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夜夜 作者:[苏] 康·米·西蒙诺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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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夜夜 作者:[苏] 康·米·西蒙诺夫-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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阻击敌人的命令。他刚刚同马斯林尼科夫谈完话,一位熟悉的军法官,检察院的侦察员从师部赶来,钻进掩蔽部来找他。沙布洛夫从床上起身,同他握手问好。

  “怎么样,”沙布洛夫问,“要审问斯捷潘诺夫吗? ”

  “是。 ”

  “今天战斗激烈,不是时候。 ”

  “怎能说‘不是时候’。任何时候都不是时候,这样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时候了。”侦察员反驳地说。“那有什么办法。 ”

  “请拍掉身上的泥土吧。”沙布洛夫说。

  侦察员此刻才看出自己满身是泥。

  “爬来的吗? ”

  “是。”

  “没事就好。 ”

  “是,几乎没有发生什么事。”侦察员说。“您营里有靴匠吗? ”

  “干什么? ”

  “看,一个弹片,像嘲弄人一样,把皮靴后跟削掉一半。 ”

  他翘起一只脚来:皮靴上的一半后跟,真的整整齐齐地给打掉了。

  “现在没有靴匠。以前有一个鞋匠,昨天受了伤。斯捷潘诺夫在哪里?别佳!”沙布洛夫点了点头说,“你把这位首长同志,领到值班员那里…… 他那里有个当副值班的斯捷潘诺夫,是个战士,你认识吗? ”

  “认识。 ”

  “怎么,他当了副值班?”侦察员惊讶地问道。

  “我能把他怎么办呢?难道派卫兵看守他吗?我这里很缺人。”

  “他的案件,不是还在审查吗? ”

  “审查又怎样。老实对您说,——没有人。我不可能在等您的判决前派人来看守他,说句良心话,我看也没有必要…… ”

  侦察员同别佳一块出去了。沙布洛夫盯着他们,想道:战争中真是无奇不有,几乎是怪诞百出。当然,这位侦察员是在尽他的职责。斯捷潘诺夫也许应该交法庭审判,但侦察员亲自爬到这里来审讯,为了查明案情,直至冒着生命危险…… 他在路上时多次可能被打死,当他审讯时,也可能被打死;而当他返回师部的路上,或许还把斯捷潘诺夫带上,那时无论他,还是斯捷潘诺夫,同样都有可能被打死。这一切似乎都是按着一定条例进行的。

  侦察员从值班室带走斯捷潘诺夫,并正式带着一个卫兵来押送,于是在一间半地下室内进行审讯。这里窗户都倒塌了,顶盖上透着光,正面墙上有两处被炮弹打穿,砖石地上凝结有黑色的血斑,——此地肯定有人被打死或打伤。

  斯捷潘诺夫靠墙蹲坐着,侦察员坐在地窖中间的砖块上,膝上放有一个皮挂包,边问边写。

  斯捷潘诺夫——第二连战士,奔萨城附近的一个集体农庄成员。三十岁。家里有妻子和两个小孩。他被征入伍后,立刻就开到斯大林格勒来了。昨天晚上,德寇最后一次攻击时,他带着他的副手斯梅什利亚耶夫,坐在深“燕窝”里,用反坦克枪射击敌人坦克,一连两枪都没有打中。一辆从战壕里冲出的坦克,履带在他头上猛的一轰,战壕内一阵汽油味,坦克就这样爬过去了。斯梅什利亚耶夫大喊一声,爬起来,拿一个重重的反坦克手榴弹,向坦克后面的履带投去,手榴弹轰地一声爆炸,坦克不动弹了。恰巧这时,第二辆坦克也同样轰鸣着向战壕开来。斯捷潘诺夫及时钻进战壕,身上只撒了些尘土。斯梅什利亚耶夫却来不及躲藏进去。当斯捷潘诺夫微微抬起身子时,斯梅什利亚耶夫连土一齐倒塌在“燕窝”内,准确些说,是下半节身子埋在土里,而上半节身子完全被坦克轧碎了。鲜血淋淋的肉块落进战壕,落在斯捷潘诺夫身边,他怎样也忍受不住,于是就不顾一切地爬出战壕,一直往伏尔加河岸爬去,不顾一切地向后爬着,希望爬得愈远愈好。

