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个瘦弱的女人倚坐在木屋的土墙边,用疲惫的、有气无力的声调讲述着斯大林格勒被焚毁的情景。
空气干燥,遍地灰尘。微风在脚下卷起一股股黄色尘土。女人的双脚被烧坏了,赤着脚。她一边讲述,一边往红红的脚掌跟前撩拨热灰,仿佛这样能够止疼。沙布洛夫大尉望了望自己粘满尘土的、沉甸甸的皮靴,不由得从她面前向后退了半步。他身材魁梧,虽然肩臂宽阔,仍然显得个子太高。他那高大的、微微弯曲的身姿,质朴而严肃的神态,有点儿像青年时代的高尔基。
他默默地站着,倾听着女人的讲述,同时掠过女人的头顶,望着远处镇边小屋旁的草原上正在卸货的军用列车。
草原远处有一个咸水湖,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白色的光芒。这景色宛如天涯地角。现在正是9月。此地是通往斯大林格勒的最后一个,也是最近的一个火车站。再往前,到伏尔加河岸边就需要步行了。这个镇因咸水湖而得名,也叫爱尔屯。沙布洛夫不由得想起上学时背诵得滚瓜烂熟的湖泊名称——爱尔屯和巴什孔恰克。曾几何时,这只是学校地理课上的名词,而现在爱尔屯就在眼前,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低矮的房屋,飞扬的尘土,偏僻的铁道支线。
女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讲述她的不幸。虽然她说的还是那些话,但是沙布洛夫听着,却感觉犹如万箭穿心般的难受。以前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哈尔科夫到瓦卢伊基,从瓦卢伊基到罗索什,从罗索什到博古恰尔时,也听到过女人这样的哭诉,也是以羞愧和疲惫的复杂感情听她们哭诉。而如今,在这个宛如天涯之地的伏尔加河岸边,女人哭诉所反映的已不是责难,而是绝望;因为在这片茫茫草原上,若干公里内既无城市,也无河流,前面已经无路可走。
“哎,人们被逼迫到什么地步啦!”他不由得自言自语道。最近几天夜里,每当他从列车车厢的接口处眺望草原时,经常用这句话来表达自己不可名状的烦闷情绪。
此时此刻,他内心很痛苦;但是,每当他想到这里与国界的距离时,思考的并不是如何退却到这里的经过,而是应该如何从这里打回去。他闷闷不乐的心绪中蕴涵着俄罗斯人特有的倔强性,这种倔强性使他及其同志们在整个战争中决不会放过“打回去”的机会。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此刻在爱尔屯,他突然觉得,这里就是那个不可逾越的最后的界限。
他望了望从车厢上匆匆下车的士兵,很想沿着这条尘土飞扬的道路开到伏尔加河岸。他相信,只要渡过河去,他立刻就会毅然决然地感觉到,决不可能再走回头路,他要在对岸决定个人的命运,要与城市共存亡。如果德寇占领斯大林格勒,他一定会战死,如果他能够坚守城池,或许可以生存下去。
此时,坐在他脚边的女人还在继续讲述斯大林格勒的情形,逐一列举被毁被焚的街道名称。这些名称,沙布洛夫并不熟悉,但是对于女人来说,却具有深刻的意义。她既知道现在被烧毁的那些房屋建于何时,也晓得现在被锯去构筑街垒的树木是何时栽种的。这一切都令她非常惋惜,仿佛这些事情不是发生在这座大城市里,而是发生在她自己的家里,被惨不忍睹地毁灭的是她所熟悉的私人物品。
然而关于自己家里的事情,她却只字未提。沙布洛夫听着她的讲述,心里想,自战争开始以来,实际上很少碰见有人惋惜自己的财产,而且战争愈是继续下去,人们就愈少想到自己失去的房屋,愈多地想到自己所离开的城市。女人用头巾擦去眼泪,用疑虑的目光注视着身旁的听众,沉思而明确地说到:
“该花多少钱,费多少气力啊?”
