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沙布洛夫同意地说,“不然就没有时间谈了…… ”
他俩对视了一下。
“关于斯大林格勒的情形,人们一般地写些什么,说些什么?”沙布洛夫带着很久没有看报的贪婪心情问道。
“写的很多。”阿弗杰耶夫说,“说的更多,想的更多…… 不久前,我到过西北战线,那里很多军官不耐烦地说:我们坐在这里,而斯大林格勒那里却…… 您知道,在大多数场合下,他们并不怀疑这里是地狱,他们是真心真意地想到这里来。”
“您准备在我们营里逗留很久吗?”沙布洛夫问。
“不,只呆一两天,然后还要到南面阵地上去。”
“对的。”沙布洛夫说,“此刻那里的战斗激烈得多。”
“你看,我要同你们营里什么人谈谈好?”
“同什么人谈呢?可以同孔纽科夫谈谈。他是我们营的老兵。也可以到各连走走,同一连连长哥尔坚科,或者同马斯林尼可夫谈谈,他是我的参谋长,人虽年轻,但是个很好的军官。你也需要同军官们谈话吗?”
“当然。”
“那您就同马斯林尼可夫谈谈好了…… ”
“我也想同您谈一谈。”阿弗杰耶夫说。
“同我?也可以同我谈谈。”沙布洛夫回答,“只是要放在最后,请你先到各连去认识认识。因为只有先了解营里状况,才能了解营长的情形。至于营长关于自己说些什么,这是次要的事。政治委员,您看对不对?”他向瓦宁微微一笑。
“对的,”瓦宁说。“如果营长忘记说到自己时,我来提醒,”他向阿弗杰耶夫点头示意。
“什么时候了?”沙布洛夫看看表。“4点钟了。我忙活很久了…… 该睡觉了。您怎么样?”
“是的,我也想睡。”阿弗杰耶夫同意说。
“如果您留在我们这里,我们明天就给你抬张床来,今夜就请你同参谋长或政治委员挤一挤。他们的个子都不太大,能够睡下。我也可以请您同我睡在一个床上,但怕您不方便。”
“是的,我也有点害怕。”阿弗杰耶夫望了望沙布洛夫那魁梧身躯,同意地说道。
沙布洛夫已经完全收拾停当,准备睡觉,但他却站在房子中间,想从什么地方替客人找个毯子。忽然间,他看到桌子上的军用水壶,顿时酒兴大发,这在平常是很少有的事,他正想这时喝点酒,然后再坐下谈一会儿,索性把一时没有想起的各种问题,都提出来问问这位从莫斯科来的客人。
“您很想睡觉吗?”他问。
“不太想睡。”
“那么,也许,总还是要…… 政治委员,你请他吃过东西吗?”
“请过,吃的不多。”
“既然不多,就等于没有请,没有招待。如果不太想睡,我们就来吃点夜宵吧。”
别佳还没有端来食物之前,沙布洛夫接连问了阿弗杰耶夫几个简短而突如其来的问题。
“怎么样,莫斯科还有街垒吗?”
“没有,已经拆除了。”
“防御工事有吗?比以前增多了些吗?”
“我觉得多了些。”阿弗杰耶夫说。
“那里还有人守着吗?”
“我想是有人守着。”
“这就好。这才真的是防御工事…… 随时都有人守着吗?”
“我想,随时都有人守着。”
“这就好。您常看歌剧吗?”
“也看。”
“看什么歌剧?”
“叶甫根尼·奥涅金”。
“很有趣的。”沙布洛夫说,“倒不是我非常想看戏,有趣的也不是歌剧本身,而是戏还在演,仍旧是观众满座,我对这一点感兴趣。那怕看它一眼也不错…… 不过,您知道吗,其实我并不爱看歌剧。”
“我也是一样。”阿弗杰耶夫说。
“演唱的女人都胖胖的,扮演的角色都是姑娘。怎样看也提不起劲来,也许现在因为战争的缘故,她们都变瘦了些,是不是?”