  当夜在团部附近把他找着。他没有隐瞒事情的经过,把一切都说了出来。巴柏琴科派人带着文件把他押送回沙布洛夫这里,并正式向师部报告他是临阵脱逃。

  沙布洛夫已经知道这一消息,但是因战斗繁忙,没来得及同斯捷潘诺夫谈话。现在师部根据巴柏琴科的报告,已派侦察员到这里来审明案情了……

  斯捷潘诺夫坐在侦察员面前,他的回答,与昨天夜里回答巴柏琴科时一样。侦察员这次却与平素不同,慢条斯理地提出许多问题。他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确实不知道应该怎样来处理斯捷潘诺夫。斯捷潘诺夫的确是临阵脱逃,但并非蓄意的。他是吓晕了,因为受不住惊吓,才往后爬的。假如他真的爬到伏尔加河岸,清醒过来后,也许就能返回来。侦察员这样想,此刻清醒了的斯捷潘诺夫也这样想。但临阵脱逃已成为事实;为了保障军纪,他必须受到惩治。

  “说实在的,我会返回来的。”斯捷潘诺夫在经过一度沉默后,不等侦察员提出新问题,就肯定地说。“我一定会自己返回来的。 ”

  这时四周轰隆不断的炮声已停止了,自动枪的排射打得又近又急。别佳从沙布洛夫身旁,经地下室往值班人那里跑去,一面跑,一面叫道:

  “德寇快突破到这里了。大尉命令:凡是有武器的人,一律参加作战。”他继续向前跑着。

  侦察员并不年轻,实际上是个弃笔从戎的文人,他取下眼镜,擦擦镜片,戴上之后就拿起身旁的自动枪,即师里任何人都不离身的武器,不慌不忙地经过缺口钻到外边去。看守斯捷潘诺夫的那个红军战士,犹豫不决地望望他,望望墙洞,随后又望望斯捷潘诺夫,于是心平气和地说一声,“你先在这里坐一会”,就跟随侦察员出去了。

  这是当天德寇第二次猛烈攻击,敌人二三十个自动枪手,已经过墙壁,冲到楼房院内来了。院里正在对射,营部和营部周围的人全都在奋起作战。

  沙布洛夫亲自跑到上面,尽一切可能来指挥白刃战。

  二十分钟后,这里大部分德寇被打死,其余的被击退到院墙以外,侦察员与卫兵又从缺口里钻进来,疲乏地坐到砖块上。侦察员的手腕,被子弹擦伤,还在流血。

  “应该包上绷带。”卫兵说。

  “我没有绷带包。 ”

  “没有?”斯捷潘诺夫说了一声,急忙从军服口袋里,掏出个人的绷带包。

  他和卫兵一齐给侦察员包扎受伤的手。随后斯捷潘诺夫又退回去,坐在墙边。只是现在,他们才想起来,审讯被攻击打断。显然还要继续下去。但侦察员不愿意继续审讯了。为了拖延时间,休息休息,他用没受伤的手,掏出衣兜里的烟口袋,用包扎绷带的手指,吃力地卷了一支烟,然后望了望斯捷潘诺夫和卫兵,用战场上的人们所固有的习惯,把烟袋子递他们,

  “拿点烟去抽吧。 ”

  斯捷潘诺夫跟着卫兵,也捻出一点烟,然后掏出一块精心保存的报纸,撕下一条,卷了一支烟,三个人都抽起来。他们默默地抽了十来分钟之后,炮声又作。侦察员在炮声下想赶紧审完,用一只伤手艰难地支撑着写字的皮挂包。很快就要结束审讯了。只待做出结论。恰巧这时,炮声再次停息下来,德寇又开始攻击了。

  侦察员一听到自动枪声,又默然拿起自动枪,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抓着,头也不回地从地下室钻出去了。卫兵也一同跟去。

