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常常指责加贝“指鹿为马”。他们的企业文化明明是“奶牛文化”——吃下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大任”何在?每每听到我这样的调侃,他便一言不发,闷头画图。
随着我俩收入差距的拉大,我的话越来越多,而他则越来越沉默。有时候,意识到这种局面时,我逼着他讲话。可是没等他说上两句,我俩便同时不耐烦了。看来有句话真是至理名言:商品时代,经济决定话语权。
因为工作繁忙,我们只能周末才得空去“心湖”。玫姆真是一个坚强的女子,人前光鲜灿烂,人后独自舔吮伤口。对于以前的事情,绝口不提。她将全部精力倾注到酒吧上,生意越来越红火,车马盈门。更多的阿夏们众星捧月般环绕在这个摩梭公主四周。看着她灵活曼妙的身姿与没心没肺的笑容,有时我真怀疑:那一天,究竟是否梦一场?
但“心湖”还是有所改变了。火塘被拆了,以前那个神秘的位置自然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刻着六字真言的玛尼石垒起的玛尼堆,上尖下圆,四周挂着经幡。不知情的汉人看到,常常会惊讶地嚷嚷:这是什么?!玫姆便夸张地大笑:是坟。
用玛尼堆镇住一段回忆,用坟埋葬一个孽缘,或许是她的本意。但她一定埋葬得很痛苦。她的酒量越来越大,酒醉后,光着脚丫在酒吧里疯狂起舞。长发劲甩、腰肢狂扭,迷离的灯光下,如蛇神般恐怖诡丽。有一次,因为幅度太大,头发竟然甩到一个燃烧的蜡烛上,一团火光立刻在她头上腾空而起。幸好周围人多,七手八脚地把火瞬间扑灭。火光中,听得到她哈哈大笑的声音。那笑声,直到现在回想起来,依然毛骨悚然。
真正的忘记应该是淡漠。八年,已经像铬铁一样,铬进玫姆骨血中。忘记是根本不可能的,暂时麻痹或许才是唯一出路。
思嘉与江帆依旧不温不火地煲着他们的感情汤。只是那汤一定少了太多调料,煲得再久,依然有些淡而无味。
公平得讲,江帆的确无懈可击,但一个真正无懈可击的人反倒令人恐惧。他的态度永远温文尔雅,笑容永远像用标尺丈量过似的标准。他经常带她出席各种高尚活动,不会忘记任何一个送礼物的日子。当她去商场购物时,也主动遵守“舍命陪君子”的法则。对于思嘉的母亲,他更加关怀备至。他每周两次为杜妈妈量血压、检查身体;周末时,开车带全家人去公园里散步;碰到有关老年健康的最新知识,亦会打印下来,装订得整整齐齐,亲手交到准岳母大人的手中。所以,在杜妈妈眼中,他简直就是个无可挑剔的乘龙快婿。或许,思嘉本人也这样认为。但不知为何,每每提起这段完美无缺的感情,思嘉总是无喜无悲,平淡得似乎与自己无关。
有时,我笑话她,怎么感觉你们的爱情像金杯玉盏中的白开水?
她反问我,生活不就是白开水吗?平平淡淡难道不是真吗?
我哑口无言。是我太幼稚还是她太成熟?但我总觉得,即便是金杯玉盏,如果天天喝白开水的话,会不会令人厌倦?
2
凤凰择良木而栖,这话实在千真万确。
如今我终于深切体会到住在CBD的价值了。公司里的很多员工都有私家车,没有私车的那一族便打车或坐地铁。因为离得近,我每天走路上下班。走路既可以保持苗条身段,又可以避免挤公共汽车的尴尬。
每天清晨,当我嗅着醇厚浓郁的星巴克咖啡香,随着从容优雅的白领粉领金领们一起走进国贸大厦的自动门时,脊背会不由自主地往后挺,眼神也不自觉地往下方溜。以前我格外痛恨北京那些眼神冷淡、目中无人的都市白领们,现在我也这样了,因为我终于也站在他们队列中了。
我们公司在全球有六个子公司,北京办事处有一百多名员工,光采购部就有二十多个采购工程师,两个采购助理,我是其中之一。另外一个采购助理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海伦。
初次见到海伦时,她正往手上涂润手乳。那双手实在精美,肤若凝脂,纤纤葱指,十个指甲被修成时髦的方形,亮晶晶的玫红色蔻丹,张扬着魅惑。
能如此修饰手的女人自然也不会放过面孔。五官可谓精雕细琢,衣着品位不俗,一条细细的白金钻链吊在脖颈上,闪闪熠熠。
这样的女人,一望便知为什么自称“海伦”了。只是她恐怕忘了一件事:物极必反。太过于雕琢只会令人生厌。这样的“海伦”,永远无法令男人为她引起十年战争。但是,我还是主动地投其所好,故作傻傻地问:“是不是特洛伊战争中的那个‘海伦’?”
