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呼唤的是方才晴明报出的化名。
然而,晴明静默不语。
“正成大人……”声音再度呼唤。
博雅看着晴明。晴明鲜红的嘴唇含着微笑,抬头仰望着乌黑城楼。
博雅猛地想起一件事,便不再追问。
“或许那把玄象从前是你的东西,但现在已归属我们,能不能请你奉还?”博雅瞪视着楼上。
“还给你们是没问题……”声音低声道。
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再度响起:“不过,你们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说来有点难为情……我潜入宫中时,看上一名宫女。”
“什么?”
“十六岁那年,我娶了妻子,那名宫女长得很像我妻子……当初潜入宫中,其实只是想见宫女而已,没想到每晚进出时,偶然发现了玄象……”
“……”
“当然,我可以凭鬼神力量魅惑那名宫女。可是我不忍心,便窃取译玄象作为替代,弹着琵琶缅怀往事,思念吾妻苏利亚,藉琴声抚慰自己。”
“那……”
“请你们帮我说服那名宫女,让她来我这儿。只要陪我度过一夜就可以了。请她当我的一夜之妻。如果你们愿意,我会在早上放那名宫女回去,然后立即离开这儿。”
说完,声音之主忘情地潸潸泪下了好一会儿。
“我了解了。”博雅回应,“回去后我会向皇上报告。如果皇上答应,明晚同一时刻,我会带那名宫女来这儿……”
“感激不尽。”
“那名宫女有什么特征?”
“她皮肤很白,额上有一颗痣,名为玉草。”
“如果可以如愿,明天中午,我会射一支箭到这儿。如果不行,我会射上黑箭。”
“万事拜托了。”声音回应。
“对了,喂……”好一阵子缄口无言的晴明,突然向楼顶搭话。
“可否再弹奏一次刚才的曲子给我们听听?”
“琵琶?”
“唔。”
“那真是求之不得。按道理,应该下楼在你们面前献丑,可是我已经面目全非,见不得人,请原谅我就地班门弄斧吧。”声音道。
铮。
琴声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犹如悬在大气中的蛛网。这首曲子,比方才的更加美妙。
一直安详旁观的蜜虫轻盈地蹲下,将手中火把搁在地上,再轻盈起身。
夜晚的静谧气氛中,蜜虫飘逸地举起白皙双手,珊珊转了个圈。原来,是配合着琵琶旋律婆娑舞起。
“噢……”博雅惊叹,看得入神。
曼舞与琵琶结束。
城门楼上传来声音:“舞得真美,今晚就到此为止,请各位先回去吧。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展示一下力量给你们看。”
“以防万一?”
“为了预防你们明晚轻举妄动。”
声音还未说完,罗城门上便闪出一道绿光,飘然落在蜜虫身上。
绿光笼罩住蜜虫,瞬间,蜜虫脸上浮出痛苦表情,张开红润双唇。雪白牙齿依稀可见时,绿光与蜜虫已同时化为乌有。
一片东西飘舞在地面火把光圈中,最后噗咚落地。
晴晴走过去拾起,竟是一串紫藤花。
“请各位多多关照。”头顶上又抛下来一句,然后归于寂静。
鸦雀无声的暗夜中,只有丝绸般的雾气缓步细摇。
晴明举起夹在白皙右手指中的紫藤花,贴在丹唇上。
唇边挂着安宁微笑。
七第二天夜晚。
罗城门下站着四人,阴暗天空飘着柔软的霏霏细雨。
晴明、博雅、一名男子与一名女子,伫立在细雨中。
男子名为鹿岛贵次,是武士。
他腰佩长刀,左手握弓、右手握着数支箭。鹿岛是一位猛将,两年前曾用手中弓箭射杀了一只出现在宫中的猫妖。
女子是玉草,双眸圆大,鼻梁高挺,是位美女。年约十八、九岁。
晴明的装扮同昨晚一样,只是手中没提酒瓶。
博雅也只是手中少了弓箭,身上装扮跟昨晚相同。
琵琶琴声在四人头上作响。
不久,琴声休止。
“恭候已久。”声音从城门上传来,与昨晚一样,但声调中隐藏不住兴高采烈的情绪。
“我们如约来了。”博雅回应。
“你们替换了一位男人。”
“蝉丸没来。即使我们守约也不知道阁下会不会遵守约定,所以请这一位陪同我们来……”
“这样吗?”
“我们会让宫女上楼,琵琶可以归还了吧?”
“先让宫女上楼。”声音要求。
接着,从顶上滑落一条带子。
声音吩咐:“叫女子抓住这条带子。我先拉她上来,确认她的确是那名宫女后,再将琵琶放下去。”
“好。”
博雅和玉草同时跨前一步,博雅协助女子抓住带子。
女子刚抓住带子,带子便轻快地往上飞升,人影也与之同时往罗城门上飞去。
一忽儿,女人便不见踪影。
过一会儿。
“喔。”声音响起。
“苏利亚!”心花怒放的声音:“确实是她没错。”
不久,带子上绑着一样东西,再度自顶上降落。
博雅解开带子:“是玄象!”
