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现在哪有时间去查原因?”
“不过,也许查得出来。”
“可以?这话怎说?”
“去问啊。”
“问谁?”
“问皇上。”
“可是皇上说过,他想不起到底是什么原因……”
“你向皇上报告那首和歌的事了?”
“还没有。”
“那你帮我传话给那男人。”
“哪个男人?”
“皇上啊。”
“浑蛋!晴明,你竟然称呼皇上为那男人……”博雅目瞪口呆。
“晴明,你听好,除了我以外,你绝不能在别人面前称呼皇上为‘那男人’。”
“就是在你面前,我才这样称呼的嘛。”晴明边说边拾起膝盖前的和歌信笺,“回去的时候,你顺便在庭院摘一朵龙胆花,和这首和歌一起交给皇上。再向他说,这首和歌其实是送给皇上的。”
“送给皇上的?”
“没错,对方送错人了,对方把你误认为皇上了。”
“为什么?”
“事后再向你解释。这样一来便可以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大概可以吧……”
“我完全搞不懂。”
“我也不懂,不过皇上应该懂。皇上可能会向你问东问西,那时你就将所知的一切通通讲出来,不用隐瞒任何事。”
“唔……”博雅如堕五里雾中。
“如果皇上理解了这首和歌的意思——你听好,这才是重要的地方——你就向皇上说,晴明想要一撮皇上的头发,请皇上原谅晴明的冒渎。如果皇上点头答应,你就当场收下皇下的头发,并对他说……”
“说什么?”
“‘有关这件事,臣博雅和安倍晴明会处理得功德圆满,所以请皇上下令,让朱雀门前的人通通避开。’”
“什么?”
“换句话说,今晚除了我和你,叫其它人都回去。”
“皇上肯听我的话吗?”
“如果皇上肯剪下头发,表示他愿意听你的话。因为这也表示皇上信任了我。”
“如果皇上不肯赐发呢?”
“到时候我还有其它办法。总之,这法子应该行得通,万一不行,你就派使者过来一趟,要不然就叫人在戾桥附近喃喃自语‘不行,不行’,我就知道了。行不通时,我会亲自进宫去。一切顺利的话,你就不用派人过来了,今晚亥时,我们在朱雀门前见吧。”
“那你现在打算干什么?”
“睡觉。”晴明短短答了一句。
“老实说,我为了查这件事,查到很多跟镜子有关的有趣资料,连与这件事无关的古镜也查得兴味盎然,一直查到刚刚你来。所以从昨晚开始,我几乎都没睡觉。”
博雅捧着和歌信笺与龙胆花,步出晴明宅邸。
六皎皎月光照射在朱雀门前。亥时过后,晴明才出现。
“晴明,你来得太晚了。”博雅说。
博雅全副武装,腰佩朱鞘长刀,手上还拿着一把弓。
“抱歉,睡过头了。”
“我正担心万一你不来,我该怎么对付牛车。”
“一切都顺利吗?”晴明问。
朱雀门四周没有任何人影。
仰着头,只见朱雀门黑漆一团高耸在月空下。
“嗯,皇上看到和歌与龙胆花后,潸然泪下,还说那只是一夜之情,自己完全忘了,没想到对方仍惦记在心,最后闭上眼睛说,他对不起对方。你看,连头发也给我了。”
“他还说了些什么吗?”
“皇上要我代他感谢你的用心良苦……”
“是吗?”
“而且又说,如果那女人是以死灵身分前去见他的话,今晚可能就是她的头七,皇上打算整晚都在清凉殿为那女人念佛。”
“皇上是聪明人。”
“晴明啊,皇上为什么要感谢你?”
“因为我撤走了其它人啊。没有人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往昔的恋情吧,就算是皇上也一样。”
“头七呢?”
“人死之后,灵魂可以停留在这世上七天。”
晴明刚说毕,耳边传来一声声响。
嘎吱……
“唔。”
晴明和博雅同时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两人又听到嘎吱声。
手上拿弓的博雅情不自禁想跨前一步。
“别急——”晴明阻拦住博雅,“给我皇上的头发。”
晴明从博雅手中接过皇上的头发,往牛车走去。
牛车停下来了。
牛车前没有垂帘,上次烧毁了:牛车内部黑沉沉一片。
“想阻扰的人,小心死无葬身之地。”黑暗中传出女人的声音。
“对不起,我不能让那男人跟你走。”
晴明说毕,失去垂帘的黑暗牛车内,浮出一张女人的脸。刹那间,那张脸变成一张披头散发的青鬼脸庞。
“虽然不能让他跟你一起走,不过我带来了代用品。”
“代用品?”
