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最后的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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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最后的荣耀- 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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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城中一万多人,都是萨摩精锐,岛津一走,这些人必死无疑。等到他回到日本,也会被严厉申饬,削藩减石不说,岛津家能不能保住,都是个问题——丰臣家的新兴势力领地都在九州,紧挨着岛津家丰腴的土地,正愁没理由扩张呢。

想到这里,岛津义弘就地挖了一个大坑,自己坐在坑里感叹:“这里,就是我的坟墓啊。”

十月一日早晨七点多,吃过早饭的明军开始朝着泗川倭城聚拢而来。

按照董一元的安排,彭信古作为先锋,先发出阵,茅国器、叶邦荣、郑起龙三营步兵策应援护;马呈文、师道立、郝三聘、柴登科四部骑兵在倭城左右驰骋飞射,牵制敌军;蓝芳威、祖承训进攻倭城东北的木门。

明军这边熙熙攘攘地摆开阵势,日军那边却是按兵不动。

不是镇静,而是傻了。

他们准备了滚木巨石、铁炮弓弩,打算打一场惨烈的守城战,可是明军先锋部队根本没靠近,远远站开,不知搞些什么明堂。

岛津义弘觉察到了这种异状,赶紧登上高处,往城下看去,结果他看到了两排黑漆漆的东西。

第一排黑漆漆的东西,是炮口。这炮口比碗口还大,炮身极长,上面有九道铁箍,两侧两个车轮。虎蹲跟它相比,就像是一只狮子狗;铁炮跟它相比,就像是一根牙签。

有日本人认出来了,这是大将军炮。这种炮威力无俦,能射七斤的铅弹,一炮出去能糜烂一大片。当初李如松攻打平壤,就是用这种炮远远轰击,最后把小西行长生生炸出城去。

大将军炮别的都好,只是特别沉重,足有五百多斤,在朝鲜山地移动起来极其缓慢。明军攻打蔚山的时候,这些大炮就没赶上参加,不然加藤清正吃的苦头会更多。

而此时这大将军炮总算赶到战场,一字排开,足有几十门之多,都对准了泗川倭城的城垣。

而第二排黑漆漆的东西,更可怕。

这是一群黑漆漆的人。

不是云贵山民或者草原牧民那种晒黑了皮肤的黑,而是彻头彻尾的黑,黑到只有双眼眼白和牙齿是白的。

这究竟是妖怪,是妖怪,还是妖怪啊?

这些士兵是彭信古的亲随卫队,也是他区别于其他部队最大的特色。当然,对现代人来说,他们的身份毫不出奇。

这些是来自非洲的黑人,他们被葡萄牙人当成奴隶贩卖到东亚,又被大明买下来。

大明对黑奴的评价很高,认为这些人擅长搏击、力大无穷,对主人非常忠心,是天生的保镖材料,很多海商都会带着两三个,一来炫耀财富,二来看家护院。这些黑人擅长潜水,能带着刀去凿船,因此又被称为“海鬼”。他们的祖先在唐代被称为“昆仑奴”,现在改了个更炫的名字,叫做“异面神兵”。

彭信古家里大概很有钱,他不知从什么渠道弄来了一大批黑人,安排在自己麾下,带来朝鲜。就连朝鲜国王听说以后,都特意叫他过去演练一番,好开开眼界。

现在要攻打泗川倭城,彭信古故意把这些黑人拉出来,摆在阵前吓唬日军。

于是在十六世纪的朝鲜战场上,一大堆穿着明军甲胄的非洲黑人与日军直目相对,这番景象实在是很有趣。要知道,这是黑人军团第一次出现在朝鲜战场;第二次大规模黑人士兵出现在朝鲜,还要等到几百年后的美国大兵……

在大将军炮和黑人之后,是一个简易的营栅,营栅里全都是堆积如山的火药与炮弹。这就是彭信古要求有一天准备时间的原因。他欺负日军不敢出城,偷偷摸摸地把火药库直接扎在了炮兵阵地后面,当火炮开始怒吼的时候,炮手们将从这个营栅里就近得到补给,保持火力的持续性。

他不担心靠得这么近会被日军突袭,茅国器、叶邦荣和郑起龙三营把炮兵团团围住,遮护得密不透风。就算日本人铁了心倾巢出动,更好,董大帅的中军铁骑正盼着跟日本人打一场野战呢。

朝方资料说彭信古带来了一千人,明方资料却说是三千。我认为这是着眼点不同的缘故。彭信古带入朝鲜的京军是一千人,炮营两千人。但这个炮营,理论上不归彭信古直辖,而是统属于董一元,只不过在泗川时临时配属在彭麾下。

