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却哭死了。”而在写《兄弟》时,他也大哭了几场,颇是引来了几句外界的讥诮。他是好笑的,当我们问及他简历上的各种奖项,什么意大利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什么美国巴恩斯—诺贝尔新发现图书奖,什么法国文学和骑士勋章,多么拗口的名字呀,他摇着头说,如果不那么写,简历上就只有“余华,五年牙医,二十年作家”,“这也太短了”。
他生活平静、传统。由于失眠,他每天躺在床上,“最大的愿望就是赶紧睡着”。而他生命中最快乐的事情,就是看火箭队的比赛,和查看有关姚明的任何信息。
他表明自己是积极、入世的。“天天上网,收发邮件,看sina新闻,先看国际新闻,然后看社会新闻,前者是高端新闻,后者是底层新闻,这是两三个小时必做的功课。”博客一个星期更新两三次,他曾经还很认真地、一条一条地回答博客上的留言。去年的超女总决赛,他也场场必看,他以为这样的盛况,自己焉能错过?虽然觉得有些累,他也愿意敞开自己,满足无数家媒体记者的好奇心。
作家余华,已经把牙医余华渐渐淡忘,后者只是零星散落在某些文本里,变成了书写的回忆。他去医院看病,甚至已经开始不习惯那里的气味,于是他终于明白,那样的气息,那些坏牙和张开的大嘴,以及有些黯然落拓的故事,已经一去不返。十多天后,他将偕娇妻爱子,飞往他喜爱的欧洲。生活多么美好,只需努力、诚恳地活着。
质疑《兄弟》
从某种意义来说,先锋作家余华实际上遵循了一条传统的文学道路。他根正苗红,在传统的文学刊物《收获》、《北京文学》(过去,这些杂志代表着一种文学的话语权)里被栽培、被提拔,从传统的文学通道出来,他面对的赞扬和诟病更多来自文学内部。
十年之后,文学的话语权逐渐转移到市场和传媒,余华的实力,或者是幸运在于,即便在文学商品化、众生喧哗的时代,也能获得骄人业绩。他的影响虽然不止于文学,但是他自认为还不能担当思想者的角色。
吴虹飞:
先从您的新作《兄弟》下部开始吧。《兄弟》上部出版后,一方面销量很大,但另一方面,批评的声音不小,评论家谢有顺甚至说“《兄弟》不值得一看”,但您好像非常自信?
余华:
这种自信,是20多年的写作建立起来的。假如我在20年前写了《兄弟》,面对这么多争议,我可能会非常慌张。但我今天一点都不慌张了,因为我知道自己拿出来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作品,起码可以(超)过我自己的标准,可以拿出来出版。
第79节:余华: 写作的自信与难题(2)
至于它是一个什么样的作品,应该交给时间来判断: 假如10年后这本书还有关注,说明还是有价值的;假如它能够挺过50年,就可以长寿200年了。余华:
吴虹飞: 我列举几种批评的声音。评论家李敬泽对《兄弟》这么评论:
余华不擅长处理复杂的人类经验,“在关于‘文革’的记忆与想像变得越来越复杂的时候,《兄弟》依然用一种简单的模式来处理它,比如人性的善恶对立,尊严与卑怯的对立。”您如何看?
余华:
表达了善和恶的文学作品里有伟大的,比如莎士比亚的全部作品;不表达善和恶的文学作品中也有伟大的,比如马尔克斯的部分作品。文学之所以丰富,就是因为我们这个世界有无数个角度可以看,有无数个作家通过自己的角度来看这个世界,不能简单地用自己的角度去否定其他的角度。
什么是人类复杂的经验?有这样的伟大的作品,也有表达了人类单纯经验的伟大作品。而且人类复杂的经验标准是什么?这句话太笼统了,比如《安娜?卡列尼娜》,可以说它表达了复杂的经验,也可以说它表达了最单纯的经历。有一个读者在我的博客上留下一句老话:
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吴虹飞:
李敬泽还批评您的“简单”,他认为:“《兄弟》的简单是真的‘简单’,简单到以为读者只有一双敏感的泪腺,简单到不能成立。”您觉得您的作品是简单的吗?
余华:
李敬泽的这篇文章我去年就读到了,当时我很惊讶,因为《兄弟》仅仅出版了上部,仅仅出版了总篇幅的三分之一,他就如此匆忙地出来作出定论,与他以前的风格不一样。
批评一部小说永远比写一部小说容易。《兄弟》是否是一部简单的小说?这个问题其实不应该由我来回答。吴虹飞:
“死是容易的,活着是更难的,余华本来比任何人都更懂这个道理,但他却庸俗地采取最容易的办法,让他的人物一个个‘悲壮’地死掉。”“死亡”是不是您技术上的一个窍门?