“费什么气力啊?”旁边有人马上不解地问到。
“重新恢复这一切所需要的气力嘛。”女人简洁地回答。
沙布洛夫询问她本人的情形。她说,她的两个儿子早已上前线,一个儿子已经被打死,丈夫和女儿大概还留在斯大林格勒。当城市被炸起火时,她没有和他们在一起。从那时起,关于他们的情况,她一点也不知道。
“你们是去斯大林格勒吗?”她问。
“是的。”他不认为这是军事机密,如果不是去斯大林格勒,军用列车怎么会在这个偏僻的爱尔屯车站卸货呢?
“我家姓克里勉科。丈夫名字叫伊万·瓦西里也维奇,女儿叫安娜。也许您在什么地方可以碰见的。”女人带着某种希望说。
“也许能够碰见。”沙布洛夫习惯地回答。他认为,说不定真有偶然的机会碰见他们,战争期间经常发生那种看似不可能的事情。
全营的人都下了火车。沙布洛夫与那女人告别,从街头给红军战士准备的水桶中舀起一勺水喝了,然后向铁路路堤方向走去。
战士们坐在枕木上,脱下皮靴,裹着包脚布,那些没有吃完早晨发放的口粮的人,嚼起面包和干香肠。营里的士兵之间流传着一种可靠的传闻,说队伍下车后马上就开拔,所以大家都忙着做尚未做完的事情。有的人在吃东西,有的人在缝补破烂的制服,有的人在抽烟。
沙布洛夫沿着车站旁的铁路线走了一趟。团长巴柏琴科所在的军车马上就要开到。但是在团长到来之前,有个问题必须解决:沙布洛夫率领的这个营是先行开拔去斯大林格勒,还是今晚在这里宿营,等待全团的人都到齐后,明晨一起出发。
沙布洛夫沿着铁道踱着,注视着那些后天就要和他一起参加战斗的人们。
他熟识很多人,或者知道他们的面孔和姓名。这些都是“沃罗涅日人”。他心里这样称呼那些曾经在沃罗涅日城下和他一起作战的战士。他们每个人都是极其宝贵的财富,因为对他们无须多加解释,他们有令则行。
他们知道,当敌机投掷的炸弹黑压压地向他们飞来时,应该卧倒不动;他们知道,如果炸弹向远处坠落,可以从容不迫地观察炸弹下坠;他们也知道,在迫击炮炮火下,卧倒在原地与向前爬行,二者的危险性相差无几;他们还知道,敌人的坦克往往总是碾压那些逃避的人,而德寇自动枪手在200米远的距离射击时,多半不是要打死人,而是打算吓唬人。
在沙布洛夫的营里,这样的人能占到三分之一,其余的人则是没有作战经验的战士。在一辆尚未卸完军用品的车厢旁边,有个红军战士在那里站岗。他那副近卫军人的外貌——浓密深黄的八字胡子像两把尖矛向左右两边翘起,老远就引起了沙布洛夫的注意。沙布洛夫走到他面前,他剽悍地持枪立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大尉。
从他立正站立,身束皮带,手持步枪的姿势中,可以断定他是从军多年的老兵。沙布洛夫在本师改编以前,几乎记得所有同他一起在沃罗涅日城下作战的人员的面貌,但是却记不起这位红军战士。
“你姓什么?”沙布洛夫问。
“孔纽科夫。”战士匆忙地回答道,并且目不转睛地望着大尉。
“打过仗吗?? “打过。”
“在什么地方?”
“在佩列梅什利城下。”
“这么说,你是从佩列梅什利开始退却的?”
“不,是进攻。”
沙布洛夫惊异地瞥他一眼:
“什么时候?去年吗?”
