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体很温暖,很坚实。我像猫似的缩在他怀里,嗅着他身上混合了舒肤佳香皂、菜香与油墨香的特有味道,纷乱的思绪渐渐安静下来。
“塞翁失马,焉知祸福?”我用手指轻轻划着他的胸脯,软语安慰,“你们那个公司也实在不行,解散了倒好,省得牵绊你。”
“是啊!”他重重叹气,“只是那几千块钱要不回来了。”
“没出息!几千块而已,就算我们教学费了。”我轻声教训他,“你现在重要的是找份新工作,不要再上当了。”
“嗯。”
“你今天找工作了吗?”
“还没来得及。”
“没来得及?”我的声音提高了,“你忙什么重要的事情了?没来得及?”
“家里太乱,收拾了一下,去建材城买了玻璃和工具,得赶紧把窗户修修。”
我气极,拍着床坐起来,大声问:“你脑子进水了吗?是这个破屋子重要还是工作重要?难不成你还打算在这个地下室待一辈子?”
加贝被我骂愣了。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看我,黑暗中,他的眼睛如湖水般清澈平静。
想到他自己已经够难过了,我的心也软下来,重新躺回他怀抱,嗔怪:“对不起,不过我有时候也真不理解你,是家重要还是工作重要呢?”
“当然是家重要。”
我气噎。“加贝,有出息的男人应该以事业为重。”我咬着牙提醒他。
“那你就认为我没出息吧。”他淡淡地说,“我从小父亲为了做生意就长年不在家,是母亲一人把我们兄妹三人拉扯大。寒冬腊月天,母亲每天一大清晨就拿着满盆的衣服去湖里洗,湖水有时结了冰,骨头都能刺断。印象中,母亲的手从来没有好看过,不是流脓就是长疮,经常肿得像胡萝卜。学画画时,我最先画的便是母亲的手。”
我静静地听。的确,加贝有一张素描,是一双苍老如树根状的手。我最初见到时,曾骄傲地把自己白嫩的双手比过去,不屑地说:“有这么漂亮的手不画,竟然去画这么丑陋的老手?”
当时他的表情非常奇怪,但他没有和我争辩,而是把那幅画藏了起来。原来竟然是他母亲的手!加贝算是个可怜的孩子,母亲长年操劳,最终因为尿毒症早早去世;父亲做生意赔本后,灰头土脸回到家乡,可妻子已经化作一抔黄土,从此这个骄傲的男人便一蹶不振。
加贝继续说:“我的家庭环境让我认为自己的家高于一切。我不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功利都是身外之物,只要能和心爱的人不离不弃、白头到老,我觉得就是最成功的事情了。”顿了顿,他把我扳过来,看着我的眼睛问:“你觉得,我这样想,算是没出息吗?”
我拼命摇头:“人各有志。你看重家庭我自然欢喜,不过事业也不能拉下,因为你毕竟是个男人。”
他不吭声,头枕着双臂,仰望天花板,良久,深深叹气:“现在越来越觉得做男人挺累。唉,下辈子不做男人了。”
“那可不行!”我握紧拳头用力捶他,“你不做男人,我怎么办?我可是还要做女人的,你让我找谁去?”
“哈哈,贪心的女人,这辈子缠住我,下辈子也不放过?”他笑着抓住我的手。
“当然不。说,你下辈子做男人做女人?”我咬住他的胳膊。
“男人、男人,求求你,放过我……”他疼得龇牙咧嘴。
我得意地松口,趴在他耳边呵气如兰:“认识我算你倒霉了,生生世世别想翻身。”
“是吗?我倒要看看能不能翻身。”他呵呵笑着,轻轻一翻身,我便被他压在身下了。刚一触到他的私处,一大股暖意如决堤的洪水,从我的小腹处奔涌而出。
“下来。”我喃喃低语,手臂却如蛇般紧紧缠绕住他。
感受到我的激情,他也激动起来。他如鸟儿般轻吻我的鼻子、脸颊、额头、耳朵;我微启双唇,四处捕捉他的舌头。他躲闪着,引逗我的欲望,我焦急难耐,用力扳住他的脑袋,将嘴唇贴了上去。当我们的舌头纠缠到一起时,我感觉到那种近乎窒息的快感。
每一次做爱,都能激情如初。作为一个“性福”女人,我叩首感恩。
这时候,他已经开始吻我的全身,沿着脖子,他一路吻下去,软软的,腻腻的,麻麻的,酥酥的,像一只小虫子,撩拨得我浑身发抖。兴奋得不能自抑,我抖抖地按住他脑袋,低声乞求:“别逗了,别逗了,求你了,给我啊!”
