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TV里声音太大了,没听到。”我小声解释。
他没有追问,继续静静说:“我急坏了,担心你出事,就去‘麦乐迪’找你。”
“你去‘麦乐迪’了?”我惊讶。
“是的,我去了。”
“我怎么没看到你?”
“因为我走了。我在你们门外站了好久,透过玻璃门,看到你在唱歌,快乐无比。好久没见你那么快乐了,真不忍心打断。所以——”顿了顿,他幽幽地叹口气,“所以我就走了。”
“账是你付的?”
“是的。呵呵,真能唱,把我回来的路费都唱没了。”他微笑。清秀的脸上又浮现出一丝令我心动的、经典的、隐隐嘲讽的“加贝式”笑意。
我不敢看他。轻轻蹲下,把头埋在他膝上,有些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我的脸,眼神一如既往地清澈,只不过在月光映衬下,这份清澈也如同月光般忧伤:“从来没有觉得会失去你,今天头一次感觉到了,心——”说着,他把我的手捂到自己胸口处,“碎了。”
我垂下头,眼泪,终于大颗大颗砸到冰冷的地面上……
25
思嘉今天要出嫁,我是伴娘。
天还没亮,我便早早爬起床,忐忑不安地试衣服。尽管又是几乎一夜未眠,加贝还是强打起精神帮我把关。我先穿上一袭深绿色长裙,他摇摇头,说:“不好。”
“为什么?”
“她穿白婚纱时还可以,可下午她穿红色格格装,你们这一红一绿就相冲了。”
的确。我赶紧换上一件白毛衣,咖啡色百褶裙。加贝又摇头:“不好,太素净了,老年人会不满意的。”
我又拿起一套淡粉色淑女裙在身上比划,他仔细看了看,又皱起眉头:“感觉还是稍微差那么一点点。”
一连又试了好几身后,床上被衣服堆得满满的,我有些着急,把手中衣服往床上一扔,赌气:“这也不好,那也不好,我到底穿什么好?”
加贝把头探到衣柜里,扒拉半天,拎出一件淡紫色高领毛衣和一条紫色条绒喇叭裙,“试试这套?”他说。
我依言穿上。这时,他又帮我拿来一双白色中筒靴子和一件白色长风衣,我按照他的意思全部穿好后,他把我推到穿衣镜前。镜中的我,白净娴雅,如同一朵刚刚摘下来的百合花。
加贝眯着眼睛看了我半天,想了想,又拿出一条自己亲手穿的长长的珍珠链子,在我手腕处松松散散绕了好多圈。这种看似不经意但别具匠心的点缀,一下子令整体感觉生动跳跃起来。
“嗯。这就是细节的力量了。”他自言自语。
“这下可好了吧?”我很满意,对着镜子照来照去。
“不好。”
“又怎么了?”我惊讶。
“伴娘会抢走新娘的风头。”他笑了。
我也笑了,用力揉揉他乱蓬蓬的头发,说:“你以为你老婆有多大本事?能抢得了新娘的风头?”
“我老婆的本事我当然清楚,别说新娘了,就算奥黛丽?赫本也算不了什么。”
“算你狠!”我大笑着冲他竖起大拇指。看他心情不错,赶紧小心翼翼劝说:“跟我一起参加婚礼吧。”
“不。”他收拾着床上的衣服,斩钉截铁地回答。
“为什么?”
“我不能对不起兄弟。”
我无言以对。自始至终,因为小武,他对这桩婚事充满怨气。不过我想,除去小武的原因,内心深处,他或许也埋藏着对自己的自卑与沮丧。的确,作为一个失业、失意的男人,置身于飞黄腾达的成功人士中间,或许是一件辛苦的事情。看他沉默地躺在床上,用被子紧紧蒙住脑袋,我的心,略略酸涩。
到达思嘉家时,思嘉已经化好妆,穿好婚纱。婚纱是最时髦的款式,简约流畅的曲线,腰间系几条细细的银丝带,肩膀披一件白狐坎肩。看上去典雅清纯。杜妈妈正坐在沙发上拉着女儿的手谆谆教导,看到我过来,赶紧站起来,笑道:“樱桃来了!”说着,亲手给我端来糖果茶点,“吃早饭了吗?随便再垫点吧,一会儿够你累的。”
自从我去了外企工作,杜妈妈对我的态度明显亲热了许多,简直就像是第二个女儿。
“谢谢阿姨。”我笑笑,摸摸思嘉的坎肩,“真漂亮。”
“你也不错啊。”她上上下下打量着我,问:“是加贝的眼光吧?咦,加贝呢?”