她矜持地笑:“NoNoNo,我怎么可以与那个绝世美人比?我是随口叫的。”
我也笑了,奉承说:“差不多啦!”
她非常高兴。兴致勃勃地问我:“那你为什么叫杰蕊呢?”
“因为我最爱樱桃。”
“为什么最爱樱桃呢?”她奇怪。
“因为它最贵。”我坦白。
她哈哈大笑:“Poor Girl!”
短短两三句话后,我们俩便成为几乎无话不谈的孪生姐妹。女性一般会选择各方面都不如自己的女人做密友,海伦估计也是这种心态。不仅无需处心积虑地提防我,而且还可以利用我的“Poor”映衬出她的“Rich”。
海伦毕业于外国语学院,早我两年进公司,年龄与个人生活全部都是“隐私”。天天开着一辆崭新的银色富康,工位上贴满与外国人的合影,桌上摞着外国铜版纸杂志,所有的用品全是外国货。一张嘴说话,一半中文,一半英文,显然一个香蕉人。
其实公司里像她这样的香蕉人非常多,估计为了适应洋鬼子们的企业文化,恨不得把自己的DNA也改选成美国人的。被香蕉人们包围尽管光荣,但实际上却是一件非常有压力的事情。
第一次看到我用大宝抹脸,海伦惊讶得瞪大眼睛:“亲爱的,你就用这个护肤?!”
“对啊,怎么啦?”
她无限同情地望着我:“女人底版再好也得用心呵护。大宝——”她扑哧一声笑了,“别骂我,我有时候用它按摩按摩脚。”
我怎么可能骂她呢?公司里的女员工们用的都是兰蔻、伊丽莎白雅顿或者资生堂之类的,别说大宝了,就连玉兰油都拿不上台面。每当工程师们去美国出差,女同事们总会罗列出一大堆顶级化妆品和香水,请他们给捎回来。用她们的话便是:国内的品种不齐全。
化妆品如果是顶级的,服装鞋子当然更不能示弱。国贸下面是商贸区,那里的世界顶级品牌都被她们翻遍了。周末逛街,普通的华联、华堂根本无法吸引她们,怎么也得是中粮广场、东方新天地、赛特购物中心等,更有甚者,直接去香港购物。
所以每当听到女同事们议论化妆品与服装品牌时,我便只能装哑巴。化妆品我撑死也只能用玉兰油,而且还是最便宜那款。衣服则是加贝陪我在小店中淘来的。事实上,加贝非常有眼光,淘来的衣服别致又得体。但,一件五十元的衣服怎么与五百元甚至上千元的国际名牌比?
偶尔下班早,加贝会骑着破自行车到国贸大厦接我。因为怕寒碜,我已经多次提醒他推着车子站到大厦后门等。可尽管这样,我这个男朋友还是被海伦看到了。她是一个非常精明的女人,对于加贝,没作过多评价,只是给我丢下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婚姻是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生意。做生意,即便不一定赚得盆满钵满,但最起码也不能吃亏了。”
在海伦甚至在许多人眼中,我是吃亏了。的确,我无法与他们炫耀马尔代夫、巴厘岛度假经验,无法探讨国际品牌,更无法交流公寓装修、汽车经验。尽管削尖脑袋挤入了香蕉人的队伍,我可悲地发现,自己依然是“板凳队员”。
3
因为总是待在四季如春的玻璃大厦里,时光开始变得匆匆。几乎一夜间,全城女子都穿上了夏裙短衫,一向沉重暗淡的北京,色彩突然鲜亮跳动起来,情致也多了几分闲适浪漫。
一天下班后,还没走进“远园”,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小区门口四处张望:黧黑的面孔、精瘦的身材、英挺的眉眼,手里提着两个古老的旅行袋,其中一个是色彩斑斓的土布编织而成——“小武”!我惊喜地大叫。
果然是小武!
不到半年,小武又精壮了许多。面孔更加黧黑了,牙齿更白了,眼神依然那么纯净,发自内心的笑容极富有感染力。
“樱桃!”他呵呵笑着,用力把我拥抱。
“你终于来了!”
“是!两个月前我就打算过来了,可父亲生病了,我回家照顾两个月。”小武解释,略有些奇怪地问,“我都在信中告诉思嘉了,怎么,她没对你说吗?”
我苦笑,淡淡地应“唔”,生怕门口撞到思嘉,赶紧把他拉进地下室。
加贝已经回来,正就着塑料案板切菜。一看到跟在我后面的小武,如同见到外星人般瞪大眼睛,反应过来后,拎着菜刀扑上去:“兄弟,你怎么才来?”
小武笑着夺过他的菜刀:“你就用这样的方式欢迎弟兄?”
“是是是。”加贝兴奋极了,“你再不来,我真用刀砍你了。”
进入房间,屁股还没有沾到凳子,小武张嘴便问:“思嘉呢?”