“不,是1916年。”
“原来是这样。”
沙布洛夫仔细地打量孔纽科夫,只见他表情严肃,近乎于庄严。
“在这次战争中,你早就参军了吗?”沙布洛夫问。
“不,还不到一个月。”
沙布洛夫满意地望了望孔纽科夫健壮的体魄,向前走去。
他在最后一节车厢附近遇见了在那里指挥卸车的本营参谋长马斯林尼可夫中尉。马斯林尼可夫向他报告说,5分钟后,列车就可以卸完。然后他看看自己的方手表说:
“大尉同志,我可以和你对对表吗?”
沙布洛夫一声不响地从衣袋里掏出怀表,表带用英国式扣针扣着。马斯林尼可夫的手表慢5分钟。他狐疑地望了望沙布洛夫那只玻璃破裂的旧银壳表。
沙布洛夫微微一笑:
“你放心吧,对对准吧。第一,这还是我父亲给我的表,“波尔”牌的;第二,你应该习惯,战争中首长的时间总是准确的。”
马斯林尼可夫又看一眼两个表,然后把自己的表对准,行一个军礼,就告辞了。
此次他被指定为该列车的卫队长,随车行驶,列车到达后又指挥卸车。这是马斯林尼可夫到前线后执行的第一次任务。在爱尔屯这里,他觉得战争已经逼近。他闻到了战争的味道,心里很激动。他一直觉得有些惭愧,战争开始好久了,自己却没有参战。所以沙布洛夫今天布置给他的任务,他执行得特别认真。
“好,去吧。”沙布洛夫沉默片刻后说。
沙布洛夫望着马斯林尼可夫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孩子似的脸庞,心里惊愕地想,一星期后当马斯林尼可夫第一次感受污垢、疲惫和战壕生活的全部重担时,他的脸庞会变成什么样子啊。
一个小火车头呼哧呼哧地把期待已久的第二列军车拖往二级轨道。
团长巴柏琴科中校还是那样急性子,不等火车停稳就从客车车厢的踏板上跳下来。他跳车时把双脚摔痛了,于是一面咒骂,一面一瘸一拐地向急步迎来的沙布洛夫走去。
“列车卸完了吗?”他皱着眉头,连看都不看沙布洛夫,唐突地问到。
“都卸完了。”
巴柏琴科向左右看了看,列车的确卸完了。但是巴柏琴科仍然绷着面孔,声色俱厉,他认为,同下级讲话时就应该如此。此时他只有严厉地吹毛求疵,才能显示自己的威严。
“你在做什么?”他厉声问道。
“在等候团长的命令。”
“等候命令,倒不如让大家吃点东西。”
“如果我们马上开拔,我决定在第一次休息时让大家进餐;如果我们今天在这里宿营,我准备在一小时后为大家安排一顿热食。”
沙布洛夫习惯地拉长语调,不慌不忙地回答。急性子的巴柏琴科非常不喜欢他这种从容不迫的性格。
中校默默无语。
“团长是命令他们现在吃东西吗?”沙布洛夫问。
“不,休息时再吃。不必等候其他各营都到齐,马上出发。下命令列队。”
沙布洛夫把马斯林尼可夫叫来,要他负责集合队伍。
巴柏琴科眉头紧皱,一声不响。他习惯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亲自去干,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总是在奔忙,忙得不可开交,而且往往来不及把事情办好。
本来,集合队伍这样的事并不一定要营长亲自办。但是当沙布洛夫把这个工作交给他人,自己悠然自得,若无其事地站在团长身边时,巴柏琴科很不高兴。
团长喜欢看到,当他在场时下属们都特别忙。可沙布洛夫的从容不迫使他无法达到这个目的。他转过身去,开始环视马上就列队完毕的队伍。沙布洛夫站在他身边。大尉知道,团长不喜欢他,但是他已经习惯了,并不在意。
他俩又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忽然间,巴柏琴科同以前一样,也不看沙布洛夫,突然称呼他为“你”,用另一种声调气愤地说:
“你看,这些混蛋把人们折腾成什么样子了。”