  斯捷潘诺夫又是一个人了。他不知所措地向四面望着。枪声就在墙外很近的地方。斯捷潘诺夫再环顾了一下,也随着卫兵从缺口里钻出去。他一跳到外边,就望见地上一个阵亡的红军战士身边放有一支步枪,他马上拿起这支步枪,往前跑了几步,卧倒在一堆瓦砾后面,同侦察员相隔不远,那里还有几个战士卧倒。当他左面的德寇从墙那边跳出来时,他就同所有的人一起向敌人射击。以后他站起身来,向前跑了几步,掉转步枪,用枪托猛向迎面扑来的德国自动枪手头上打去。接着他又卧倒到废墟上,瞄准在院子里跑动的德冠,射了几枪。

  德寇们也在射击。这次有十来个敌人冲进院子里,几分钟的光景,全被打死或击伤了。

  敌人的进攻被击退下去,枪击声在距离墙壁很远的地方响着。斯捷潘诺夫站起来,不知所措,他走近侦察员和卫兵卧着的墙跟前。卫兵起来了,但侦察员还继续躺着:他脚上受了伤。斯捷潘诺夫扶起他来时,看见他一只腿几乎被自动枪打断,血流得厉害,于是背起他,来到地下室,让他躺到地上,他垫起两三块砖,放在他的头下,让他枕得高些。

  “去找卫生员来。”侦察员对斯捷潘诺夫说。

  几分钟后,斯捷潘诺夫带来一个卫生员,后者弯着身子在替他裹伤。他一声也不叫喊,默默地躺着,忍着伤痛。

  卫兵从靴子里掏出一个白铁烟盒,内面装有马合烟,他替自己卷了一支,然后又捻了一点给斯捷潘诺夫,并向受伤人问道:

  “给您卷一支烟吗? ”

  “卷吧。”他说。

  卫兵卷好烟后,舔了一舔,放在受伤者口里,擦燃了火柴,伤员一连猛吸了几口。

  沙布洛夫顺路经过地下室,回自己掩蔽部去。今天他疲惫到极点。虽然他身体很壮实,但是现在连拿自动枪都吃力,枪托就在地上拖着。

  “吸烟吗?”他说。他嘴里含着一支熄灭了的卷烟,这是他战斗前吸的,以后一直把它忘记了。“吸烟吗?”他重复一句,并想起自己已经熄灭的烟卷。“让我接个火吧。 ”

  直到他从卫兵那里把烟点燃之后,他才明白这些人在干什么。他望了望斯捷潘诺夫,又望了望受伤的人,问道:

  “伤得很重吗? ”

  “不轻。 ”

  “我马上叫人把你送走,不然敌人又要进攻了。”他同情地看了看侦察员的苍白面孔,不知再说什么,只补问了一句:——审讯怎样,结束了吗?

  “结束了。”侦察员向斯捷潘诺夫把头一翘说。

  “什么结论? ”

  “能有什么结论?”军法官说。“继续去作战。就这样。”

  他拿起皮挂包,掏出记录本,在下面批道:“没有发现移交军事法庭的充分罪状,决定派往前线作战”,侦察员署了名,又大声重复说:“派往前线作战”,他抑制着自己的疼痛,回忆起刚才发生的全部情景,微微笑了。

  “是,”沙布洛夫说,接着也淡淡一笑,“前线并不远,只隔一百步。好,”他转过身来,对斯捷潘诺夫说道,“回到连上去吧。你这支步枪是什么人的? ”

  “从阵亡人手上拿来的,大尉同志。 ”

  “好吧,这支枪就算是你的。可以回去了…… 你报告波塔波夫,说是我派你回来的。 ”

  这是特别艰巨的一天,有些人的精神和体力已疲惫到了极点,甚至在战斗炽烈之际也能突然倒下睡着,实在熬不住了。早晨敌人作过两次攻击后,中午又发动了第三次攻击。这座楼房面向德寇方向的部份,乃是一半已被破坏的小库房。这间房屋筑得非常坚固,墙壁很厚,地下室很深。在沙布洛夫营坚守的楼房中,这间库房是孤立的,微微突出在前面。因此敌人第三次的攻击目标正对准这里。

  当敌人的四五辆坦克终于冲到库房跟前,凭借着墙壁的隐蔽,避开我方的炮火,用大炮向库房内部射击时,德寇自动枪手们经过墙洞钻进了库房,十五分钟后,那里就停止了射击。沙布洛夫起初本想在白天立即把占领库房的敌人击退。但是他克制住自己。他做出了理智的决定:集中全部火力于库房后面,不让德寇在天黑以前调动强大兵力到这里,天黑后即行反攻,那时可以凭借勇敢精神和夜战的本事弥补人力的不足。