“他不舒服,来不了了,让我代说对不起。”
“不舒服?什么毛病?更应该来了,正好让江帆给瞧瞧。”
“怎么说话呢?好像人家小帆只能用来看病似的。”杜妈妈呵斥。
“事实就是这样。”思嘉淡淡地说。
杜妈妈看着女儿,良久,又拉起她的手,用力搓:“瞧这手冰的!在娘家有妈妈给你暖手;可嫁了过去,就得全靠自己了。说话做事也一样,做姑娘可以在妈妈面前随心所欲、信口乱说;可做人家的妻子,就是大人了,说话做事儿,得事先在脑子里掂量掂量。”
“我懂!”思嘉略略皱起眉头。
“你懂什么?”杜妈妈继续说,“你爸去得早,家里又没有兄弟姐妹,妈又马上退休了,能把事情给你安排到这个程度,妈妈已经尽最大能力了。至于以后,妈可就一点儿忙也帮不上了——”说着,杜妈妈的眼圈有些红了。
“妈——”思嘉眼泪汪汪了。
“别哭,小心妆!”化妆师赶紧警告,拎着粉扑扑上去。
上午九点钟,迎亲车队准时赶到。江帆请的是“绿屋子”婚庆公司,排场真不小,打头的是两辆卡迪拉克,后面跟着长长一队奔驰宝马,浩浩荡荡,威风八面。
因为是在城市,所以并没有太多的繁文缛节。象征性的拦门、献花、捧茶、吃甜品后,江帆顺顺利利把思嘉领走。杜妈妈没有送出门,喝过女儿女婿捧的茶后,她便把自己关到卧室里。出门前,思嘉敲了好久的门,杜妈妈没有开门。
“妈,我走了。”看妈妈不开门,思嘉垂着脑袋说。
“走吧,快走吧!”杜妈妈的鼻音从屋里传来,闷闷的。
气氛有些伤感了。或许为了避讳什么,江帆催促思嘉赶紧走人。尽管内心万分不舍,但她终于还是噙着泪,被迎亲队伍半推半拉出家门。走出楼道时,不知何时,天竟然下起了急雨。思嘉的银缎面高跟鞋一脚踩进水洼中,溅到婚纱上星星点点水渍。“小心!”我心中一惊,赶紧蹲下去拿手帕帮她擦。按照风俗,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樱桃,你说婚礼当天的雨代表什么?”突然,她没头没脑地低声问我。
“什么?”
“听说,雨,代表新娘的眼泪。”站在如丝的细雨中,她手捧鲜花,仰望雾霭沉沉的天空。
“呸!净瞎说!你怎么不说滋润你们的爱情之花呢?”我低声嗔怪,扶着她冰冷的手臂,把她小心翼翼送入婚车。
新娘新郎的婚车缓缓开走后,我坐进第二辆专供伴娘伴郎的卡迪拉克。在拉开车门那一瞬间,一个人影“倏”地从我脑后溜走。
我急忙扭头,迎亲人群依然在喜气洋洋笑着,波澜不惊。
婚礼现场安排在友谊宾馆的友谊宫。这是一个中国庭院式的宾馆,雕梁画栋、曲径通幽、林木森森,特别适合像江帆这样的学者型婚礼,有种内敛的奢华。
然而,毕竟是婚庆公司包办,内容上还是落了俗套。红地毯、红绢花、香槟美酒、大蛋糕,尤其当婚礼进行曲轰然奏响,新娘新郎携手慢慢走向红彤彤的舞台,然后被司仪在大庭广众下“捉弄”时,我突然觉得十分无聊。看暂时没事可做,我偷偷溜出去透气。
雨还在下,撑着一把伞,我沿友谊宫踯躅。楼后面有一棵高大的柿子树,叶子已经落尽,远远地,几枚红灯笼般的柿子诱人地挂在高高的枝头。
我信步走去。刚走到树底下,差点惊叫起来。一个细细瘦瘦的人影,如同一条蟒蛇,紧紧缠住一根树枝,伸着脖子朝窗户里的婚礼望去。
“那谁!看什么看!”我捂住心口,厉声问。
树上的人影低下头冲我微笑,黧黑的面孔、洁白的牙齿,饱满的额头……
如同见鬼一般,我周身的血液凝固了。瞬间反应过来之后,我一跃而起,尖叫着扑上去:“小武!”
“嘘——”他将手指竖在嘴唇上,抱着树枝,“哧溜”一下滑下来。
“小武?真的是你?”我抱住他的胳膊,快乐得直蹦。几个月没见,他更加瘦骨伶仃了,蓬首垢面,落魄得像外地民工。
“我以为你走了呢!你竟然在北京?你那天没走吗?你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不联系我们——”我连珠炮地问。
“樱桃,我没走。我那天上了火车后又下来了,我现在在中关村。没法联系你们,是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明天会在哪里。”他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慢慢回答,嘴角尽管微笑着,但语气却是沉重的,历尽沧桑似的。
“那你今天——”
“是的。听说思嘉今天结婚,我专门来看她。”
“听谁说的?”