他不理我,喘气的声音越来越粗。他依旧继续吻着,只是动作越来越焦急,手,也越来越重了。
“给我、给我啊……”我被情欲之火焚烧得几近崩溃,巨大的快乐已经箭在弦上,我的双腿在轻轻颤抖,“求你了,求你了……”
他还是不理,自顾自“埋头苦干”,我急得几欲发疯,用力把他往上拉:“够了够了,给我吧!”
黑暗中,他带着哭腔的声音突然乍响:“樱桃,我不行了!”
我大惊,如同一块巨石从快乐的云端重重跌到谷底。我伸手一摸,不知何时,他竟然大汗淋漓,还有他的“它”,如同受尽了委屈,软绵绵地耷拉着脑袋。
23
事态有些严重了。
我的男人“不行”了。事实上,加贝一向很好,这种突然而至的变化令我们措手不及。因为焦急、紧张、不解、担忧,我的情绪越来越坏。刚开始几天,我还会说些安慰宽心话,可一连两个星期过去了,他的情况似乎越来越糟,还开始敏感多疑起来。这令本来就心急如焚的我更加火冒三丈,冷言冷语也开始从我嘴中无遮无挡地射出来。
比“不行”更加可怕的是,加贝开始失眠。他是一个内向敏感的男人,失业加“不行”,再加上生活的不规律,令本来睡眠质量不高的他,更加难以入睡。或许,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他害怕和心爱的女人睡觉。毕竟,当一个男人被爱人斥骂“不是男人”的时候,估计再坚强的个性也被挫得灰头土脸。
好多个夜晚,我从睡梦中惊醒,发觉枕边空空如也。四处找了一圈后,发觉他总是孤独地倚在走道里抽烟。在浓得化不开的漆黑深邃中,那枚闪闪烁烁的红色火点,柔弱无助得令人心碎。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我想拉他去医院,可他死活也不愿意去,理由是“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于是,我退而求其次,打算问问江帆。毕竟,他也算我们的朋友,而且医术精湛。可当我刚刚提出这个建议时,加贝便如一头被标枪刺中的斗牛,血脉贲张,怒喝:“我对自己自信得很,不需要旁人指指点点!”
我想他不是自信得很,而是自卑得很。因为小武,他对江帆有一种天生的敌意。如今,这种敌意就更强烈了。不忍心揭穿他,我只好放弃这个念头。
但是,实在委屈得按捺不住了,我还是告诉了一个人,玫姆。没想到听完我义愤填膺的“控告”,玫姆竟然把我臭骂一通,她说:“樱桃,我看不是加贝有病,而是你有病!”
“我有病?”
“要知道男人的很多病,都是被女人逼出来的。”
“我关心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逼他?”
“关心?!你像手握皮鞭的骑手,自己的坐骑稍遇低谷,你便扬起鞭子朝他身上鞭笞催赶。这样下来,他当然不堪重负了。”
“可鞭笞也是因为爱他。”
“爱他,就得懂他。要知道真正好的骑手永远尊重马的特性,蒙古马适合放牧,西域马适合奔跑,中原马适合打仗,云南马适合翻山。懂自己的男人,给他合适的爱,别用不适合的爱把自己的男人毁掉!”
我不吭声。事实上,我十分清楚自己就是因为太懂他,所以才为他着急,才会鞭笞。如果加贝是一匹云南马,那么对不起了,辽阔的北方平原没有茶马古道、崇山峻岭。要想在这里生存,他必须学习地下室里的蟑螂,改变自己的基因。现实就是这么残酷,“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句话永远是真理。
加贝的病还没有见好,我这边也出现毛病了。进入秋天,我的下体便偶有瘙痒,有时候还会长出成片的细小红疹。秋天快结束时,这种症状更明显了,瘙痒难耐,经常令我抓挠得坐卧不宁。
在经过无数项担惊受怕的检查后,最后的结果令我委屈万分,罪魁祸首竟然是地下室。因为不见阳光,内衣裤经常靠暑气阴干,无数病菌便趁机落户安家,把我的内裤当作天然繁殖工地。当妇科大夫用不屑的口气向我描述这一切时,我恶心得差点吐出来。
从医院出来后,望着秋日明亮的阳光和滚滚人流,我一阵悲哀。这便是我为了爱情“同甘苦共患难”的结果。想起杜妈妈的话“在生活面前,爱情是最没用的,饿不能当饭吃,冷不能当衣穿”,我一阵齿冷。咬牙给海伦打电话,告诉她我立刻要租下那套房子。
我突然觉得:最爱自己的人,永远应该是自己。
没有告诉加贝我的病情,害怕加重他的心理负担。搬家的时候,加贝满心不乐意。男人自卑的同时便是自大,看我拿出厚厚一沓钞票交给海伦,他立即走到阳台上给我一个冷漠的背影。
对于新家,加贝并没有报以太大热情。漂亮的房间、时尚的家居或许对他是一种无形的压力,生活在这个昂贵精致的社区更令他更加自惭形秽。为了减轻心理负担,这段时间,他拼命找工作,可越着急,工作越不好找。工作越是杳杳无期,他的精神与身体便更加紧张与焦虑。一个恶性循环在他身上出现了,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懒懒散散、意志消沉、狐疑多虑。
