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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间已是夏至前后。
外头烈日高挂,暑气沉沉,熏得人心焦。乾清宫大殿外,台阶之下,齐刷刷跪着十几位朝廷重臣,他们的汗早已打湿了内衫,额边汗滴流过凹凸不平的皱纹纹路。然而他们神色坚毅决然一如初跪之时,脊背无丝毫松动。
平日里这帮大臣们总是不可一世的模样,此刻却都为了心中的信念跪在此处,与皇上苦苦对峙。
内廷伺候的宫人们对这帮动不动吹胡子瞪眼的大臣素无好感,今日都被他们这不死不休的架势给震住了,震惊之中还有夹杂有隐隐的敬佩。
乾清宫内里自然有最好的避暑法子,外头的热气一丝也泻不进来。可凉意丝毫没有抚慰朱由校的焦虑。他一整日都心烦意乱,坐立不安,木工活计都暂且放置不理了。
高永寿看在眼中,忧在心头,然则计无所出。他陪伴朱由校数十年,对他何等熟悉,高永寿一看便知,朱由校是害怕了,他害怕外头跪着的那一群软硬不吃的老头子。
皇上的老师孙承宗升任兵部尚书,亲自去了辽东守卫,一去便挫了努尔哈赤的势。加之天时转暖,后金抢足了食物,便回到城中休养生息。
战事的局面逐步稳定下来。外患暂歇,大臣们终于有精力操心内忧。
前些日子,初夏天降冰雹,这异常的天时不仅带走了数条性命,还带来了粮食的短缺,民间人心惶惶,而不安定的环境中滋生出流言,说是皇上身边的太监魏忠贤多近谗言,乱政祸国,才让老天爷发了怒。
而朝野内,又有以英国公张维迎为首的一派持不同意见,他们认为皇上登基已过一年,后妃久无所出,日日专宠内监,才致上天降罚。
两派意见相左,做法却是一样的,猛烈对朱由校上疏,朱由校长期置之不理的态度激怒了官员们,直演至今日跪逼朱由校回应的状况。
魏忠贤承担了半个朝堂的积怨,大臣们盯着他的眼神似欲嗜人,他也被吓得不敢再往乾清宫走动。朝臣们上奏的文书被重新送到朱由校的案上,堆得高如小山。就算前一日怒将桌上的文书扫到地上,第二日便会被堆上新的小山。
在朱由校没有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之前,大臣们就会一直把他堵在乾清宫内。对于这件事,高永寿和如晴帮不上忙,而魏忠贤和客印月二人远避开乾清宫,朱由校信任的老师远在边关,皇后又称病无法前来。
高永寿粗略识得几个字,他当然知道朝臣们在劝朱由校与皇后同房的奏疏里是如何称呼自己“妖媚祸主,误国误民”的。他不是不难受,但眼下朱由校愁眉不展的样子更加让他难受。
高永寿吩咐宫人将“荷花蕊”冰好,给朱由校饮用,望能平息他的焦灼,然而朱由校根本无心饮酒,蹙着眉拒绝了。
正当高永寿百般无奈之时,方成盛静悄悄地进了来。
朱由校抬眼见是他,以为他又是来报大臣情况,厌烦地挥手让他离开,他犹豫了一瞬,还是报了出口:“皇上,信王殿下来给您请安了。”
105。真相大白于天下()
努尔哈赤迁都辽阳的消息伴随着北风刮到北京城。
南迁途中,努尔哈赤多次在各大城镇内进行血腥屠杀,辽东人民苦不堪言。但毕竟安居不知战争苦,传闻终究也只是传闻,北京城的百姓现下最关心的还是即将要进行的刑部公开审判。
“朝审”在承天门(今*)外进行。
九月十二日当天,还未到预定时辰,外头早已熙熙攘攘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张嫣通过燕由收买了城内消息最灵通的几人,加上国子监弟子们的帮助,成功在朝审前将消息广泛传播,暂放下劳作,从各处闻讯而来的百姓几乎把护城河外的石砖踏平。
燕由压低帽檐,混迹在人群中,隔着一条护城河望向审判处。到场的除了六部尚书外,还有许多朝廷重臣。燕由清楚地看见他们第一眼望向人群时满脸遮掩不住的诧异,当然他们不会有人料到此事居然闹到惊动半个北京城的百姓。
一人在侍卫簇拥下踱步到正中央高台上就坐,他是负责主审的刑部尚书李养正,燕由记得张嫣说过,这人也是阉党。
当浑身是伤的顾大章被押上来的时候,百姓中发出不小的骚动声,尚书大人不得不大拍惊堂木让民众安静。
顾大章对着李养正所在的高台跪下,脊背挺直,毫不见怯意。李养正拿起供词,给旁边的小官员高声宣读东林党人的罪状,百姓们自发安静下来,凝神听着。那人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安静的情况之下,在场的上千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待他宣读完后,李养正捋着胡子道:“这些罪名,你可清楚?”
