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哥哥,嫣儿希望你能够放下仇恨,虽然嫣儿并不认识你的父亲母亲,但从你对他们的感情就知道,他们一定非常爱你,所以他们一定不会希望你为了他们而被仇恨缠绕终身,甚至还为此搭上自己的性命。”
张嫣低下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同你一样明白仇恨的滋味……我怎么会不明白呢?”张嫣想起了无辜枉死的那许多人,她救不了的那许多人,其中甚至有她自己的孩子,咬了咬嘴唇,“此前我一直很拼命想要改变,想要保护弱者,但似乎到最后,除去成功拉拢了皇帝外,其余一事也无成。因此我决定放下,将那些艰难的任务,交给那些想要做、也能够做的人罢。我被人操控了一辈子,现在趁着被放弃的机会,我想重新夺回自由,这不算是过分的要求罢?”张嫣对燕由甜美一笑。
“燕哥哥,你愿意放下仇恨吗?就当是为了我。”她目光忽然黯淡,脸却奇怪地红了起来,弱声道,“若是你……到时候想要孩子,便讨妾罢,我能够理解的……”
“真傻。”燕的目光稠得化不开,用一个柔情的吻止住了张嫣的话头。
她在他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刻中出现,如同阳光一样,温暖他,关心他,爱护他,在张家时他还不懂珍惜,自与师父出游后,一路上经历过冷嘲热讽,明白了人情冷暖后,这才知道嫣儿是多么特别。每每饥寒交迫,每每遭遇横祸,每每遍体鳞伤筋疲力尽,是对她的许诺支撑着自己一次又一次熬了过去。而自重逢后,他无意中做下了对不起她的事,还别扭般说出伤害她的话语,但她仍然信任他,仍然思念他……嫣儿是他的珍宝,他这一生怎还可能对别的女人动情?
只是,这么多年来,仇恨已经根深蒂固,变成了与他生命一同生长的植物。他一时间难以将其连根铲除。
燕由看着张嫣像小鹿一般羞涩惊慌的眼神,又探身吻了吻她颤抖的睫毛,转而神情肃穆,郑重地说:“给我十日的时间考虑。”
开门的小厮一见来人是老爷的好友、新近升任了左佥都御史杨涟大人,忙见礼请他入内。
杨涟踏着吵闹的乐曲锣鼓声穿过两道门来到正院中,只见张国纪于树下搬了桌椅,正由书童陪着看戏。他左手一壶酒,右手一酒杯,自酌自饮。
“外头都闹成那样了,你还如此悠闲。”杨涟不得不提高声调,才能让自己的话语传进老友的耳朵中。
张国纪抬头见杨涟,也不惊讶,招手让他过去坐。同时有意无意地抬头看了一眼书童。书童会意,与杨涟擦身而过,朝戏台边走去,以手掌扩音,冲台上高声大喊:“你们唱得如此有气无力,还有敲锣打鼓那几个,手上的劲道去哪了?你们在糊弄谁呢?”
顿时间乐曲锣鼓声回荡在院子里,一男一女伴着琵琶的唱腔扬得高高的。
书童没有走回来,而杨涟在张国纪旁边坐下。借着戏曲声音的掩盖,说起话来便少了许多顾忌,“皇后非你亲生女儿的流言现下在外头传得沸沸扬扬,你打算坐视不理吗?”