“不,并没有瘦。”阿弗杰耶夫微微一笑。
“那也没有关系。”沙布洛夫说,“我闭起眼睛来听,唱的还是不错的。总之,我还是想听听。民警还是同从前一样,带着白手套吗?”
“这一点我却没有留意。真的没留意。”
“这不重要。”沙布洛夫说,“但同时,或许,也很重要。莫斯科街上的汽车,大概少了些吗?”
“汽车是少了些,但街上的人,不像去年12月那样,却又多起来了。12月时,您在那里吗?”
“在那里。12月时真好…… 我有一次逛了一天。那时莫斯科街上很空旷,非常寂静。 ”
别佳端来了一炒锅罐头肉。
“这是美国罐头。”沙布洛夫说,“请吧。我们大家常开玩笑,称这是‘第二战场’。您能喝酒吗?”他把一个“炸弹”杯摆在阿弗杰耶夫面前,并带点犹豫的神色说道。
阿弗杰耶夫已习惯了别人经常问他这样的问题,甚至在前线上也是如此;但照通常的习惯,是不问“您能不能喝酒”的。究竟是因为他这副中年科学工作人员的外表,还是因为他那副厚厚玻璃的眼镜渲染了知识份子味道,抑或是他谈话时那种从容不迫慢慢吞吞的风格,——也许是这几种特点总合起来,才迫使这些初次结交的人们,认为他是个严肃的人,甚至是个枯燥无味的人。在这样的人面前,开点难堪的玩笑,骂上两句,或者多喝几杯,好像是不大合适。于是阿弗杰耶夫在回答沙布洛夫“能不能喝酒”的问题时,狡猾地微微眯缝着戴着眼镜的眼睛,轻轻一笑,说道:
“当然,能喝。”
他们每人喝了一杯,然后又喝了第二杯。
这一天来,沙布洛夫疲倦极了,但是,伏特加不仅没有像平常那样刺激大脑,反而使他突然觉得此刻掩蔽部里的一切都那么温暖,舒适,亲切动人。
“我劝您明天到二连去,那里有我营非常好的人;特别要同孔纽科夫谈谈。您亲自到各处看看。您要知道,”他说着又停了一下,仿佛脑子里突然出现一种思想,“您知道,虽然一般说来,我们在这儿面临的危险比你大,但是在战争中您会更加感到可怕。”
“为什么呢?”
“您回到莫斯科以后,在电报局或在司令部才能做自己的事情,到这里来只不过是观察情况,收集材料,回去后才能写作。为什么我不觉得那样可怕呢?我每时每刻都在奔忙,连休息时间都没有,子弹射击和迫击炮弹爆炸在这里从没有间断过,而我还要随时打电话——我要打电话报告,但话务员又听不见,我急得骂他,您知道吗,因为这样忙乱,似乎连迫击炮弹轰鸣也忘了。可是您在这里没有具体事可做,只是坐着等待,看炮弹能不能打到头上来,所以您会更加感到可怕。我说的对吧。”
“也许您是对的。”阿弗杰耶夫说。
他们沉默了一会。
“我们还是躺下睡吧?”沙布洛夫问。
“现在就躺下呀?”阿弗杰耶夫不大情愿地回答。
他不想中断这次谈话。战争爆发一年来,他坚信人们在战争中变得更质朴,更纯洁,更聪明了。也许他们在本质上依然还是从前那样,但外表上现出好的迹象是,大家不再按照种种模糊的标准发表议论,例如:这人参加过会议没有,发表些什么意见,他是否有礼貌,是否受人尊敬,是否健谈,是否关心人,是否和蔼…… 战争一爆发,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生活中最主要的东西了,人们在生死关头已经不去想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被认为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既没有时间想,也不想去想这些。
“躺下睡吧,”沙布洛夫说,“早晨的脑筋比晚上更清醒些,明天您去同其他人谈谈,您可以找到许多合适的人谈;我们营里有很多出色的人,差不多全是出色的人。大概您经常从军官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吧?”