“那男人的头发。”晴明回应。
“喔……”女鬼叫号起来,口中吐出一道熊熊青色火焰。
“喔……喔……”女鬼边叫号、边狂乱地甩着脖子。
“虽然迟了几天,不过那首和歌和龙胆花已经交给那男人了。”晴明说道。
女鬼听后,更加狂乱地甩着脖子嚎啕大哭。
“那男人看了你的歌,泪流满面,说他很对不起你。”
晴明说毕,跨前一步,将手上的头发搁在牛车衡轭那束长发上,再将两束头发绑在一起。
“喔喔——”女鬼扬声长鸣了一声。
白色亮光一闪,女鬼、牛车,以及两名男女随从都消失了。
月光照射的地面上,只剩下一把绑在一起的男人头发与女人长发。
“解决了。”晴明开口。
“解决了?真的解决了?”博雅问。
“大致解决了。”
“真的?”
“那女鬼不会再来纠缠那男人了。”'“那男人?”
“皇上啦。”
“晴明,我不是警告过你不能这样称呼皇上吗?”
“我只在博雅面前这样称呼呀。”
“不过,真的全部解决了吗?”
“大概吧。”
“只是大概?”
“对了,博雅,头七夜晚还没过吧?”
“还没。”
“那么,回去向皇上报告之前,你再陪我去一个地方。”
“陪你去哪里?”
“去刚刚那女人那儿。”
“什么!”
“皇上没办法公开这么做,所以我们要代皇上找到那女人的遗骸,适切地埋葬她啊。”
“什么女人遗骸、什么埋葬,我通通听不懂。不过,若是为了皇上,我愿意随你到任何地方。”
“那就决定了。”
“可是我们到底要到哪里?”
“我大概猜到地点了。”
“哪里?”
“应该是皇宫后山中的某个地方。”
“你怎么知道?”
“那女人用的是镜魔法。”
“镜魔法?”
“博雅,这也是你告诉我的。”
“我?我何时告诉你这种事?”
“你不是察觉到,牛车旁的男随从将长刀佩带在右腰吗?”晴明边说边往前走。
“等等,晴明,我愈听愈迷糊了。”
晴明不知道是否听到了博雅的呼唤,突然停步,俯身拾起落在地面的两撮头发。
“走吧。”晴明说道。
七两人来到郁郁葱葱的杉树森林。
博雅手中的火把亮光,映照出长满苔藓的树根和岩石。
跨进森林后,两人已走了约半个时辰。
“晴明,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博雅问。
“到那女人那儿。”晴明回应。
“我是说,女人到底在哪里?”
“不知道。”晴明说。
“在这种阴森森的树林里继续游荡下去,搞不好找到那女鬼之前,会先碰到其它恶鬼。”
“也许吧。”晴明漠不相关地回应。
“喂,喂,晴明!”
“用镜魔法铺设出的灵气之道,还残留一点灵气。我正循着灵气前进,一定找得到。”晴明解释。
森林中深邃漆黑,月光也仅能照进丝毫。
博雅手中的火把已烧到第四把。
这时,晴明突然停住脚步。
“怎么了?晴明。”博雅也跟着顿住脚步,全身紧张起来。
“看样子好像到了。”晴明回应。
博雅听后,伸邮手中的火把照亮前方。
前方不远处的树下草丛中,有个白色朦胧人影。
人影在一株特别粗大的杉树下。
浓厚的乌黑笼罩着白影,犹如雾气般飘来荡去。
森森大气更加冰凉了。
白色人影看上去,全身似乎散发出微弱亮光。
晴明缓缓地步向白色人影,博雅跟在他身后。
过一会儿,晴明在白色人影前停下来。
是个女人。
女人穿着一身白色装束,跪坐在即将枯萎的草丛中,恬静地望着晴明和博雅。
正是刚刚在牛车中化为青鬼的那女人。
她的面容看起来,约三十岁上下。
“恭候已久了。”虽然女人的红色嘴唇丝毫不动,声音却传到两人耳里。
“这个给你吧。”晴明从怀里掏出两撮头发,将头发递到女人面前。
女人接过头发贴在脸颊上,再贴在唇上。
“晴明,你看——”博雅叫到。
女人身后那株粗大杉树的树干上,钉着一把镜子。
杉树底下,躺着两只形状看似狗的尸体。
夜气中微微飘荡着腐臭。
“你可以将原因告诉我们了吧。”晴明说,“镜魔法多半是女人使用的咒术,你和那男人之间有过什么关系?”
“是。”女人恬静地开口,“回想起来,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往事了。第一次见到那人时,我才十七岁……”
“十五年前……”
“当时那人还未登基。”
“唔。”
“有一天,那人来到了我家,当时刚好是秋天。那人在猎鹿时迷了路,就在东碰西撞找出路时,不知不觉便来到隐匿于山中的我家,这是那人向家母说的……”
“母亲?”