113。民众的愤怒()
张嫣忘了自己究竟有没有哭,总之最后她将头从燕由胸口抬起,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借着窗口月光,仔细观察他的脸,抚过他的胡渣,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眼前的人是真实的。
张嫣感叹道:“从正月二十三日到二月头,这十数日中你可知道我每日每夜是如何熬过来的吗?曾经读过的诗句中有句话:‘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燕哥哥,你不会知道,我究竟有多么害怕……。”
当知道努尔哈赤兵临宁远城下时,镇定的她也失了方寸,跌倒在坐榻上,心神俱乱,即便如今回忆起来脊背依然阵阵发凉,“你若是真的……不在了,我或许也没有法子活下去。”
燕由一直没有出声,留心听着张嫣倾诉,轻抚她背部,但此时他忽然开口打断张嫣,“嫣儿,不要说这种话!”他的语气非常严肃。
“我确实做不到,与其一个人活着背负所有的痛苦,忍受相思而不得见的折磨,还不如去找你。”张嫣飞快回答。
“你呀……”燕由无法反驳张嫣,只好将她的小脑袋按在肩头,但无奈之下嘴角还是流露出一丝欣喜。
张嫣兴奋的情绪渐渐消散,因燕由回来,悬了多日的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冷静沉着的状态也重新回到身上,“当然,若是宁远不幸失守,大明江山就等于毁了一半。魏忠贤任命的辽东经略是个什么东西,我再清楚不过,山海关在努尔哈赤的铁骑面前撑不了多久。没料到,袁崇焕竟是大明如今难得的将才,听说当初提拔他的人是孙承宗,果然有识人的眼光,也多亏了袁崇焕,你才能平安无事地回来……你觉得他如何?”
燕由松开张嫣,剩一只手搭在她肩头,“袁崇焕实是将才,智信仁勇义都能做到。据我几日藏身在军队中的暗查看来,他选择独挑最难的这道大梁,啃最难啃的硬石头,有为国为民之心,更为求功名。”
“男子汉大丈夫,求功名利禄在情在理,这便不用担心他不拼尽全力,只是不知魏忠贤能否给他一个他想要结果。”张嫣摇摇头,将目光定在地板月光的光束上,提起那个更加难说出口的话题,“那……张家……”
燕由将那夜所见如实告诉张嫣,将缴来的匕首递给张嫣道:“那人身上除了匕首外找不到任何物件,自然也无法确认他是张家的人,况且我在宁远城那段日子张家在城内的驻地并无其他动静。”
张嫣用指尖轻轻划过匕首光滑的刀面,“燕哥哥看这把匕首的做工如何?”
“虽然匕首样式普通,手柄也用最常见的硬木,但刀身是用杂质极少的钢制成,极其锋利,非常人能所有。”(备注:在人类发明炼铁之后不久,就学会了炼钢。)
“匕首是一,还有一事,即便是有经验的奸细难以做到完美地掩藏身份,让人很难不往家族那个方向联想啊。”张嫣盯着匕首,意味深长道。
燕由也认同张嫣的猜想,“我离去前暗中给袁将军留了一封信,让他务必加派人手守好城内的各个出入口,同时注意城内张家所在的那一片区域。”
“我也将堆秀山的机关给彻底毁掉了,为防他们回来再利用它。”张嫣微微一笑,很快又恢复了沉静的神色,“宁远大捷的消息传来后,魏忠贤下令逮捕东林党残余人员中曾与他作对的七人。东林人虽然在朝野中树敌众多,但因为官清廉,在百姓中威望颇高,深受爱戴。这道命令一传开来,各地百姓纷纷出钱去凑齐“赃款”来赎回大人们的性命。”
张嫣叹了一口气,“东林党人不会让百姓出钱而自己苟且偷生,总之,周起元、缪昌期、李应升、周宗建已被抓,高攀龙投水自尽,如今只剩下南直隶吴县(今日江苏苏州)的周顺昌与余姚的黄尊素。”张嫣眼带狠意,“民怨已经聚集到到顶点,只差最后一把推动。”
“我明早便动身去吴县。”燕由道。
张嫣笑了,拉住燕由的手,抚摸他指尖的茧子,柔声道:“你好不容易才回来,我不要你再离开,吴县的事便交给信王安排吧。”
燕由有几分惊讶:“你与他商议过?”