余华: 《兄弟》上部叙述的是“文革”中最为暴力的时候,那时很多人死于非命。我从来不认为“死亡”是一个作家的技巧,二十多年的写作经历告诉我:
现实生活中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道路,虚构的人物同样也有自己的人生道路。这是我写作长篇小说最大的收获。
我已经完成的四部长篇小说,每一部的叙述发展都背离了我最初的构思,我努力在叙述中尊重人物,努力倾听他们自己的声音,这样他们就会走出自己的人生道路,而不是作家单方面强加给他们的人生。吴虹飞:
也有人质疑说,“余华已经感受不到《在细雨中呼喊》那样来自生命深处的尖锐疼痛,他的目标说到底也就是讲一个有趣的、热闹的,看上去‘深刻’的故事,他当然成功了,但为了这种成功,他必须煽情,必须向读者进行情感勒索,让他的小说充满骇人听闻的暴力、死亡、天长地久的爱情和反反复复不厌其烦的噱头。”
余华: 比起“文革”时“骇人听闻的暴力、死亡”,《兄弟》上部里的“骇人听闻的暴力、死亡”不会让人吃惊。
也许有人不喜欢阅读令他感动的小说,所以他说是“煽情”。可是我面对的不是几个,而是很多读者,每个读者都从自己的人生经历和感受方式中来读一部作品。不同的读者会在一部作品中读出不同的感受,这就是文学。文学的丰富从根本上来说,是读者的阅读发现出来的。吴虹飞:
很多人诟病的一个细节——篮球高手宋凡平,在众目睽睽之下,从篮球场上飞奔出来拥抱一个被众人最瞧不起的寡妇李兰——很多人认为这不可能。
余华:
从那个时代的社会形态来看,这样的举动确实不可思议。问题是我在前面作了大量的铺垫,人山人海的铺垫,把气氛已经烘托出来了,宋凡平的扣篮也是他平生第一次,他自己都惊心动魄了,然后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举动。这是人性的爆发,必须考虑到人性的力量。就像在今天的生活中,一个柔弱的人会突然杀死一个强悍的人一样。吴虹飞:
还有人觉得李兰柔弱到底,李光头性欲旺盛、心眼活泛,宋钢老实憨厚,见义勇为的童铁匠,见风使舵的余拔牙,举止暧昧的张裁缝,都没有性格的波折,都是单一品格的人物,您又如何看待呢?
第80节:余华: 写作的自信与难题(3)
余华: 我相信会有读者这样阅读,同样我也相信会有读者不这样阅读。吴虹飞:
宋凡平被红卫兵打死,他的尸体装入棺材后,仍然要进行一番暴力“处理”——让人把膝盖砸断然后放进棺材;孙伟的父亲在牢房里将大铁钉敲入头骨时,描写也是极其细致,借此来展示“文革”的残酷。可是有人质疑说,代表“暴力”的红卫兵、袖章和绿军装始终在作者的笔下语焉不详,只是作为一种暴力符号存在,使得“文革”被剥离了政治内核,只剩下一个精心营造出来的“寓言”,这也是简单化的表现吗?
余华:
任何一部虚构作品都无法做到面面俱到,都会在叙述里有轻重缓急。否则别说是18万字的《兄弟》上部了,就是1800万字的叙述,也难以表达出一个时代的丰富性。一部小说、一个故事只能解决一个问题。余华:
吴虹飞:
谢有顺还指出了一些“硬伤”,《兄弟》上部第13页,李光头“他知道自己在厕所里偷看到的五个屁股,有四个是不值钱的跳楼甩卖价,可是林红的屁股不得了,那是价值连城的超五星级的屁股”,“此后李光头学聪明了,他不再供应免费的午餐”等。“跳楼甩卖价”、“超五星级”、“免费的午餐”这样一些上世纪90年代才出现的词,将它用在20世纪60年代的中国语境里,用在主人公的自叙(“他知道”)里,您认为这是合理的吗?
余华:
已经有记者这样问我了。把这些段落抽出来孤立地看,可能是这样,问题是《兄弟》全文的叙述者是“我们刘镇”,而且一开始就定格在了2005年,李光头准备上太空了,叙述的视点是从2005年开始的,这不是一部第三人称叙述的小说,是“我们刘镇”叙述的小说。吴虹飞:
还有人批评说,“曾经是一个文学标杆的余华,现在正坦然地表现着自己的温存,让自己安然地融入一个消失了紧张感的现实。”您丧失了锐气了?
余华: 如果我丧失了锐气,就不会面对这么多的争议了。吴虹飞: 您如何看待那些针对您的、来自文学界内部的批评?
余华:
当年发表《活着》时,我受到了批评。《许三观卖血记》出版后,批评对着它去了,《活着》被放过了。《兄弟》上部出来了,很多火力又集中在《兄弟》上部,我在想,我的《兄弟》什么时候会安全呢?可能要等新的长篇小说出版以后吧?没想到《兄弟》下部出来,火力转向了它,而《兄弟》上部就相对安全了。为了让《兄弟》上下两部尽快进入避风港,我要尽快写出新的长篇小说。(笑)
我从写先锋小说的时候就面对批评了,《兄弟》的火力最猛。我已经习惯了,“文革”时有一句流行语:
在大风大浪中前进。我现在就是这样。我相信时间会说明一切,作品受到争议其实不是坏事,起码不是平庸的作品。吴虹飞: 您好像已经不大在意他们的批评了?