他手持背为紫檀的琵琶,回到两位同行者身边,递出玄象让晴明过目。
这时,罗城门上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像是痛不堪忍的野兽吠声。
“你骗我。”野兽声音说。
接下来隐约可以听见缠斗的声音,继而是令人胆战心惊的女人尖叫。
尖叫声立即中断。
潮湿的声音打在地上,类似水从小水桶泼出的声音。
那东西滴落在地面,一阵温暖腥膻的味道扩散于夜气中,是血腥味。
“玉草!”晴明、博雅、贵次同时大喊,三人奔至城门下。
地面有一滩黑色淤渍。举起火把照看,果然是鲜血。
咯吱,咯吱,啧嗑,啧嗑。
顶上又传来令人全身起鸡皮疙瘩的声音。
咚!重重的一声,有东西掉落下来。
是一条连有手腕、血淋淋的女人白皙上臂。
“糟了。”贵次大叫。
“怎么了?”博雅抓住贵次肩膀。
“玉草失败了。”
“什么?”
“我让他带了一把汲取叡山和尚灵气的小刀,打算斩获妖怪首级。看样子,她失败了。”
贵次边说,边将箭搭在弓上。
“玉草是家妹。这是我们事前说好的计划。身为贵次之妹,明知对方是妖怪还投怀送抱的话,定当遗臭万年,因而……”
“什么?”
博雅刚说完,罗城门上出现一团绿光,缓缓浮荡在黑暗半空。
贵次用力拉弓,瞄准绿光中心射出箭。
嗷呜!类似犬吠的声音响起,绿光掉落下来。
三人眼前出现一个形貌异常的全裸男人。
肤色浅黑,鼻梁挺直,瘦骨如柴的胸部,肋骨清晰可见。两眼炯炯有光,狞视着三人,口角绽裂,露出獠牙。口中叼着女人手腕,嘴边沾满自己与女人的血,一片猩红。躯体腰部以下全是兽毛,双足也是兽脚。兽毛之间,阴茎仰天而立。额头上深深插着长箭,有如兽角。
的确是个妖魔鬼怪。
那鬼怪双眼流着血泪。
骨碌一声,妖怪吞下叼在口中的手腕。
双眼充满憎恶与哀怨,狞视着三人。
贵次再次射出箭,箭头没入鬼怪的额头。
“糟了!”晴明叫出声时,鬼怪已奔驰过来。
鬼怪跳跃到正想射出第三支箭的贵次身上,獠牙咬下贵次喉头的肉片。
贵次仰躺在地上,箭头射向阴暗半空。
鬼怪以哀戚眼神望着两人。
博雅拔出腰上的长刀。
“不准动,博雅。”鬼怪大喊。
“不准动,正成。”鬼怪又转向晴明发下命令。
博雅手中握着拔出的长刀,动弹不得。
“太悲哀了。”鬼怪喃喃自语,声音嘶哑:“悲哀啊,悲哀啊……”
每说一句,鬼怪口中便吐出熊熊绿火,在黑暗中飞腾。
博雅额上汗下如雨,右握长刀,左抱玄象,似乎想动也无法动弹。
“先吃掉你们的肉,再同玄象一起离去吧……”
鬼怪还未说毕,晴明便开口:“我的肉可不能给你。”嘴角浮出安详的微笑。
他若无其事的跨前一步,取走博雅手上的长刀。
“你骗了我,正成。”鬼怪道。
晴明只是笑笑,没有回应。
即使是化名,只要对方叫你名字而又给予回应,便会受咒所束缚。昨晚,博雅不但报出出真实姓名,而且在鬼怪呼叫自己时也回应了,此时才会受到咒的束缚。
晴明报的是化名。
鬼怪的头发倒竖起来。
“不准动,汉多太!”晴明开口。
头发倒竖的鬼怪汉多太,僵在原地。
晴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长刀剌进汉多太腹部,挖入腹腔。
鬼怪腹部血流如注。
晴明自鬼怪腹部挖出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
那是活生生的犬首,犬首咯吱咯吱咬牙切齿,想反咬晴明。
“果然是狗。”晴明低声道。
“这正是鬼怪的原形。汉多太的鬼魅大概不知在何处寻到一只濒死的狗,便附身在它身上吧。”
晴明还未说毕,汉多太动弹不得的肉体已开始变化。
不但面貌变形,全身也长出狗毛。
原本是面貌的地方,变成狗的臀部。
臀上扎着两支箭。
突然,博雅的身体恢复了自由。
“晴明!”他高声大叫,声音哆嗦不已。
原本汉多太站立的地方,此时躺着一只面目全非、干巴巴的无头狗。
晴明手中那血肉模糊的犬首还在动。
“把玄象给我……”晴明说,博雅抱着玄象过来。
“这次就附身在不是生物的这把琵琶上好了。”
晴明右手捧着犬首,伸出左手到犬首旁前。
喀!犬首龇牙咧嘴,一口咬住晴明左手。
晴明立刻松开右手,用右手遮住犬首双眼。然而,紧紧咬住晴明左手的犬首始终不肯落地。
“博雅,把玄象放在地上。”晴明道。
博雅将玄象搁在地上。晴明蹲下身,让紧紧咬住自己左手的犬首置于玄象上。
“听我说,喂……”晴明温和地呼唤犬首。
“这琵琶琴声真是美妙啊……”晴明呢喃细语,缓缓收回遮住犬首双眼的右手。
犬首闭上了双眼。
晴明抽出犬首咬住的右手,手腕上流着鲜血。
“晴明……”博雅呼唤。
“汉多太已附身在玄象上了。”
“你施咒了?”