顾大章道:“当然清楚。”他昂起下巴,“下官于诏狱中亲眼见着许显纯一条条伪造供词,早就背熟了那些凭空捏造的罪状。”
因为顾大章惊雷般的话,百姓中又是一阵骚动,这回比上一次的声势更加浩大,惊堂木平息不了他们的异议,李养正不得不依靠在场锦衣卫协助平息事态。
李养正故作镇定,捏着喉头清了清嗓子,宣布道:“你宁死也不认罪,但铁证如山,无法抵赖。现本官宣判,杨涟、左光斗、袁化中、魏大中、周朝瑞、顾大章因受熊延弼的贿赂数万两,于两日后公开处斩。”
燕由冷笑一声,六个人中,五个人都死了,对死人处以斩刑,真是可笑。
顾大章开口:“下官不服,下官不能替已死去的人接受阉党的诬告。”
燕由回头四顾,与几个早安排好的人对上目光,他们同时高呼道:“顾大人冤枉。”,他们说完后,迅速隐在人群中,已出口的话音如庞大石块,在人群中激起巨大的涟漪,百姓们群情激奋,面红耳赤地叫喊着,“冤枉!冤枉!冤枉!”原本凌乱的话音在逐渐变得整齐划一,上千人的声音交汇在一起,直冲苍穹。
朝廷高官都在民意前慌了神,尤其是魏忠贤的走狗们,他们看起来就像恨不得立即逃走似的。李养正疯狂地敲击惊堂木,他身旁那位大嗓门拼命喊着“安静!”但完全无济于事。
身处其间的燕由浑身不自觉地冒出鸡皮疙瘩,这就是人民的愤怒,如此这般的叫喊声,即便是身在深宫的张嫣也能听见一二吧。
阉党没料到公开会审会招致如此后果,他们都不是什么有骨气的人,欺软怕硬,一见百姓们来硬的,顿时慌了。他们恨不得立即就将顾大章暗中处决,可他们的宣判中言明要公开处刑,不好违背,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行刑当日,来观看处刑的百姓是前几日的两倍有余,其中许多人是听闻消息后匆匆从邻近的城市赶过来的。他们自发白衣缟素,为冤死的清官顾大章送行。
处刑前,按惯例允许犯人说出遗言,顾大章面对百姓们跪着,面色淡然,无惧死亡,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道:“今日只有一人来此被处刑,因为其余的五人,早已惨死在诏狱,惨死在魏忠贤的走狗许显纯的手下……”
百姓们一片哗然,李养正看情况不对,当机立断喝道:“立即执行斩刑!”提着斩刀的刽子手得令,双手举起屠刀,用力劈下——
顾大章对逼近而来的死亡只作不觉。他身后李养正的目光期待而急切,观看的人群中有胆小的妇女已然高声尖叫,燕由反应极快,眸光一闪,手腕极快翻转,手指送出。
但刽子手的刀刚挪动了一点儿距离,刀子突然毫无预兆地从他手中松脱,划过一条危险的线,掉落在地上,弹了两下。接着他本人似受伤似的捂着肩膀无力地跪在地上。几颗圆滚滚的下石头从他身上掉落,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
李养正被突发的变故惊住,拍案而起,百姓们也察觉到似乎有人在帮顾大章。
人群中的燕由悄悄收回手指,他继续从袖口中摸出三颗一模一样的小石头,紧握在掌心,蓄势待发。
顾大章仿佛置身事外一般,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朗朗叙述狱中的一切,将被掩盖的真相揭露在天下人面前。期间有数人上行刑台想要处决顾大章,但皆被燕由阻止。
李养正知道有人在帮顾大章,但现在最当务之急是先堵住顾大章的口,他没有顾人群的威胁,不断厉声命令手下去取顾大章的性命,直到他的门面被一颗石子打中,肿起一个大包。