彭信古看看炮兵都准备好了,一声令下,几十门大将军炮开始怒吼。

火炮齐射的气势震慑了所有人,大团大团的硝烟自阵地升起,几十枚炮弹呼啸着重重砸到泗川倭城的城垣之上,刹那间地动山摇。平壤的噩梦仿佛回来了。

当惊魂未定的日军抬起头来,耳中轰鸣尚未停息时,第二轮射击又开始了。如雨的炮弹噼里啪啦地砸将过来,有的轰在城橹之上,削去一片碎石瓦砾;有的落入城中,砸塌了几间藏身房屋。整个泗川倭城沐浴在一片火海之中,惨呼声连绵不绝。

日军试图还手,很快倭城城头发出了怒吼。

原来日军也有火炮,这种大筒虽然威力不及大将军炮,数量也不多,但毕竟是“炮”而不是“铳”。

两军的炮击从七点多一直持续到了十点,整个倭城彻底被火与硝烟所笼罩。大将军炮没有瞄准器具,准确度欠缺,不过密度和频度弥补了这一缺憾。经过一个半时辰的轰击,看似坚不可摧的倭城被轰得七零八落。史书上说“打破城垛数处”。足以说明炮击的效果。

忽然一声沉重的倒地声传来,明军一阵欢呼。

原来泗川倭城的城堡大门,终于抵受不住明军的猛烈炮击,轰然倒地。

通向倭城内部的通道开启了。

当初在平壤之战里,明军也是这样轰开城门,杀入城中。只要现在杀进去,一次堪比平壤的辉煌胜利,唾手可得。

所有的明军都把目光集中在了城门。

没想到的是,最先动的,不是茅国器或者叶邦荣,而是彭信古。

彭信古的麾下除了黑人以外,其他都是京营官兵。京兵的军纪一向很差,是明代积弊之一,《两朝平攘录》里干脆斥他们是一群无赖。此时看到有大功摆在眼前,这些人按捺不住心中兴奋,抢先离开炮位,向大门冲去。

茅国器和叶邦荣有点吃惊,他们没想到彭信古居然擅自离开阵地,要来抢攻以及抢功。但他们已经阻拦不及,只得约束部众,准备尾随而入,打一场巷战。

就在这时,朝鲜战争中最富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

彭信古的部队冲入泗川倭城的一刹那,阵地上的一门大将军炮突然发生了爆炸。

这门大炮的炸膛,究竟跟彭信古擅离战位有无关系,很难说,也许只是因为持续射击时间太长,不及冷却。但是它突如其来的爆炸,引发了灾难性的后果。

因为这门大炮的后面,是堆积如山的火药与炮弹。

按照常规,火药库与炮兵应保持一定距离。但是彭信古为了方便开炮,把两个地点设置的太近了。

一点火星,都可能引发爆炸,更不要说一尊大将军炮炸膛的威力。

明军的火药库瞬间被引燃,发生了极其剧烈的爆炸。站在远处的人先是看到,一团耀眼的火光在炮兵阵地中爆开,巨大的黑云腾空而起,然后刺耳的轰鸣声才传到耳中。炙热的火焰与冲击波向四周无差别地扩散,附近明军的残肢断臂被高高抛起在半空,再落到滚烫的地面。几乎没有血,因为所有的液体都已经被高温烘干。

硝烟遮天蔽日,整个战场的天空陡然暗了下来,所有人,无论日军还是明军,动作都在这一刻停滞了。

没人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所有人都看到了,这次剧烈的爆炸,是发生在明军的阵地之中。

无论是前方冲锋的士兵,还是后方的将领,都惊慌失措。他们不知道爆炸的原因,只能下意识地认为己军遭遇到了可怕的攻击,数百名袍泽瞬间被吞没。求生的欲望,驱使他们要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纷纷转身逃去。

明军大乱。

假如是西路军或者东路军遭遇到这种事,刘綎和麻贵会约束部队,至少能保持乱而不溃。

可是中路军却做不到。

西路军以川军为主体,东路军以宣大军为主体,都是一个整体。

中路军的成分非常复杂,大家都来自五湖四海。祖承训是辽东军出身,带的是遵化的兵;马文呈是宣府人,他带的却是四川兵;其他的诸如浙兵、京兵、宣大兵、密云兵、蓟州兵、保定兵、川兵,来源诸多。