一群从斯大林格勒来的难民,衣衫褴褛,疲惫不堪,身上扎着沾满灰尘的绷带,跌跌撞撞地踏着枕木,从他们身边走过。
他俩不约而同地向本团将要开拔的方向望了望。那里也是一片低低的草原,只是前面土岗上卷起的一团团灰尘宛如远处升腾的烽烟。
“集合地点在雷巴奇。你们要急行军,给我派联络员。”巴柏琴科说,表情依旧那样严肃,然后转身朝自己的车厢走去。
沙布洛夫来到路上。各连已经列队完毕。正当他们等待出发时,却听到了“稍息”的命令。队伍里战士们在轻声交谈。沙布洛夫走到二连队伍前时,又看到了深黄胡须的孔纽科夫:他挥舞双手,正在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沙布洛夫走到他跟前。
“对于我们来说,为什么进攻要比退却好呢?”孔纽科夫说。“好处在于,你从东往西走,白天正热时,太阳只能晒到你的背部;傍晚凉爽时,太阳却照着你的脸。准确得很,就像列车时刻表一样准确。”
“子弹也是按时刻表飞来吗?”有人讽刺地问。
沙布洛夫从孔纽科夫身边走过,走到队伍前面。
“全营听我口令。”
队伍出发了。沙布洛夫走在前面。放眼望去,草原上都是灰尘,他又觉得这是烽烟。然而,也许前面草原上烽烟真的燃烧起来。
第二章
20天以前,在8月一个闷热的日子里,德寇里赫脱哥芬所率领的空军大队的轰炸机,一早就飞临斯大林格勒上空。究竟有多少架飞机,总共轰炸了多少次,没有人知道,但是据观察家计算,那天飞临城市上空的敌机,前后竟有两千多架次。
全城一片火海,大火一直烧到第三天早上。虽然起火的第一天,双方在城外60公里的顿河渡口一带作战,但是斯大林格勒战役已经与这场大火同时开始了,因为从这时起,敌我双方都看到了斯大林格勒的火光,而交战双方的全部军事策划从此像受到磁石吸引一样,被吸引到这座燃烧的城市。
到第三天,斯大林格勒的大火开始熄灭,城里到处是特别难闻的焦烟气味,在后来城市被围困的几个月里,这种气味从来没有消散过。烧焦的铁锈气味,木炭气味,焦砖气味混在一起,令人窒息作呕,头晕目眩。烟尘和灰烬迅速落到地面,然而伏尔加河上只要吹来一点点微风,街道上就会弥漫着黑灰,城里又到处黑烟滚滚。
德寇继续对斯大林格勒进行轰炸,城里不时燃烧起新的大火,可是大家已经不再为之惊奇了。火往往很快熄灭掉。因为大火烧完几栋房屋之后,会很快蔓延到已经焚毁的街道上,那里已经没有可燃烧之物,于是大火也就自行熄灭了。
但是城市如此之大,随时随地都有东西在燃烧;几天以后,大家对这种经常的火光已经习以为常,当作城市的夜景。
在城市被炸起火的第10天,德寇已经推进到距离城市很近的地带,他们的炮弹已经愈加频繁地不仅在城郊一带,而且也在城市中心爆炸。
到第12天时,战况已经到了紧要关头,凡是只相信军事理论的人,或许会觉得,再继续守卫这座城市不但无益,甚至是不可能的。城北一带,德寇已经推进到伏尔加河边,马上快要接近城南了。
斯大林格勒城绵延65公里长,最宽处不过5公里,德寇几乎占领了西郊的全部地段。
敌人的炮声从早上7点起,直至日落之时,始终隆隆不断。如果一个不明真相的人来到集团军司令部,一定会觉得一切都很顺利,至少在防御者方面有强大的兵力。如果看看司令部那张标记着军队位置的城防地图,他会在地图上看到,在这个不大的地段内,密密麻麻地标满了担任防御的师旅番号,还会听到用电话给这些师旅长发出的命令,他会觉得,只要这些命令得到执行,就胜券在握。但是要真正了解战斗情况,这位不明真相的观察员应当到在地图上用红圈标记得精细清楚的各师,进行实地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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