“嗯。”晴明点头。
“刚刚哪句是咒?”
“你不知道吗?博雅,这世上没有比温柔话语更有效的咒了。如果对方是女人,应该更有效……”晴明嘴角浮出微笑回道。
博雅仔细端详着晴明的脸。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博雅最后叹道。
不觉间,玄象上的犬首已化为白骨,是时代久远且枯黄不堪的狗颅骨。
此玄象犹如生物。凡遇弹者技巧拙劣,即怒形于色,闷声不响。又,蛛网尘封,久未弹奏,亦怒形于色,闷声不响。其情绪显露在外,一望而知。某天,宫中失火,虽无人将其取出,玄象却自行逃脱,现于庭中。怪异之事,不胜枚举,人口云云,留传于世。
《今昔物语》第二十四卷〈有鬼盗走玄象琵琶第二十四〉完
阴阳师——栀子花之女
一、源博雅造访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安倍晴明宅邸时,皋月已过了大半。
皋月是阴历五月,在现在来讲,是六月中旬。
源博雅朝臣,身份是武士。
一如平日,晴明宅邸依然门户大开。
站在大门前,野草丛生的庭院清晰可见。与其说这是一座宅邸,不如说是随便用土墙围起某处野草丛生的山野而已。
环绕在宅邸四周的围墙,是以雕刻装饰的大唐式建筑,墙上安有唐破风式的装饰屋瓦。
博雅定睛细看围墙和庭院,废然长叹。
午后阳光,斜照在庭院里。
愈长愈盛的夏草,在庭院中随风摇曳。
草丛中有一羊肠小道。
那不是刻意铺设的步道,而是人们在进出之际自然形成的小径,类似所谓的兽径。连这小径上也覆满了野草。
若是在夜晚和清晨出入庭院,和服裤裙大概会吸取草上的夜露,不一会儿就变得又湿又重了吧。
幸好现在有阳光,草丛还算干燥。
博雅没打招呼便钻进门内。他穿着公卿便服,绿草的叶尖沙沙扫拂裤裙下摆,而腰上佩带的那把朱鞘长刀,刀尖往后上翘,宛如潜行在草丛中的兽尾。
往年这时期通常已是梅雨期,但今年却还不见到雨季来临的迹象。
一股甘甜花香夹杂在绿草味道中,传到博雅鼻尖。
是栀子花香。
看样子,这宅邸内的某处已有栀子花开了。
博雅在宅邸入口顿住脚步。
“还是这么粗心大意……”
两扇门扉一左一右地敞着。
“晴明在不在呀——,”博雅往里打招呼。
没有回应。
停顿一下,博雅再度开口:“我上去喽。”说完,便跨进门堂。
“要脱鞋喔,博雅。”
博雅脚边突然传来这句话。
博雅望向脚边,发现地上有只用后脚站着的小萱鼠,正睁着黑眼珠仰望自己。
萱鼠与博雅四目相交后,小声吱吱叫了一声,便奔窜得无影无踪。
博雅脱掉鹿皮靴,抬脚跨上地板。
“在屋里吗?”
他沿走廊绕进宅邸里屋,果然看见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正枕着右手肘横躺在走廊上。
晴明观赏着庭院,面前搁着酒瓶和酒杯。
酒杯有两只,一旁还有个素烧陶盘,盘上有沙丁鱼干。
“你在干什么?”博雅开口。
“等好久喽,博雅……”晴明仍横躺着回应。
晴明似乎于事前便知道博雅会来。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你经过一条戾桥来这里的吧?”
“恩,是啊。”
“那时你在桥上喃喃自语,说不知道晴明在不在对吧?”
“好象说过,可你又怎么知道?”
晴明不回答,只呵呵笑了一声,撑起上半身,然后盘起腿来。
“对了,听说你在那做戾桥下养着式神。是那式神告诉你的吗?”
“你就认为是这样好了。先坐吧,博雅。”晴明回道。
晴明皮肤白皙,身材高挑,眉清目秀,五官俊美。
双唇仿佛微微抹上一层胭脂,含着微笑。
看不出年龄有多大,说是四十出头也不为过,但有时看来却像个不到三十的青年。
“刚刚有只萱鼠对我讲话。晴明,那是你的声音喔。”盘腿坐到晴明身边的博雅这么说。
晴明伸手抓起沙丁鱼干,撕碎后抛到院子。
吱!在庭院里等候的萱鼠叫了一声,灵巧地用嘴巴接住晴明抛来的沙丁鱼干,咬着鱼干消失在草丛中。
“那是给萱鼠的谢礼。”晴明回答道。
“你家到底有些什么鬼花样,我完全搞不懂。”博雅的坐姿始终端正,耿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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