就应该这样,——截断敌人增援的进路,夜里再把它夺来。以后必须这样做。 ”
这话是在责备他,虽然责备得很轻,但毕竟是责备。沙布洛夫本想说,不是他坚持要白天攻击,而是巴柏琴科,可是随后他又想到,巴柏琴科已经牺牲了,无论他对与错,他毕竟是为斯大林格勒殉难了,因此他只好一字不提。
安娜并未食言,夜里很晚,又跑来了一次。她非常忙,只在这里呆了一分钟。虽然他俩这次见面的时间很短促,但是沙布洛夫知道,今后他俩将努力找机会见面,哪怕只能见一分钟。
她又急匆匆地走了,他非常替她担心,他来到斯大林格勒后第一次感觉到,他俩面临的危险是完全不同的,不言而喻,一种危险是他自己要面对的,——另一种更可怕、更出人意料的危险则是姑娘要面对的。他非常清楚地感觉到,现在他真的要永远为安娜担忧了。
白天晚上所有需要做的事情都做完了。现在就等十一点钟的到来,这是沙布洛夫命令尤苏波夫前来一同去侦查的时间。今天如果侦察清楚,明天夜里就能去歼灭德寇一连人——这点,他此刻觉得特别诱人。一想到这件事情,他就特别愉快,相信一定能够成功。他又躺到床上。他想尽快把今天最后一件事情做完,好让他一个人独自,哪怕只有半小时,想想自己的心事。他向别佳喊道:
“尤苏波夫来了没有? ”
“还没有来。”别佳回答。
“叫他过来。最好快一点。”
五分钟后,尤苏波夫到了。他一切都准备好了:颈上挂着自动枪,腰间挂着用小口袋装的两颗手榴弹。没穿军大衣,为了轻装,只穿一件紧扣的短棉袄。这是他侦察时的通常装束。
“我们马上出发。”沙布洛夫起身说道。“别佳,叫彼得洛夫来,和我一同去。 ”
彼得洛夫是沙布洛夫手下的一个自动枪手,当别佳留在营部时,他就护送沙布洛夫。沙布洛夫从墙上取下自己的自动枪,也同尤苏波夫一样,穿了一件短棉袄,把皮带勒紧,他把心爱的、小巧而威力巨大的柠檬式手榴弹,装到两个衣袋里,把自动步枪挂到脖子上。
他们出发了。尤苏波夫走在前面,沙布洛夫走在中间,后面是彼得洛夫。这是10月里的一个潮湿漆黑的夜晚。细雨蒙蒙。开始时,他们觉得自己不是走到街上,而是走进一个乌黑的门廊。墙壁与天色混成一片,仿佛废墟之上的高空中也是房屋。
沙布洛夫走出隐蔽部时曾想,其实把这次侦察工作移到明天去做,也没有什么过失,因为今天的事太多,而今天又不是最后一天。可是这个清爽的夜晚,蒙蒙的细雨,在漆黑的雨夜中仿佛比地面更显得温暖的低空,都使他的精神为之一震。
“这个夜晚真好!”沙布洛夫说。“对吗? ”
“对,大尉同志。”尤苏波夫证实道。
沙布洛夫想起,他的母亲和姊妹们居住的米列洛沃附近那个车站大概也处在同一个纬度上,那里此刻也应当是,或者几乎同样是这么漫长的,漆黑的秋雨之夜。他问:
“尤苏波夫,您家在什么地方?很远吗? ”
“很远。”尤苏波夫说。
“在喀山吗?”沙布洛夫记得尤苏波夫是喀山鞑靼人,因而问道。
“不,是伊尔库茨克。我们在伊尔库茨克已经住了十五年。 ”
“远得很。”沙布洛夫沉思地说,同时想起伊尔库茨克城来,那里大概没有实行灯火管制,街上的电灯全都亮着。他突然想到,假如把那里灯光全部移到斯大林格勒这里,移到他们现在走的地方,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那时这里所有的角落上都将闪耀着灯光。各家窗户都将灯火通明。
他瞧了瞧夜光表:已是十点半钟,哎,如果这时到处都有电灯光就好了。他不由地对自己这个想法笑了笑。
五分钟后,他们来到二连,波塔波夫与马斯林尼可夫在楼房废墟附近迎接他们。马斯林尼可夫已经知道沙布洛夫要去进行侦察,他不赞同这样做,认为去执行侦察任务的不应当是沙布洛夫,而应当是他——马斯林尼可夫。可是,既然沙布洛夫已经这样决定,就很难改变他的决定,于是马斯林尼可夫找借口提前到了第二连波塔波夫这里,来到沙布洛夫出发的地方。对于马斯林尼可夫的迎接,沙布洛夫虽然感到意外,但并不惊讶,只在黑暗中微微地笑了笑。
“米沙,你已经在这里啦? ”
“是的,大尉同志,我…… ”
马斯林尼可夫想说明,为什么他要先到二连来,但是沙布洛夫挥挥手,打断了他的话:
“我知道,”他说,脸上还带着黑暗中看不到的微笑。“一切我都知道。 ”
他觉得很惬意的是,马斯林尼可夫为他担心,特意跑到这里,尽可能离他近些。
他们出发时,马斯林尼可夫又走到沙布洛夫跟前,抓住他的手,低声说道:
“阿列克塞·伊万诺维奇。 ”
“什么? ”
“阿列克塞·伊万诺维奇。”马斯林尼可夫重复地说。
“什么事? ”