“常常听到。”阿弗杰耶夫如实地说。
“那又怎样,这话很对。我虽不知道这些人在战前怎样,战后如何,但是他们现在确实几乎全是好样的。我想将来他们大多数人也会是好样的,当然,如果谁还活着的话。您知道吗?我相信会活着…… 好,我们睡吧。”
沙布洛夫走近瓦宁床边,看到他早已摊开身子睡着了。沙布洛夫把他稍微托起,移到床的一边。
“为什么这样呢?”阿弗杰耶夫急忙地说。“别弄醒他了。”
“不,”沙布洛夫说,“不会弄醒他的。如果电话铃响,他马上会醒来,不然,就是翻他三两次,也不要紧,这我知道。您躺下吧,半边床是空着的。”
阿弗杰耶夫脱下皮靴,不脱衣服,盖着军大衣躺下了。
沙布洛夫坐到自己床上,脱下军服军裤,叠得整整齐齐,放好皮靴,包脚布搁在皮靴上面,然后盖着毯子,抽起烟来。
“我在有条件时,总是脱衣服睡,”他说,“从前我在边防军服役,所以我总按边防军老习惯,把服装摆得整整齐齐,十秒钟左右就可以穿上衣服,计算过的。我看,战争还会持续相当久。所以我不得不盖着毯子睡…… 怎么,不赞成吗?”他微微一笑。
“我很赞成,”阿弗杰耶夫说,“赞成,并祝您晚安。”
沙布洛夫倒在枕头上,一连深深吸了好几口烟。他没有入睡。掩蔽部的门大概开着,从外面传来凄凉的雨声,也许这是今年最后一场雨吧。
第十一章
清晨,阿弗杰耶夫和瓦宁到第一连去了。沙布洛夫留在营部,想利用战场上平静的机会把平常来不及做完的事情处理完。从清早起,他同马斯林尼可夫一起,花了两三个钟头来拟制各种军事报告,其中一部份确实是有必要的,而另一部份,沙布洛夫觉得是多余的,完全是迎合和平时期的种种文牍主义。
马斯林尼可夫出去后,沙布洛夫开始处理拖得很久、使他窘迫不安的事情:回复牺牲者的家信。几乎从战争开始以来,他就承担起回复这些信件的艰巨任务。他不满的是,一个人死去时,我们总有些人力求尽可能久的不把这个消息通知其亲属,并尽可能拖延不答,甚至在可能的情况下,干脆不回答。这种所谓仁慈心,在他看来,其实就是无视别人的痛苦,免得自己苦恼。
第一封信是帕尔费诺夫的妻子写来的。
“亲爱的别佳,——帕尔费诺夫的妻子写道(原来他名叫别佳,沙布洛夫以前不知道)。——我们都很想念你,我们都在等待战争结束,等你回家。女儿佳丽娅完全长大了,已经会走路,差不多不摔交了…… ”
沙布洛夫仔细地把信读完。信并不长,家里人在信中问候他,有几句话是谈工作,希望尽快歼灭法西斯,后面两行是小孩的粗笔迹,这是他大儿子写的;再下面是母亲撑着小孩手软软画上的几笔,并补充说:“这是佳丽娅亲手写的。”
回答什么呢?沙布洛夫平时在这种情况下,知道只能这样答复:“他已牺牲”或是“他已不在”,但是每一次他总在思索如何回答的问题,好像是第一次写回信。回答什么?怎样回答呢?