余华:
我们文学最大的进步,是没有权威了。1980年代王蒙说一句话可以一言九鼎,现在谁说话也没有用了。最大的贡献是网络,网络让所有人都有了发言的权利。吴虹飞:
作为一个作家,您认为自己可以担当时代思想者的角色吗?
余华: 没有一个作家可以担当这样的角色。作品的荒诞来自于现实
吴虹飞: 您曾经说过,我们生活在一个放肆的时代里。比起我们现实的荒诞,《兄弟》里的荒诞实在算不了什么。您作品的荒诞性和现实有对应性吗?
余华: 我们生活在充满了荒诞的时代里。事实上,“文革”期间充满了荒诞,很多年前,有位教授向我讲述过一个他在“文革”中的真实经历:
他和新婚的妻子去街上购买床单和枕巾,买回家的床单上印有“在大风大浪中前进”,枕巾上印有“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文革”时我们喝水用的杯子、洗脸用的脸盆上印着毛主席语录,这是正常的,可是痰盂和尿壶上也印有毛主席语录,这就不正常了。
到了今天这个时代,荒诞的事实越来越强烈和泛滥。台北的《联合报》请陈文芬(台湾出版人)给我打电话做一个采访,她在电话里对我说,大陆的很多现实让她感到吃惊。比如她在西安时,亲眼看到商厦里搞羽绒服促销,只要女顾客敢在门口脱光了往上冲,就可以免费穿走羽绒服,结果太多的女顾客去抢,以至于和保安发生了冲突。再比如,她回到宾馆看电视剧,电视里面播的是一个很革命的电视剧,剧中人物讲的都是充满正义感的话,但是屏幕角上却有一个治疗性病的小广告,还有动画效果,她觉得难以置信。(可)这在我们生活中司空见惯,不足为奇。我们在荒诞中生活得太久了,已经麻木了。
四五年前,媒体报道并且批评过一个“醉美人”大赛,大概是四川吧,让几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在那里比赛喝酒,喝到后面,那些姑娘都醉醺醺地说不出来话了,喝的都是白酒。媒体批评以后,居然蔚然成风,国内很多饭店都纷纷仿效。商场推销浴缸,大冬天让模特穿比基尼在商场外的浴缸里面洗澡,这是我亲眼所见,后来竟然在各种报道里屡见不鲜。
《兄弟》下部写的“处女膜修复手术”,几年前被称为中国最为暴利的行业之一,从大医院到小医院纷纷开设这种手术,北京有经济学家讨论过所谓的“处女膜经济”。于是,人造处女膜也横行天下了。当时做一个处女膜修复手术需要三千元,现在行情暴跌了,有人告诉我,在丽江的小黑店里做一个这样的手术只要八元钱(这还未经证实)。《兄弟》下部里面的“处(女)美人大赛”,这是“李光头”发明的。
这些日子接受采访,有个记者告诉我,有一个城市,好像是中等城市,举行一个选美比赛,报名的时候有很多要求,什么身高啊,学历啊。还有一条就是报名时要出具医院的处女证明。放下电话我不由感叹,今天中国的作家只要写出来的,几乎都在现实中存在了。所以我很同意复旦大学严锋教授说的:
我们今天生活中最大的现实就是超现实。
我们就是生活在这样荒诞的时代里,从“文革”时压抑的荒诞,到今天泛滥的荒诞,当我试图正面去描述这些时,我的作品也就同样荒诞了,由于叙述的集中,显得更加荒诞。荒诞是虚构作品中重要的叙述品质,因为荒诞的叙述不是为了离开现实,而是为了回到现实。
余华:写作的自信与难题
吴虹飞: 有人说,您长时间是一个愤怒和冷漠的作家,是吗?
余华:
(上世纪)80年代,写先锋小说的时候我才二十多岁,当时我是一个愤怒的青年,那时候刚刚从“文革”中走出来,我突然感到原来接受的教育完全是谎话,有了强烈的被欺骗的感觉。一个年轻人感到自己被欺骗了,和一个老人感到被欺骗是不一样的,老人也许只轻轻一笑,而年轻人很容易因此愤怒,所以那时候我的作品里充满了愤怒。
从1986年到1989年,我的写作处于一种疯狂状态,就是无论写什么,都是很极端的事物,不极端的事物我没有兴趣去写,当时我喜欢钻牛角尖。那个时期我写下了很多暴力和死亡的故事,洪治纲在《余华评传》里列举了我的八个中短篇小说,里面非自然死亡的人数高达28人。洪治纲列出来以后,我自己看了也是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