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难受的样子,我心急如焚。可太不能忍受他冲我发火了,我的怒火竟然也如一条盘旋上升的赤链蛇,噌地一下子窜至头顶。
“贺加贝,你不用冲我发火,我知道为什么你不让我提那个名字。”我靠着墙,嘿嘿冷笑。
“自作聪明!”他抱住头,骂我。
“哼哼,自卑了吧?啧啧,妒忌了吧?同样是男人,为什么人家是大教授,你是无业游民?为什么人家出国镀金,而你只配混在酒吧里?没出息——”我就想激怒他,专门用最残酷的句子一刀一刀剜他的伤口。
我这些话果然奏效,他暴跳起来,一把扭住我的手腕,布满血丝的眼睛喷着怒火:“我没出息?你有出息吗?要钱不要命的女人!”
“什么,什么钱?”
“明明告诉你把钱全部给抢劫的,你偏不,若不是你这么爱钱,我会被人打吗?”
哦!我明白了!原来他一直认为我是贪财如命的女人。可我如此贪财,到底是为了谁?想到此,我委屈得泪流成河:“贺加贝,你还算不算男人?挣钱没本事,欺负女人的本事倒大得很呢!”
“啧啧啧,欺负?亲爱的,有些话我早就想告诉你了。”他盯住我的眼睛,用最温柔最残酷的声音历数,“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吧!嗜财如命、好高骛远、自不量力!削尖了脑袋想住CBD;不顾一切地想进外企;天天坐在床上数钞票;夜夜狂练求职英语。你不知道自己数钞票、说英语时多贪婪可笑;你崇拜教授,你不知道自己对教授说话时多么令人恶心——”
“够了!够了!”我尖叫,用力捂住耳朵,不敢正视面前这个狂躁的男人。这真是贺加贝吗?真是那个天天揽着我唱情歌的爱人吗?
没想到,他还没有过瘾,笑眯眯地低下头,无限怜悯地嘲弄我:“你白费功夫了,人家有没有正眼看过你?柔情似水哪比得上一个有权有势的妈——”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拼出全身力气尖叫一声:“贺加贝,你——混蛋!”然后,夺门而逃。
春意已经很浓了,柳絮满世界飘飞。正是上班时间,我如同孤魂野鬼般在人群中游荡,趴在高高的天桥上,望着下面滚滚车海,我幻想着纵身一跃的感觉。
泪,大颗大颗砸到车海中,瞬间就被轧压得无影无踪。心,已经不知道疼痛,只是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相识三年多了,他从来没有冲我发过火,甚至连大声说话都不曾有过,是什么让昔日的爱人变成面目狰狞的怪兽?我不知道,但清楚地感觉得到一种可怕的东西正在悄悄地、无声无息地蚕食我们的爱情。
我害怕极了,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臂。身子轻飘飘得吓人,如同一片随风而去的柳絮。我伸出手,试图抓住什么安全的东西,可两手空空,什么也抓不住。满大街衣饰整洁、步履匆匆、矜持自信的上班族在我眼前如同快进的电影,疾速更迭。
看着看着,我突然心生羡慕。在这一刻,没有任何东西比一份工作更能带给我安全的感觉了。把希望押注在感情上的女人是可耻的,“山无棱,天地绝”,从古至今都是一个谎言。
前面就是一个书报亭,今天星期四,正好是最新一期《前程招聘》上市。我擦擦眼泪,坚强走上前拿了一份。掏钱时,从口袋里掉出一张名片——“办证大王”。
我脊背发凉,汗毛直竖。哆哆嗦嗦捏住这张名片,如同捏住一个被烫红的铬铁。我脑子一团乱麻,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牵引着我走到公用电话前。我机械地插卡、机械地拨号——当我反应过来时,一个沙哑的男声响起:“喂,有事吗?”
我大吃一惊,差点把手中的听筒扔掉。我定定神,拼命咽回几乎狂跳出口腔的心脏,用一种陌生的嗓音问:“你能办证吗?”
……
玫姆说得对,人生就是赌博,我们都是赌徒。
在亚运村奥林匹克运动中心,我孤独一人坐在体育场高高的看台上,沉默地抽一根烟。
烟是在小卖店买的。这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根烟,从这一刻起,我决定作个坏女孩。
吸不好,好几次被呛到。我拼命地咳嗽,泪眼迷离。没有比赛,偌大的体育场里空空如也,四周插着旗杆,银箭一般指向湛蓝的天空。
就是在这个体育场吧,十年前,举办了那场举国沸腾的亚运会。开幕式那天,这里是歌舞的海洋、花的海洋、人的海洋。
还记得清华大学的女子团体操表演。当一队队健美女大学生们甩着飘带起舞时,母亲羡慕地对我说:“囡囡,等长大了,你也要到那里跟她们一起跳。”
“好,等着瞧!”稚气的我,一脸自信。
呵呵,我让母亲瞧到什么了? 瞧到自己长大的女儿竟然在她最神往的地方与不法分子进行违法交易,已经堕落成——
不敢再想下去,泪水又流了满脸。我粗俗地用手背擦擦脸,狠狠吞进胃里一大口烟。
背后有一双眼睛,凝视我很久了,我懒得回头。过了一会儿,一个男人走到我面前,“不会抽就别抽了。”他温和地说。
“你管得着?”我讥笑。男人中等身材,头戴一顶黑色棒球帽,身穿一件干净的白线衣,牛仔裤,耐克球鞋,刚刚打完网球似的。
男人笑笑:“你要买证件?”