他想起帕尔费诺夫躺在水泥地上时的短小身姿,他苍白的脸和垫在头下的两个战地挂包。他是在第一天的战斗中牺牲的,以前沙布洛夫对他了解得不多,他是沙布洛夫的战友,是沙布洛夫许多许多并肩作战和阵亡的战友之一。沙布洛夫习惯了战争,看惯了这件事。他可以简单地说:他叫帕尔费诺夫,已经牺牲了。但在奔萨城马克思街第二十四号,“他牺牲了”这几个字就是灾难,就会使人丧失一切希望。在马克思街第二十四号,这几个字的背后意味着妻子不再是妻子,而是寡妇,孩子们也不再是普通的孩子,而是孤儿了。这不仅仅是痛苦,这是整个生活的变化,前途的变化。每当他写这类信时,最怕读信的人觉得,写信人心里轻松。他希望读信的人认为,写信的人是带着与他们同样的悲痛写的,——那样才能使他们读到这封信时不那么伤心,那么委屈,那么悲痛欲绝……
人们有时需要谎言,这一点他知道。这些人非常希望自己心爱的人牺牲得很英勇,或者像报刊上写的:死得很勇敢…… 他们希望他不是简简单单地死去,而是干出了一番重大事业后牺牲的,而且他们希望,他在临死前还想到过他们。
于是沙布洛夫在回答这些信件时,总是力求满足这种愿望,必要时,他也撒点谎,——这是他唯一坦然说出的谎言。他从日记本上扯下一页纸,拿起钢笔,用洒脱的笔法,开始写信。他写到他同帕尔费诺夫共事很久,帕尔费诺夫怎样在斯大林格勒夜战中英勇牺牲(这是真话),他在倒下之前亲手射死三个德寇(这是假话),并且写到他死时,沙布洛夫还在他的身旁,他临死前惦记着儿子沃洛佳,请沙布洛夫转告儿子,要他记住他的父亲。
沙布洛夫写完信,拿起面前一张照片,在未放入信封以前,看了看照片。这是在萨拉托夫市他们队伍组建时,在街上由摄影师拍照的。小个子帕尔费诺夫雄赳赳地站着,一手抓着手枪套,大概是摄影师建议他这样照的。
另一封信是一连塔拉索夫中士的家信。沙布洛夫隐约知道,塔拉索夫也是在这里的第一次战斗中牺牲的,但是他怎样牺牲,在什么情况下牺牲的,他却不清楚。这是一封从农村写来的信,在一张格纸上用大字写的,信上谈到全家人的情形,在这封简短而普通的信里,虽然文字表达得并不流畅,但仍然能够感受到强烈的爱和思念…… 沙布洛夫在回复这封信时,虽不知塔拉索夫牺牲时的情形,但还是写道:他是个好战士,死得很英勇,指挥官以他为自豪。
沙布洛夫写完这封信后,又写第三封,他把第三封信写完,就打电话到一连,此刻政治委员与阿弗杰耶夫刚刚到过那里。
“他们已经回营部去了。”连长哥尔坚科在电话里说。
“他们去过很多地方吗?”沙布洛夫问。
“去的地方不少。 ”
沙布洛夫听到哥尔坚科在电话里笑了,于是放下话筒,轻松地吁了一口气。
四个人在一块进午餐:除政治委员与阿弗杰耶夫外,马斯林尼可夫也到了。瓦宁还是平时那样。阿弗杰耶夫很疲倦,但是他回到营部后感到轻松愉快,当一个人在战争中已经觉不出危险,只感觉到相当安全时,才会表现出这种愉快的情绪。
他在吃午饭时谈到了这个问题。
“你们知道吗,坦白地说,怕危险和怕死的感觉是很沉重的感觉,这种感觉使人疲倦,你们说对吗? ”
“对。”沙布洛夫说。
“有时我觉得,”阿弗杰耶夫说,“士兵好像潜水员,当他被一点点地放到水里时,压力逐渐增大。这里也是一样,危险逐渐增大,对危险也越来越习惯。后方的人往往不了解,他们以为,并不总是那样危险,前线上一切都带有相对性。譬如,士兵攻击后回到战壕时,他觉得战壕是安全的;我从连里回到营部时,觉得战壕简直是个要塞;如果您到了集团军总指挥部,您一定觉得那里平静无事,至于在伏尔加河东岸,虽然敌人也向那里炮击,您一定认为那简直是,或者几乎是疗养所,但是一个从后方刚刚到这里来的人,即使在东岸,也觉得有莫大危险。您认为我这话对不对? ”
“对,当然对。”沙布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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