当所有的锦衣卫一齐拔出刀冲上高台,顾大章已经将真相原原本本地说完,包括杨涟的遗书和愿望,他的面色镇静,似乎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但这种态度更凸显出他的悲壮,站在最前端的人们皆震惊地说不出话来,有心软之人已经捂嘴垂泪。顾大章的话如潮水一样从前蔓延到后,燕由能感受得到这汹涌的、无穷无尽的愤怒,在熊熊燃烧。
这次他还没来得及鼓动人群,人群已经自发地向前涌动,他被推着前进。锦衣卫为杀顾大章,离开了把守着的关口,于是人们畅通无阻地从桥上穿越护城河,鱼贯而入进刑场。他们高呼着杨涟等人的名字,并哭喊冤枉,声响震天。
阉党的官员们何时见过这等场面,一个个吓得腿软,连逃跑都做不到。
锦衣卫身怀武艺,还算有几分武艺,提着刀子冲着百姓,想要进行威吓。燕由怎么会让他们来阻挡大好的形势,从后衣带中掏出数块较大的硬石,瞄准角度,投掷过去,一颗都没有浪费,正中数人脑门间。
百姓们见其做法,纷纷也拿出自己刚买的菜,不由分说地朝着官员们投去。事态突变,发展成了暴动,一时间场面极为混乱。
李养正离得远,暂时还未受到波及,他捂着脑门,大拍惊堂木,哆嗦道:“今日不处刑,今日不处刑!”但他声音弱,暴民们听不见,他慌忙之中,还记得已经吓瘫在地的手下,他大声命令他宣读他的决定。
“今日不处刑!今日不处刑!”那人抓住台子,强撑着大喊道:“今日不处刑——”
这把声音非同凡响,立即就收到了成效,花了一刻钟,暴民们由前至后,逐渐安静下来。燕由心道不好,这么快就能使数千人安静下来,证明这些人心中并未下定决定与官员们作对,只需给出一个台阶就顺势而下,这般静下来后再难恢复到方才那样的状态。
李养正毕竟久经官场,为人狡猾,懂得民众心理,很快便与百姓们达成协议,他不追究百姓们的暴行,加之免去顾大章的死刑,与其交换,百姓们各回各家,两不相欠。
离成功就差咫尺,但这咫尺就决定了成功与失败的距离。
眼见百姓们慢慢四散而去,燕由无奈地想,就差那么一点儿,嫣儿该失望了。
…
顾大章不会苟且偷生。
他经受过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他早已无所畏惧,隐忍苟活只是为了责任,如今,他践行了自己的责任。
虽然无法亲眼看到魏忠贤走向毁灭,无法亲眼看到太平盛世的来临。
但他将同僚交托给他的事完成了,他将真相从黑暗中传了出去,他无愧于己。
现在是去陪同僚们的时候了。
他的右手被拷打残余两只手指,他艰难握笔,写下歪歪扭扭的遗书,“吾目暝矣。”
当晚,顾大章在刑部牢狱中自缢而死。
至此,杨涟、左光斗、袁化中、魏大中、周朝瑞、顾大章等东林党六人全部遇害。史称“六君子之狱”。
106。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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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极殿。
众女一步步地按事先教导好的繁杂礼仪进行受册仪式。这是天启年间的宫内举办的第一件盛事,因此办得尤其隆重,后庭内几乎全部有身份的人都到场了。
张嫣头戴的凤冠上镶嵌有千余珍珠宝石,身着正红色云锦礼服,凤舞九天霞帔,立于众女的正前方,仪态万千。