我为他拿脸盆、毛巾、香皂,装作没听见的样子,说:“赶紧先洗洗吧。”他看看我,听话地洗洗脸。洗完脸,我又忙不迭地为他倒水、找吃的东西。
“樱桃,你别忙了,我又不是外人。”他坐在沙发上对我说。
我不是忙,是根本没法静下来与他对坐。我的心一直在扑通扑通直跳,加贝也不敢进屋,站在过道里闷头切黄瓜。
“思嘉呢?”果然,小武又一次发问了。
我不吭声,低头给他削苹果,顾左右而言他:“北方的苹果比我们南边的好吃多了。”
“嗯。思嘉怎么样了?”小武第三次发问。
“思嘉、思嘉,她——”我不知说什么好,小心翼翼地寻找合适字眼。可还没等我想出来,小武“霍”地起身,一把握住我的手腕,眼睛咄咄喷出火光——
“哎哟!”我尖叫。
加贝见状,两步跨到我面前,拧开小武的钳子般的手掌,怒喝:“兄弟,你想干吗?!”
“我一直问她思嘉怎么样了,她为什么总不回答?思嘉呢?她到底出什么事了?她是不是心脏病——唉!你们真要急死我!”小武急得满头大汗,直跺脚。
“她没事,身体好着呢,上周末我们还一起打羽毛球来着,你放心吧。”加贝拍拍他膀子。
“哦——”小武捂着胸口长长出一口气,指着我笑,“这丫头坏了,学会卖关子了。”说着,他蹲下去,拉开旅行袋,把满满一袋子东西一件一件往外掏,兴奋地说:“瞧我给你和思嘉带了什么宝贝。”
榴梿糖、木瓜片、云片糕、桂花糯米糕、盲公饼,还有大包的山胡桃。胡桃坚硬的壳已经被小武嗑去,只剩下油亮的仁,香气四溢。大学时没钱买去了壳胡桃仁,我和思嘉经常捧着大把山胡桃让加贝与小武帮我们嗑,他们嗑的速度总赶不上我们吃的速度,于是常常被我们污蔑为偷吃。
此刻,看着他满脸幸福的样子,我心里非常难受。
最后,小武掏出一个包裹。四方形,被一块手工织布包裹得严严实实,非常珍贵的样子。“这是燕窝。”小武得意洋洋地说,“我的叔叔是药农,这次跟着叔叔上山给父亲采药,在悬崖上我采到了最纯正最新鲜的燕窝。叔叔说,长在悬崖上的燕窝对心脏病最有效。所以,思嘉——”
“别了!”我实在忍不住了,脱口而出,“思嘉可能不需要了。”
围着四盘早已经冰冷的菜。我们三人相对无言。
“我不相信。”小武说。
“我也不愿意相信。”我低头摆弄筷子,“可看样子,他们都快结婚了。”
“我还是只相信我自己的眼睛。”小武再次坚定地说。捧起碗,飞快往嘴里扒拉米饭。可没扒拉两口,“砰”一声巨响,他把碗重重放回桌上,痛苦地捂住脑袋。
加贝同情地拍拍他肩膀:“兄弟,别这样。”
小武一动不动,闷得像一块石头。
我于心不忍,赶紧放下碗,三步并两步跑到公用电话亭给思嘉打手机。可她关机了,于是我只好给她的呼机上留下信息,告诉她,小武正在我这里,让她速速下来。
4
天黑透了,窗台上的夜来香正在颤颤巍巍地绽开嫩黄的花瓣。可我们谁也没有兴致观赏难得一见的夜来香开花,我们都在焦灼地等着,如兔子般侧耳倾听走道里的动静。好几次了,小武都被风骗到,欣喜若狂地跳起来冲到门口,而后长久地注视空荡荡的走道,怅然若失。
加贝紧紧攥住我的手。在这一刻,我有一种悲凉的幸福。
十点钟了,正当我打算再次给思嘉打电话时,门突然被无声无息地推开了。
“思嘉——”我和小武同时一跃而起。
一位妇人。一丝不苟的花白卷发,冰冷的金丝眼镜,坚毅的面部轮廓,笔挺的脊梁——
杜妈妈!
估计杜妈妈是头一次进地下室,还有些不适应。她双手按住太阳穴,揉了几下。我急忙伸出手想搀扶她,她侧开身子。真是一个骄傲的女人,永远不会显示自己的虚弱。
“听说嘉嘉的同学来了,我来看看。”她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
“思嘉呢?”我问。
“嘉嘉去瑞士了,怎么,她没告诉你吗?”
“啊?瑞士?!”
“对。她未婚夫在瑞士开一个国际研讨会,她跟着出国玩了,周一走的。呼机留在家,我看到你的信息了。”
哦!怪不得母亲代替女儿前来了。我为她沏上一杯淡茶,邀她坐下。
杜妈妈狐疑地摸摸我们的破沙发,小心翼翼地挨坐着。略略环顾了一圈我们简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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