  沙布洛夫把库房失守的消息,用电话报告巴柏琴科。巴柏琴科听到报告一句话也没有回答,接着凶狠地骂了一阵之后,终于说他自己马上过来。自然,沙布洛夫是很不高兴的。他事先就觉得会同巴柏琴科发生争执,此刻,他的担心被证实了。巴柏琴科弯着腰,钻进掩蔽部,他面色凶暴,满脸是汗,从头到脚粘满了污泥。

  “看,钻洞。”巴柏琴科说。“这里有几米深? ”

  “三米。”沙布洛夫回答。

  “你如果再钻得深些,就好了。 ”

  “用不着再深,”沙布洛夫说,“这个深度也是打不穿的。 ”

  “要像田鼠钻到地里一样。”巴柏琴科仍在恶狠狠地说。

  实际上他没什么可指责的。这个掩蔽部,并不是沙布洛夫专门挖成的,只是把原有的地下管道通道扩大而已。这个掩蔽部已经很深了,就是炮弹或炸弹直落在上面,也万无一失,这本是好事。但是因为德寇占去了库房,巴柏琴科想借此挖苦沙布洛夫。

  “钻地洞了。”他重复地说。

  沙布洛夫今天太疲乏了,加之库房失守,非常懊丧,情绪之坏并不亚于巴柏琴科。他觉得,在天黑之前,也就是未夺回库房之前,这种情绪会始终折磨着他,于是他针对“钻地洞了”的挖苦语言,索性带着挑衅的口吻说:

  “怎么样,中校同志,难道您命令我把指挥所搬到上面去不成? ”

  “不,”巴柏琴科觉察到沙布洛夫的话中带有讥讽味道,就打断他说,“我说的是,库房不应该失守。 ”

  沙布洛夫没有说话。他在等待团长往下说。

  “您打算怎样办?”

  沙布洛夫把自己准备夜间袭击的计划,报告了他。

  “不行。”巴柏琴科望了望表说。“现在是下午两点钟。难道让他们在那里呆到天黑吗?不许后退一步,你读过这命令没有?或者你不同意这道命令,是不是? ”

  “晚上六点钟,我开始攻击,”沙布洛夫极力忍耐地说,“七点钟时,一定把库房夺回来。 ”

  “你用不着向我说这番话。不许后退一步的命令,你读过吗? ”

  “读过。”沙布洛夫说。

  “库房失守了吗? ”

  “失守了。”沙布洛夫回答。

  “那就立刻夺回来。”巴柏琴科从凳子上一跃而起,厉声叫道。“不是七点钟,而是立刻。 ”

  沙布洛夫根据巴柏琴科的脸色和举动,知道他今天和自己一样,也是疲惫至极,也是怒不可遏。这种时候同他争论是无益的;如果问题只在于,此刻白天命令他沙布洛夫一人去冲击这间房子,他会去的;如果只有牺牲自己的生命,才能向团长证明他的观点是错误的,那么,管他妈的,我沙布洛夫宁愿以死来证明这点吧。但是实施反攻的不只是他一个人,他还要率领其他人一同去,既然如此,那就不仅要牺牲他一个人的生命,而且要牺牲其他人的生命,才能证明巴柏琴科是错误的。

  “报告中校同志…… ”

  “怎么样? ”

  沙布洛夫又将他决定把反攻行动安排在天黑时的全部理由,重复了一遍,并补充说,他保证在天黑前用强大的火力控制住库房后面的全部广场,不让德寇增加一兵一卒到库房里去。

  “不许后退一步的命令,你到底读过没有?”巴柏琴科仍旧那么固执,又一次问道。

  “读过。”沙布洛夫一面说,一面挺身立正,同样凶恶,目不转睛地盯着巴柏琴科。“读过。但是我不愿意让人们在此刻无谓地去送死,因为不久后可以几乎毫无损失地将它夺回来。”

  “不愿意吗?我命令你。 ”

  沙布洛夫脑海中忽然闪过一种念头:要立刻使巴伯琴科缄默下去,不让他再来重复这样的话;为了拯救很多人的生命,应该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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