即便张嫣这几日都没有睡好,但精心修饰过的脸庞丝毫看不出疲态,反倒在满头珠玉光泽的衬托下显得越发美艳无匹。
在宫人们看来,皇后面色沉静,杏眼中隐隐有锋芒透出,自生威仪。她左右两边分别站着段婧和林宛儿,两人同样美貌过人,但气度上不敌张嫣,连容光也似暗淡了不少。
宫人们在暗赞新后美貌的同时,不由得也平添敬畏。
其余几十个女孩各自被封了选侍,昭仪,嫔等,亭亭立满一殿,殿中脂粉香气袭人。
张嫣从司礼监太监手上接过代表皇后权力的金册、金宝、凤印,不由自主地挺直腰杆,绷直脖颈。这几样东西,意味着她从这一刻起,正式成为天下之母了。
张嫣没有忽略掉站在人群最后的客印月。她已经三十五岁了,望之却仍似二八少女,风姿绰约,娇媚无限。她正怨毒地盯着张嫣,张嫣微微昂起下巴,气定神闲地回望,两道目光在空中交汇着缠绕在一起。
大典最后,以张嫣为首,步出皇极殿。月台很高,视野广阔,今日的天空美得出奇,碧蓝澄净,日光和煦,微风吹来鸟鸣声。
见此情景,张嫣轻轻呼出一口气,心中郁闷之气随之消失,浅浅一笑。漫长的冬季已然过去,春天来了。
皇后独有的百凤纹坐障停放在汉白玉石阶下,八个宦官站在一旁后者,坐障后随同的丹陛仪仗声势浩大,张嫣将会乘上这辇轿,去往坤宁宫。
乾清宫主阳性,坤宁宫主阴性,两宫相对,表示阴阳结合,天地合壁之意。张嫣被册封为后,自然要住入坤宁宫,以彰显国母身份。
坤宁宫正殿设门十二扇,中间为浮雕云龙纹御路,踏跺、垂带浅刻卷草纹,红墙黄瓦,一派天家气象。
张嫣抬脚迈过门槛时,心中闪过一丝抗拒之意。她清楚知道地底下有一座一模一样的宫殿。从那座宫殿里可以清楚听到上方的声音。未弄清楚修建地下宫殿群并监听皇上的到底是何方神圣之前,住进这坤宁宫,便意味着失去了所有的自由。
司礼监主事亲自带了十名太监和十名宫女来到坤宁宫中,另配有掌事太监和掌事宫女各一名,太监名邱贵,宫女名春梅。
邱贵和春梅的样貌平庸,都是一幅老实沉稳的模样。
再让春梅沿用“竹语”的名字也不甚妥当,于是张嫣便赐她名“语竹”。
主事一离开,下人们便前前后后开始忙碌起来了,张嫣不解,询问语竹,语竹答道:“他们在准备今晚的帝后合卺礼。”
张嫣走进东暖阁一看,挂红帐,换上绣龙凤红被,插上一对红烛,挂上双喜字大宫灯,粘金沥粉的双喜字,靠墙放置一对百宝玉如意。
张嫣见状微微红了脸,但下一瞬,立时想起皇上朱由校身边那个美貌太监的脸,她面上红晕消了下去,转身由语竹扶着回到西暖阁中歇息。
月色如水,空明澄澈,御驾来到坤宁宫,皇帝朱由校踏着月光,走进东暖阁内。
东暖阁内并不大,屋内地毯、墙壁、屏风皆被装饰成喜庆的大红色。张嫣身着册封时那套礼服,在床边垂目而立。
张嫣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了她意料之中的人——那个美貌太监,他跟在朱由校身后,走进了东暖阁来。张嫣表情从容不改,也说不清此刻自己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
过去了许多日,殿试的细节已经回忆不起来,甚至皇上朱由校的长相,也只剩个大概的印象。只有伴在皇上身侧那个太监的模样,让张嫣久久难以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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