十一月,通过考试,我终于拿到剑桥商务英语三级证书和国家英语六级证。当我把那两张假证书放进粉碎机里粉碎时,我长长出了一口气。大半年了,这枚令人作呕的苍蝇终于被我彻底消化殆尽。
为了帮加贝找工作,我也萌生出帮他买一张本科文凭的念头。可这话刚开了个头,他便严词拒绝,一副坦坦荡荡的“君子”本色。
但不可否认,如今真是小人得志的年代。公司一年一度的优秀员工评比中,我被北京分公司推选为当年的“优秀助理”。这是一件相当光荣的事情,不仅在全公司主页上给予表扬,还奖励一千美金。得知这个消息后,公司几位要好的同事嚷嚷着要我晚上请唱“麦乐迪”。推托不掉,我只好答应下来。
中午加贝打电话过来时,我告诉他晚上请唱歌的事情。他沉默一会儿,说:“随便你。”
“要不你也一起来唱吧?”我小心翼翼地说。
“不了,我还有事。”
放下电话,我怅然之余又微微庆幸。说实话,加贝和我们这些人真不是一个档次的,而且他现在处于失业状态,精神又比较抑郁,即便来也一定会失落尴尬的。
下了班,我们一行七八个人随便吃了点工作餐,开着车直奔蓝岛的“麦乐迪”。海伦也来了。事实上,当评比结果出来后,海伦朝我绷了一整天的脸。后来,当看到艾伦喜气洋洋地向我祝贺,并表示要参加我的“庆功会”时,她的态度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转弯,从最漠不关心的冷眼旁观者变为最活跃、最兴奋的积极分子。
很明显,海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么艾伦呢?我不明白,也不愿意多想。
“麦乐迪”果然不愧为北京首屈一指的KTV。一进入流光溢彩的大厅,我不由得一阵眩晕。当服务生把价格表递上来时,我更晕了,肉疼,真的。但我不得不做出希腊船王的表情,微笑着,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们选择了一个中等包间。这里的音响超级棒,海伦唱得超级好,而且全部只唱英文歌。这令艾伦高兴坏了,因为他不会唱中文歌,这下终于有人可以和他配歌了。
其余的人也都很尽兴,KTV是个奇怪的地方,每个人都可以轻松快乐地唱歌,烦恼在鬼哭狼嚎的歌声中被甩得一干二净。
唱到酣畅时,加贝给我发了一条短信:“亲爱的,快回来吧,我想你。”
我的心微微一动,本想给他打个电话,但倾刻便把他丢到脑后。人生得意须尽欢,哪有有功夫记起家中的失意人?
我们一直唱到人仰马翻。三四个小时后,当每个人往喉咙里灌再多润喉茶依旧发公鸭腔时,我们相互取笑一番后,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
下了楼,站在冰冷的大理石柜台前,我抠抠索索拿出信用卡。“小姐,请您收回,您的账单已经被人付过了。”收银台后的服务生甜美地冲我笑。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付过了?你们确信?”
“是的。”
“是谁?”我脱口而出。
“一位先生。”
我赶紧扭头。“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因为喝了些许红酒,人微醺。
我哼着小曲,一身酒气推开门。餐桌上,满满一桌子缤纷的菜,碰也没碰过,冷了,凝固了。蜡烛,也化成一大摊蜡泪,很落寞的样子。
正在诧异呢,一缕沉重忧伤的乐声袅袅而来。循着乐声,我蹑手蹑脚走到阳台。阳台上,一个黑色的影子正把双手捂在嘴边,吹着一首寂寞哀伤的调子。
是加贝。淡淡的月光下,他形影孑吊,与月光,对影成三人。
看到我过来,他停止了吹奏,扭头静静望着我,目光非常复杂。
“干吗呢?”我哑着嗓子,不好意思地问。
他把手中的东西举起来:“还记得吗?”
是陨。四年前,他就这样吹着,坐在一棵相思树下。那时,他还是笑容明亮的阳光少年。四年后,他苍老了,我也苍老了,我们都有些疲惫了。
突然,心有些酸楚了。我看到,青春,像沙子,正从我们指缝间沥沥而去。
“我以为你会回来,做了好多菜等你,但是你没有。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没接。”
“KTV里声音太大了,没听到。”我小声解释。
他没有追问,继续静静说:“我急坏了,担心你出事,就去‘麦乐迪’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