忽然间,沙布洛夫明白了。马斯林尼可夫伸出手来是想拥抱他。沙布洛夫发觉后,先拥抱了他,随后急速转过身走了。马斯林尼可夫望着他的背影。自从一清早知道这次侦察行动的消息后,马斯林尼可夫就始终安不下心来,这并不是由于什么预感,甚至也不是担忧,而是前线上通常出现的一种不可名状的烦躁。
起初,他们向前走着,并没有隐蔽,因为漆黑的夜色下允许他们这样行动。后来彼得洛夫不小心地把自动枪筒碰到墙壁上,发出了声响。猛然间,三个人都停住脚步,屏住呼吸,等待对方向这里射击,但是谁也没有射击。于是他们继续前进。
雨一直下着。天更冷了。夜已不像开始那样平静。左侧,在房屋的远处,闪着夜间对射的火光。
他们需要爬过街上的废墟。街上的废墟像是遭受过地震一样,墙壁都被毁坏,街道几乎变成沟谷,此外,在瓦砾场中堆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破烂家具,杯盘碎片,打破的浴盆,毁坏的茶炉,沙布洛夫就在茶炉破口处把手擦破了。
他们这样爬了七八分钟。虽然敌我两方的阵线相距不远,有的地方约二百米,有的地方只有五十米,但是必须以迂回的方法爬到敌人阵地上,在瓦砾杂物中间爬行,每秒钟都很难判断:此刻他们爬到了什么地方,究竟离敌方近些,还是离我方近些。
沙布洛夫走一会儿,爬一会儿,甚至有点漫不经心了,——当一个人事先已洞悉一切,只是要去机械地做应该做的事情时,难免出现这种散漫状态,现在他只需爬到目的地,探明情况,决定明天的行动,然后再这样悄悄地爬回来。
他们这样走着,爬着,突然发生了战争中经常发生的意外事件;这种意外,无论德军,还是俄军,无论尤苏波夫,还是沙布洛夫,都未能预见到,但它还是发生了。当时,按尤苏波夫的计算,他们已爬到距离目的地只有五十步远的地方,忽然间,他们头上发出了一种熟悉的,如摩托车的声响,这是夜间“Y…2”式飞机引擎的啸声。接着,一些小炸弹像是从罐子里撒下来一样,吱吱地掠空而下,在他们四周爆炸。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他们现在是处在“无主”的地段上,飞行员没把炸弹掷中,都扔到这块空地上了。
当炸弹在他们近旁爆炸的瞬间,尤苏波夫在前面爬,彼得洛夫与他并列,而沙布洛夫则在一半倒塌的墙边,正准备跪下,跟随他们爬过去。这时最近一个炸弹刚好落到旁边的墙脚上,墙壁的砖土被击落下来,盖住了沙布洛夫。砖头像小孩玩的积木一样崩塌下来,全打到沙布洛夫腰上。沙布洛夫倒下去,闭上了眼。在爆炸气浪冲击时,他以为一切都完了,自己被打死了。但他倒下之后,又立刻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没有死,也没有感到浑身无力,只是砖块重重地压在他身上,鼻子里和嘴里都有砖灰味。
“尤苏波夫,”他小声喊,“尤苏波夫! ”
尤苏波夫没有回答。
“彼得洛夫!”沙布洛夫又喊道。
没有人答应。他觉得前面有个人在动弹,但是砖块压得他不能移动一步。他听了一会,不,这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身上被束缚得难受极了,仿佛除了左手和头部尚能自由活动外,周身其余部位都像被绳索捆绑一样。一个砖块打到他脸上,鲜血流到眼睛上。他吃力地伸出手,擦了擦眼睛上的血,满脸涂得都是血。然后又用手往周围一摸,五个指头一下碰上已经死去的彼得洛夫血肉模糊的头。他咬着牙齿,轻轻地叫了一声,痉挛似地一动,想离开死人。但他的身体挤在砖土中间,怎么也不能动弹,只能把手收回来。
头顶上的天空,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雨,——此刻他才发现,——还在继续下着,一只手已麻木了。他把手移近身边,用指头探触压在他身上的砖块。虽然他身上很痛,但是他知道,既不能喊叫,也不能呻吟。夜色里,他弄不清楚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只是大概觉得,是在俱乐部废墟附近。但是现在他被砖头打倒之后,甚至连自己的头朝哪个方向躺着,现在哪方是敌人,哪方是自己人,都分辨不清。头上,是一片乌黑的天空。他想,只有等到黎明时,他才能够搞清楚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到天亮时…… 他一想到这点,不禁为之一惊。天一亮就迟了;那时,他会完全暴露在外面,敌人会发觉他,一定会发觉他的。自战争以来,虽然他两次被包围,但是被俘的念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可怕。白天他被发觉之后,如果他距离敌人比自己人近,敌人就会把他俘掳去,他无论如何也无力反抗。他应当,应当,应当,——他再三小声地重复这个字眼,——应当想办法。