“呵呵,在这个年代,真正有心打听一个人的状况,并不是件难事。”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去?”我随口说,说完赶紧捂住嘴巴。的确,这真是一句大笑话。
小武宽容地笑笑:“我远远看看就行,看看就满足了。”
看着小武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的心头突然涌上一团莫名的怒火:“你等着,我去把思嘉叫出来!”
“别!千万别!”他一把拉住我,紧张兮兮,“千万别告诉她我来过。”
“为什么?”
“还是别打搅她吧!”他长长地叹气,“只要她幸福,其他的,都不要再提了。”说着,他拍拍我的肩膀,苦笑:“樱桃,我也该走了。”
“别——”我赶紧拉住他,鼻子一下子酸了。
“呵呵,真的该走了。再不走,估计就走不了了。”他轻轻地把我的手拿开,揉揉我的脑袋,“以后多费心照顾思嘉啊!”
我愣愣望着他,眼泪,不可自抑地涌出来。
他倒退着走路,嬉皮笑脸冲我扮出各种鬼脸:“好孩子,不许哭!”
“小武——”我再也忍不住,拼命朝他跑去。
“保重,保重!”他用力挥手,然后,一扭身,拔腿就跑。他跑得像兔子般快,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我气喘吁吁地追。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密集。倾盆大雨中,我踉踉跄跄地,如同一团泥浆,捂着脸软绵绵地蹲下去……
26
举行婚礼的第二周,江帆便休了一个长长的婚假,偕爱妻去马尔代夫度假。我没有把小武的事情告诉思嘉,正如小武所言,“还是不要打搅她吧”。不过我也坚信,处于新婚燕尔中的幸福人儿,任何事情估计也打搅不了她。
听说小武依然在北京,加贝一下子来了兴趣。不顾心力交瘁,每天辗转好几趟公共汽车到中关村晃悠,试图在茫茫人海中碰到小武。当然,这种“大海捞针”式的做法完全是痴心妄想,一连四五天无功而返后,他彻底放弃了希望。
我想,人都是有自尊的,不愿意将伤疤示人。在这半年内,小武肯定被现实敲打得遍体鳞伤,所以才会用“逃”的方式从我们的世界中消失。至于加贝,一直被所谓的“成功人士”包围着,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同病人,当然想迫不及待地抓住这个“同病相怜”的机会。毕竟,两只狗共同舔吮伤口会比一只狗独自舔吮安慰许多。但是,他连这个机会都没有找到,看到他每天无所事事、无精打采地闲坐在家中,我觉得他真是孤独极了。
临近春节,找到工作的希望更加渺茫。无尽头的失业让加贝更加脆弱、紧张、多疑。或许是苦闷无聊,他每天越来越多地给我打电话、发短信;一到快下班时间便紧张兮兮地问我什么时候回家,要不要加班云云;偶尔有男同事打电话找我,他便如兔子般警觉敏感;对于我正常的社交,尽管他不干涉,但总是一副落寞沮丧的神情,让我的良心陷入深深的罪恶与自责中。
自从“麦乐迪”事件后,我们俩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地“经营”爱情。人们常说婚姻是需要经营的,其实爱情更需如此。尤其是特殊时期的爱情,脆弱得如同风雨中最细嫩的那株苗儿。为了照顾他的情绪,我尽可能多地推却社交活动;对于他的身体,亦懂得尽量用最温和的态度安慰、鼓励他。然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过完元旦,公司的业务越来越多,每个人忙得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加班也越来越多,手机每天二十四小时开机,即便半夜三更,地球那边的电话也会毫不留情地把你从热被窝里拎起来问训。
在工作与生活的双重压力下,我的情绪也时好时坏,对于他水母般的依赖,我可怜又可恨。尽管已经如履薄冰,战争还是不可避免地在我们之间逐日爆发并愈演愈烈了。每次战争的程序都如出一辙地相似:先是捕风捉影,然后是讽刺、冷言冷语;接着是相互指责、埋怨;最后升级到谩骂、诅咒;当然最终的结局一定是在泪水与自责中两人抱头痛哭,拼命道歉,重归于好,然后赌咒发誓表明心迹。
几场硝烟弥漫过后,我们都有些累了,也倦了。想到漫漫的人生路,我突然觉得前途一片渺茫,而“不离不弃”那四个字竟然如同蜀道——“难于上青天”。
进入腊月,天气越来越阴冷了。北京的冬天,雪花比琵琶女还羞怯。尽管温度已经降到零下十几度,但雪花还是千呼万唤不出来。没有雪的冬天,寒冷、无聊、乏味、漫长,令人憋闷得想四处吵架。
一个阴恻恻的周五,玫姆给我打电话,邀请我和加贝去“心湖”吃晚饭。问她原因,她死也不说,只一再要求我们务必到场。
快下班时,我告诉加贝,让他不要做晚饭,直接去后海等我。加贝已经在家里准备好饭菜,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