张嫣点头,“在毁掉堆秀山机关那晚,我借地下通道与他见了一面。”
回想起地底的幽暗恐怖,燕由紧抱住她,说道:“在宫中独自面对一切,苦了你。”
张嫣微微一笑,目光看向藏着断肠草的衣柜,沉默着,没有作出回答。
太监临兆带着信王的吩咐,比东厂的番子们早数日来到南直隶吴县。
在等待朝廷官员到来的前几日中,吴县最热闹的地方当属各大当铺,百姓们翻出各种藏柜底的值钱物品,在当铺中换成银子,这一盛况只因东厂放出话:需要周顺昌家出钱买命,否则半路就让他去见阎王。周顺昌绝不跟东厂妥协,但平常接受恩惠的当地百姓也绝不愿周大人受苦。
两日后,东厂的人到了,他们在巡抚的安排下好吃好喝,民众满怀怨怒,但也希望他们能够由此对周顺昌好一点。不料过了一晚,巡抚毛一鹭非常为难地对百姓们宣布,东厂的大人们清点银子后,意欲将买命的价格提升。
当日,百姓们纷纷从家里聚集在茶馆处,群情激奋,但人人隐忍着不敢大声抱怨,只怕被抓了把柄。
“这也欺人太甚了。”一男子压低声音恨恨道。
“我把今年的存粮全都送上去了,剩下的日子都没着落呢。”另一男子也同样敢怒不敢发。此话一出,人们纷纷低声附和。东厂狮子大开口,即便是富庶的吴县也难以承担。
临兆清清嗓子,放粗声音道:“咱们花了这许多代价,也未必能救下大人,你们想想东林六君子的下场,魏公公怎么会放过周大人呢?”
此话一出,大家都愣住了,临兆趁热打铁道:“杨文孺大人的家乡应山因为追缴赃款都被吃空了,但想想杨大人受了何等折磨?”
现场沉默着,良久,有人小声问道:“那咱们该怎么办呢……。”
临兆四下看看,心想百姓们都处在畏惧权势的情绪中,他们需要有一个人打头站出来公然对抗,于是他高声说道:“我瞧着呀,东厂的人都欺软怕硬,就是狗仗人势罢了!”
所有人看着他,场面静了一刻,对面的一位瘦小男子拍案而起,用不符合他外表的高昂声音道:“此话在理!若不让他们知道咱们也是会反抗的,他们只会继续仗势欺人。”
他的话让人们面面相觑,又低下头去,极其尴尬。百姓们虽有情有义,但也为求生存,难以因这一两人的呼喊便轻易出头,将自己置身于危险的处境。
有人小声嘀咕:“跟东厂作对不是找死么……”这说出了大多数人的想法
正在此时人群中又有一人站起身来,抬头挺胸面对众人,说道:“在下杨念如,赞同这位仁兄的话”他伸手朝向那位瘦小男子,“咱们不能再忍下去了,你们忘了周大人是咱们对咱们的吗?”
那瘦小男子抱拳作揖道:“在下颜佩韦。”
杨念如毫不畏惧地环顾四周道:“若是有畏惧权势者,大可去上报东厂走狗,报上咱们的姓名,杨某不惧。”
陆陆续续又有三位青年壮士站起身,高声报名表态,他们分别是沈扬,周文元,马杰。
坐着的百姓中有半数人仍在观望,剩下的皆尽动摇,有人问道:“你们嘴上说反抗,但是该如何做呢?”