他闭上眼睛,忽而失去知觉,忽而又清醒过来,这样又躺了十来分钟。然后他把牙齿一咬,抽出一只麻木的手,伸到砖块上面,悄悄地将它往一旁推着。他痛得咬紧牙关,又抽回这只手,抓住另一块砖头,再一次推到一旁。
雨点不断地打着他的脸面。他很想把它擦掉,但是又不愿意为这个举动抬起手来。这只手只能用来做一件事:把手抽到身边,抓住一块砖头,悄悄地把它推到旁边,然后把手拖回来,再拿起一块砖,再把它推到旁边,这样循环往复,—直到最后,一直到死,一直到失去知觉为止。他不知道能做到什么地步,只是觉得,只要一息尚存,就要这样反复动作——手拖近身边,抓住一块砖头,把它推到旁边。
这是1942年10月12日的寒雨交加之夜,自沙布洛夫率领该营渡过伏尔加河爬上斯大林格勒这岸的最初一夜起,已经是第30个夜晚了。
第十四章
静寂。这是他首先觉察到的情景。无论是躺在附近床上伤员们的窃窃私语声,还是快要死去的人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亦或药瓶的碰撞声,任何声音都不能扰乱他所感觉的静寂。也许因为这是军医院,有很多白被罩和白罩衫,沙布洛夫竟觉得,静寂也是白色的。
静寂已经持续了八天,仿佛它是没有止境的,任何事物也不能扰乱它。窗外降下第一场湿润的秋雪,雪也如同静寂一样,是白色的。
身上还继续在痛,不过也是轻轻的痛,——并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而是隐约的,酸痒痒的痛。本来军医院里并不这么静寂;伤员不时被运进和送走,有时有人叫喊,但沙布洛夫在经过斯大林格勒战斗之后,总觉得这是静寂。
医院也在给他治疗,给他吃喝,给他沐浴,但他不过是许多受伤人中的一个,自然谁也没有特别注意他。当他被人从河对岸运到这里来时,浑身都是青伤和紫斑。现在伤势已有好转。这些都在他的病历中记载着。但是他究竟怎样受伤,人们怎样把他救出来,他又怎样活了,怎样被运到河这边来,所有这些细节,谁也不知道。卫生员们轮流转运他,一直把他转运到军医院,当他问到医生:他是怎样来到这里时,医生两手一摊,说:
“您回到部队,就会知道的。我又怎能答复您呢? ”
沙布洛夫竭力想回忆起发生的一切,但是白费气力。他只记得,起初他怎样把砖块向一旁推,以后的事,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军医院里的静寂,大概是沙布洛夫此刻所需要的良药。这静寂是这么美妙,这么安宁,所以他虽然觉得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也不愿意打破这种静寂。最近几个星期,他在斯大林格勒下打命令,叫喊,解释,争论,忙碌万分,现在他觉得沉默是最惬意的,他成了这个病房里最不爱讲话的病人。他默默不语地躺着,一句话也不想说。
甚至在第八天早上,当安娜悄悄地走进病房,从两列病床中间走过来,坐在他的脚旁时,他都不愿意说话。他望着她那疲劳的可爱的脸,望着她那轻轻搁在膝上的手,又望着她那样盯住他的眼睛,仿佛她是从千里之外一口气跑到这里来的,而他却不愿意说一句话。她在起初一分钟内,也没有说什么。后来忽然开口了,并且立刻滔滔不绝地谈起来。首先她说到,马斯林尼可夫因为他迟迟没回来,特别担心,于是跟着去寻找,结果在我军阵地与彼得洛夫和尤苏波夫牺牲的地方之间,找着了他,他已失去知觉,躺在那里。
安娜对他说这些细节时,沙布洛夫还是记不起来,他是怎样往后爬的。也许他终于掀开压在身上的砖块,爬出去了。奇怪得很,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随后安娜又说到怎样把他抬到营部,以及她看见他躺在担架上,并走到他跟前去。
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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