我愣怔住。怎么也无法把面前朝气蓬勃的他与猥琐的不法分子联系在一起。
“你不像卖假证的。”我坦白。
“你也不像买假证的。”他笑着说,“每个人脸上都没有贴标签。”
“我想要英语六级证、剑桥商务英语三级证,你什么时候给我?”不想与他废话,我直奔主题。
“最快后天。”
“我要今天。”
“今天不行。”
“我给钱。”
“给钱也不行。”
我手一扬,烟头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跌至下面的空场地。我站起身,拍拍屁股,走人。
男人凝视着我。突然,大踏步追上来,拦住我:“你为什么非得今天呢?”
“我只有今天才敢!”我冲他大吼一声。泪水,滚滚而出。
他深深地看着我,终于,重重吐出两个字:“好吧。”
为了节省时间,男人直接把我带到北四环附近的一个城中村。我怀疑这是他们制作假证的老窝。走到村口,他问我要了一百元定金,说:“你在这里等着。”
“你这么放心,不怕我溜走喊警察?”我问他。
“你也这么放心,不怕我卷着你的钱跑掉?”
我们盯住对方的眼睛,对峙。最终,他先笑了:“若不是你的眼泪,我肯定不接你这活儿。”
“哦?”
“因为刚开始我也流过眼泪。”他的语气平淡之极,没心没肺似的,“现在都不知道眼泪是什么滋味了,呵呵,倒还真有些怀念。”说完,他冲我摆摆手,“放心,我亲自给你做,天衣无缝。”
我在村里踯躅。没想到繁华光鲜的首都竟然也有如此丑陋卑微的地方。碎砖垒起的平房,东倒西歪的墙体,污水横流的泥巴地,歪歪斜斜的晾衣棍;。脂残粉谢的女人捏着大团卫生纸打着哈欠走向简陋的茅房,没人管的脏孩子们满村乱窜。旁边有一个巨大的垃圾场,经年累月沤着,散发阵阵恶臭,许多形容枯槁、蓬头垢面的男女把脑袋埋到垃圾堆里捡垃圾。
马路对面,一个巨大的广告展板上,鲜花盛开、彩球升空,黄发垂髫,怡然自乐。下面有一行漂亮的艺术字:让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我苦笑,冲展板吐出一口烟,如同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耷拉着脑袋慢慢走开。
16
夜深了,我辗转回到地下屋。口袋里揣着二张薄薄的证书,千斤重似的。
走道的灯坏了,地下室里一片漆黑。我有些害怕,摸摸索索扶着墙走。好不容易摸到房门时,门竟然紧紧锁着,加贝不在。
开了门,房间被收拾得井井有条。茶几上,几盘菜被碗反扣着,过了很久的样子,盘沿有星星点点凝固的油花。
花瓶中插着一束郁金香。用纸折的,被染成鲜艳欲滴的橙红色,如满盛美酒的高脚杯,摇曳醉人。我走上前,捧起这束花,竟然发现每朵花上都被写了一个字,一共六朵,连起来读便是:对——不——起——我——爱——你。
我哭了。
背后,一个熟悉的臂膀环绕过来。“亲爱的,不要离开我。”恰在此时,加贝从外面回来,紧紧抱住我,哽咽道。
原来,我赌气跑开后,加贝就懊悔不已,于是便在家中折纸花向我道歉。中午做好饭后,左等右等依然没见人影,情急之中,便骑着自行车满大街漫无目的地找我。看着他缠着层层绷带的光脑袋,想像他在风中蹬着车子没着没落的样子,我又心疼又好笑。
“你这样子出门不嫌丢人吗?”