“是的。家母已于十年前过世了,她曾在宫中执事,后来因故匿居在皇宫后山的深山中。”
“那人来到我家里已是黄昏,随丛也走散了,身边只带着两头猎犬,正是死在我身后那两头……”
女人淡然地心轻细的声音继续说。
晴明只是静默地倾听女人诉说。
“那夜,那人便住宿在我家。虽然只是短短一夜,但我们已有了夫妻之实……”
“原来如此……”
“第二天早上,那人对家母和我说,一定会回来接我们,便回宫去了。
临走之前,那人留下身边的两头猎犬。这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女人说到这儿,哽咽不能言,泪如雨下。
“那天以来,我没有一天忘却过他。每天都盼望他来接我们,就这样盼了十五年。这期间,家母过世,我也因朝夕思念、朝夕思念、朝夕思念、而丧命——这是七天前的事。”
“……”
“由于积怨过深,我每天食不下咽,当我感觉到自己已命若悬丝时,便下定决心,既然活着见不了面,干脆死了再相见,所以才在这里施展了咒术。”
“所以你用了镜魔法?”
“是的。那面镜子是我家的传家之宝。往昔我家还繁荣昌盛时,由当时的皇上御赐给我们的……”
“两头猎犬呢?”
“两头猎犬是我用小刀刺喉而死的,共同生活了十五年,它们似乎已和我心意相通,顺从地死在我手中,真的很可怜。”
分明悬牛拉曳吾不料车复系他意
晴明低声朗诵着和歌,再望向女人。
“我虽然懂得这首歌的含意,却猜不出随信笺附上的龙胆花的意思……”晴明说。
女人抬起脸:“我的名字就叫龙胆。”声调短促、毅然。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晴明点点头。
女人垂下眼帘。
“收到了这撮头发,我的恨意已消……”女人双手紧握着两撮头发,抱在怀中。“我不但沦为女鬼,又夺走了毫无牵连的人的性命,我内心非常愧疚……”
女人的声音愈来愈轻细。
“谢谢你们。”说完,女人仰天倒在地上。
晴明和博雅同时跨步向前。举起火把一照,只见一个已腐烂了一半、身穿白色装束的女人尸体躺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两撮头发。
晴明和博雅默不作声地俯看着女人尸体。
“总算心甘情愿地死了……”博雅喃喃自语。
“唔。”
“晴明啊,可以告诉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
“就是和歌与龙胆花的事。那其实是要送给皇上的吧?”
“是啊。”
“你说过是对方送错了,为什么你知道那其实要送给皇上,却送错人了?”
“《般若经》嘛。”
“《般若经》?”
“你收到和歌时,手上不是正好捧着皇上刚抄写完的《般若经》?”
“嗯。”
“所以才会送错了。”晴明说。
“原来如此。”博雅说毕,不胜感喟地望着火把亮光下的女人脸庞。
“鬼,真是可怜啊……”博雅低声叹道。
女人脸庞虽已腐烂一半,但嘴唇上似乎微微浮现着微笑。
(完)
'录入'阴阳师之白比丘尼原作:梦枕貘翻译:茂吕美耶
白比丘尼
一下雪了。
轻柔的雪。
没有风,只是雪花自天空不停飘落。
门户大开的彼方,可以看见夜色中的庭院。
未惊修整的庭院内,满地白雪。
唯一可见的亮光,是房内燃烧的烛火。黑暗中,烛光隐约浮托出雪夜中的庭院。
银白色的黑暗。
积雪似乎连这仅有的光亮也吸收了,再转换成冰冷的白色阴影,于长夜深处散发着若有似无的微光。
枯萎的芒草、败酱草、罗汉柏、绣球花、胡枝子上头,都积满了雪。曾在不同季节各自花团锦簇、根深叶茂的花草和树木,如今都埋在积雪底下,浑然一体。
时值霜月中旬。
为阴历十一月——阳历大约十二月。
这天早上本来下着冰雹,到了中午便雨雪交加,在傍晚又变成了雪,入夜后益发森森自天上降落。
点着烛光的房间内,榻榻米上搁着火盆,火盆里烧红的木炭正发出细细暴烈声。
火盆两旁坐着两个男人。
两人皆盘腿而坐。
左侧靠庭院的男人,一眼便可以看出是名武士。
身上穿着冬季公卿便服,里面是裤脚缚在脚踝上的灯笼裤。年龄大约三十六、七岁,外表看来憨厚老实,又讨人喜欢。
他是源博雅朝臣。
坐在博雅对面的男人不是武士。
那人即便坐着,也能看出是个身材高挑的男子。
他有着一对略带青色的茶褐色眸子,头发乌黑、皮肤白皙。
唇色红得令人误以为看见的是流动在唇里的血液,挺直的鼻梁给人一种异国人的印象。
他是阴阳师,名为安倍晴明。
明明是在冬天,晴明却跟夏天一样,只随意穿着一件白色狩衣。
虽然是在室内,但门户敞开,室内应该几乎跟室外一样冷。
两人正在对酌。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