临兆说出准备好的两个字:“罢市。”
茶馆中的消息通过口口相传扩散到整个吴县中。
第二日,一年中最冷的冬日中,整个吴县十数万民众集体罢市抗议。
临兆暗中注意着情况的进展,东厂的特务嚣张惯了,区区罢市怎么果然吓不倒他们,态度强硬地要抓走周顺昌,正中信王的设下的陷阱。
当夜,周顺昌被抓入当地的牢中暂押,临兆用万能的钱财打通关节,进入牢狱中看望周顺昌,对他交待,若是想死得其所,今夜便用语言刻意激怒东厂看守之人。
今日是押送周顺昌去京城的日子,十余万人将吴县所有的道路都堵得水泄不通。
临兆从人群中偷看一眼牢车中的周顺昌,周顺昌鼻青脸肿,外衣带血,看来挨了一顿狠打。在这等寒冷的日子中,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衣服,就算不被打死,半路上也极可能被冻死。临兆能够感受到身周百姓们难掩的愤怒。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他压下帽子,费力拨开人群,朝巡抚毛一鹭所在的方向挤去。
周顺昌的血是一把火,抛到人群中,将本就浇好的油迅速点燃。他们高声抗议,挡住东厂的马和牢车,不允许他们再前行。
东厂的人嚣张惯了,几时受过这等阻拦,他们扬起马鞭抽在脚下百姓们的身上,呵斥怒骂。被抽的人虽吃痛,但并不让步,众人情绪反倒更加激昂。
眼见事态在朝崩坏的方向发展,巡抚毛一鹭赶紧出来发话当和事老,声嘶力竭地劝民众安静下来,配合执法。
临兆挤到了他跟前,在人群逐渐安静下来时对他说了一句:“大人,眼下情况混乱,何不对朝廷上疏让他们再三明察,莫要冤枉了好人。”
毛一鹭是个胆小之人,此刻面对这建议,畏畏缩缩地不敢出声。
百姓们对毛一鹭满怀期待,希望他能说句公道话,不料他却这种反应,不禁大失所望。
隔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数十米开外,几位骑马的东厂人寸步难行。役长脸色难看,高喝威胁道:“东厂来抓人,你们这些鼠辈敢做什么?”
临兆想,大概这就是自掘坟墓吧。
安静了一瞬间,那头有人镇定地问:“是魏监的命令吗?”这是颜佩韦的声音。
役长拔出长刀,指着他,“东厂的命令又如何?信不信我这就将你的舌头斩下来?”
颜佩韦冷笑一声,抬脚用力一踢马肚子,那马发了狂,不听跳跃,两三下便把役长震下马来。颜佩韦左脚踩住他的刀,右脚狠命朝他门面一踢,这一脚下了死力气,木屐撞脸,顿时役长满面鲜血横流。“颜某还以为是天子的命令,原来只是东厂的走狗在乱叫。”
其他东厂的番子们个个目瞪口呆,不敢相信眼见的这一幕。但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拔刀,就被其余愤怒的百姓揪住腿脚扯下马来,猛踢猛打。
积聚了数年之久的民怨,终于在天启六年二月,伴着逼人寒气,彻底爆发。一旦爆发后,就再无所顾忌。
无论如何身手矫健之人,在十余万人面前都变得不堪一击。每个东厂番子身边都围着数十个人,狠狠踢打,后面的人也想要上去踢一脚,但前面的人无论怎么踢都不解气,不肯离开,后面还有数万人在虎视眈眈。
有几个机灵反应快的没有立即被压制到地下,而是逃了,但吴县就那么点地方,追着他的人可数不胜数,根本就无处可逃。
有人跳到屋顶上,民众不管不顾直接对着屋子踹,数百上千人直接把屋子给拆了,那番子也没逃过挨打的命运。
临兆心中暗暗感叹,眼前发生的一切比主子预料的还要惨烈,民怨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么。他兀自摇头,看向被吓傻了的巡抚毛一鹭,对他道:“大人,您也快些藏起来罢,等他们收拾完东厂的人就要到您了。”
“要……要藏到哪?”
“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临兆似笑非笑道,“或许粪池会是个好地方。”
毛一鹭已经彻底傻了,没有辨别对错的能力,结结巴巴应好,在下人的搀扶下,软着腿躲进了府中。
对东厂的人来说,就像掉进了人间地狱中一般。
这期间,临兆深深皱着眉头,将所见一一记在心中,好去向主子朱由检回报。
这场正确的闹剧从上午持续到夕阳西下。天边的火烧云绚烂绮丽,就像百姓们燃不尽的怒火,到天际也不停止。
114。事态渐入掌控()
吴县的暴乱震惊了全天下,在倍感痛快同时,人们也不禁为吴县人民的命运担忧。
临兆从吴县回来后,也对主子信王表达了他隐隐的担忧。
朱由检对他的疑问,只是报以一抹神秘的微笑,“本王非了解魏忠贤的为人。”
同一时刻,魏忠贤的府邸中。
一群高官面对气急败坏的魏忠贤,站成一排,垂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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