“只要你不嫌,我才懒得管别人。”
“哼哼,我真有那么重要——”说着,我的眼泪又委屈地涌出来。
他急忙擦去我的泪水,小心翼翼地说:“樱桃,别哭了,我的心都快碎了。”
“头还没碎,心先碎?”我摸摸他的光脑袋。
“是啊,骂你让我心碎。”他握住我的手,满脸自责,“我其实是怨恨自己,才会发泄到你身上,我真该死——”
我急忙捂住他的嘴巴,偎在他怀中。其实我也一样,总是伤害最亲的人。
因为相爱,才会不设防;因为相爱,才能肆无忌惮。在陌生的他乡,我们是彼此的唯一。唯一的爱人,唯一的———敌人。
第二天清晨,我正在熟睡,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醒。“讨厌!”我恨恨地嘟囔,翻了个身,重新闭上眼睛。
“你,起来!”身上的被子一下子被掀开了。
“疯子!”我抱着枕头坐起来,死命揉着眼睛。
“我疯子?我看你才疯子吧!这是什么?”他说着,把一沓东西举到我面前。
我夺过来一看,竟然是我昨天新作的简历,简历中,还夹着那两张假证。
我略有些不好意思,故意满不在乎地笑:“嘿嘿,瞧这造假的功夫了得吧!看这钢印、水印,还有这纸用的——”
男人造假术的确高超。为了制造逼真效果,他还专门拿破布蹭了好久,仿佛用了许久似的。然而,加贝却看都不看一眼,一掌把我的证书打翻,气咻咻道:“你不嫌脏吗?”
我冷笑,捡起证书:“对,我不嫌。如果你嫌,最好别碰!”
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加贝强迫自己镇定。蹲在我面前,他殷殷地问:“没有这些我们就找不到工作吗?不这样做就活不了了吗?”
“唉,加贝啊——”我语重心长地试图说服他,“如果天天啃大饼油条住地下室的话,我们当然能活。可人哪儿能只有这点出息呢?看看我们四周吧,同样是人,凭什么我们就比别人过得差——”
“我们没有比任何人差,我们俩人在一起,问心无愧地生活,我们比谁差了?比谁差了?”他捏住我的胳膊,恨不得把我的胳膊捏断。
我一把甩开他,讥笑:“亲爱的,你是人,不是无欲无求的神仙!”
没想到,一向笨口拙舌的他此时竟像演说家似的巧舌如簧:“樱桃,是的,我们是人,都有欲望,我也想有房有车有钱有闲。可是为了欲望不择手段,是不是有些偏执了?成功是过程,不是结果。如果成功是用良心换来的,这样的成功,有意义吗?”
我哑口无言。只好嘴硬强辩:“谁说没意义?这年头,良心算狗屁!”
他腾地一下站起身,目光冷得怕人:“樱桃,太可怕了。不是你疯了,就一定是我疯了。”说完,他摔门而出。用力太大,门上的贝壳风铃被震落,叮叮当当地碎了满地。
世界突然静得可怕。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如潮水般上涌,我有些心虚,一把扯过被子,把自己深深埋在黑暗中。
相爱三年多,我们的感情终于出现了休止符。
没有争吵、也没有冷言冷语或是恶言相向,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有,可如同陌生人般的冷战却比最激烈的战争更可怕。
我们谁也无法说服对方,于是唯有蔑视。我们各找各的工作,再也不互相探讨、调侃、鼓励。饭仍一起吃,觉仍一起睡,可彼此之间的客气冷漠让人心冷至冰点。因为头上有伤,加贝没再去酒吧唱歌,钱包里的钞票流失得令人心惊。不知是因为焦虑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些天加贝的睡眠非常不好。好多个深夜,感觉他从床上起来,呆呆坐在黑暗中,有时候还披上衣服走出去,好久好久才回来,带着一身烟味。
原来他也抽烟了。黑暗中,我的心很疼,很想抱抱他,安抚一下他的苦闷,但我却缄默不语。因为我自己也很苦闷,也需要安慰。于是,我们俩就这样僵持着,源自灵魂深处的隔阂把我们分隔出咫尺天涯的距离。
我不仅没有把假证扔掉,还到一家打印社制作了许多精美绝伦的简历,把自己吹嘘得天花乱坠。除此之外,我还向思嘉借钱,添置了一身光鲜的行头,并把头发烫成时髦的翻翘。尽管加贝看我的目光越来越陌生,但“重整山河”后的我,的确魅力大增。面试通知接踵而来,每当听到我的呼机如欢快的黄鹂唱歌时,加贝便默默地快速走开。
我想他的心态应该非常复杂。事实胜于雄辩:在功利的年代,良心真的算狗屁。如果他想做最后一个莫希干人,那么就随他吧。
17
一个月后,加贝该拆线了。
因为不放心,我厚着脸皮陪他来到医院。他的伤口恢复得不错,但一道长长的疤痕还是从后脑勺一直延伸到脸颊。看来,这相,还是多多少少破了。不过这道疤痕倒令他过于清秀的面孔显出几分成熟与沧桑。
从门诊手术室出来后,好几次,我伸手想摸摸他的伤疤;但看到他一脸冷峻的表情,我最终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