这些部队彼此之间缺乏信任,更没有默契。所以董一元当初一接任,就意识到这个问题,觉得无法驾驭,宁可跑回辽东去招募家丁,也不从这些部队中挑选亲随。

现在突然遭遇到了这么一次大爆炸,中路军缺乏主心骨的恶果终于暴露了出来。诸部各行其是,都觉得大难临头,只能顾自己了。

岛津义弘到底是员老将。他在度过了短暂的惊讶之后,立刻意识到这是绝佳的反击机会。龟缩在城堡里的日军纷纷杀了出来,趁着明军军心动摇的时候发起了反攻。岛津义弘的儿子岛津忠恒一马当先,要去痛打落水狗。

关于这次神秘的爆炸,赵庆男的《乱中杂录》里写到:“义弘募兵,持烟硝数斛,潜埋城外,掘旁穴,持火潜兵……俄而火发,军中士卒烧尽”;《朝野佥闻录》载:“义弘伏烟硝数斛,傍置火具……”《朝野会通卷》说“贼伏硝城外而置,火具自出”。

听起来,明军的“被爆炸”似乎是岛津义弘设的计谋。

可是岛津义弘不是神仙,他怎么能预先知道明军会把火药库设在那里?怎么能预测到彭信古将大炮推近城前射击?又怎么能预感明军会因为这次爆炸而彻底惊溃?

更重要的是,日本人如果因这一奇谋而取胜,又怎么会不大吹大擂?

事实上无论是《岛津家记》还是《征韩录》,都对这个最能体现岛津义弘谋略过人的事例略过不提。正相反,他们引用茅国器的话,“予又谓彼军无大炮而彼以大炮击之,且烧药柜,出我不意”。这句话似乎在暗示,明军火药库被引燃,是因为日军炮击的缘故。

而《宣庙中兴志》和《两朝平攘录》里明确提出是“误失火于药柜”、“忽木杠(火炮)破,药发冲天”,是明军自己的失误。

究竟爆发原因为何,已经无法考证。对于当时的明军来说,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后果。

最先崩溃的,是已经进城的彭信古部。他们一时间还无法接受从大胜到大败的转变,被日军一冲既溃,从城门倒退着逃出来。

茅国器和叶邦荣是两员优秀的将领,他们在爆炸后没有让部队惊溃,还在忠诚地执行着作战任务。当彭信古的部队大溃而退的时候,他们英勇地迎了上去,试图保护友军。

这个动作让彭信古得以逃出生天,却让茅、叶两部陷入日军的重重围。

在城外负责外围牵制的郝三聘、马文呈和师道立三部骑兵,刚才被爆炸声惊扰得十分不安,这时看到彭部明军惊慌退回,茅、叶被围在垓下,他们不是抢前助战,反而转身就逃。

数千匹战马跑起来,声势相当惊人。看在其他明军眼中,就像是全线崩溃一样。整个中路军的阵势一下子就完全乱掉了。

这时候唯一还保持镇定的,是董一元和他的辽东家丁们。他退到一处相对较高的地势,把刘时新、柴登科等还未溃逃的部队收拢过来,编列成军。

董一元注意到,日军其实这时候也特别混乱。岛津忠恒冲的太快,身边士兵不多,更多的日军被堵在了泗川城前,与茅、叶两部拼命死战。他带着骑兵越过岛津忠恒,绕入城下,先把茅、叶两部救了出来,然后转身杀向岛津忠恒身后。

岛津忠恒吓出了一身冷汗,急忙朝旁边退去。好在董一元无心恋战,直接向北方遁去。

此时三万多明军已经跑了一个漫山遍野,人人都争先恐后地朝着晋州奔去。那一声彭信古营中的爆炸声,成了明军的催命符,跑到这会儿,他们已经不是因为战败或者恐惧而跑,而是别人也在跑,自己不得不跑。

这时候,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落了下来。

固城的援军立花宗茂已经赶到了战场,这一支生力军正好冲到明军的右翼。立花比岛津还狠,立刻撒开了手下开始屠杀。日本人像发了狂的野兽,挥舞着枪矛扑了过去。

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追歼战。明军已经完全没有了抵抗的意志,从一支成建制的军队沦为一个个惊慌失措的孱弱个体,任由日军像杀鸡一样肆意杀害,割去首级与耳朵。从泗川到晋州之间的广阔地点,变成了明军的地狱,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茅国器一路退到望津峰以后,清点了一下兵力,发现自己伤亡了六七百人,同僚徐世卿遇难。而彭信古更惨,只余五六十人——那只黑人军团,也在爆炸和溃逃中十不存一。这还是在有组织撤退的情况下,那些一路跑成散沙的部队,还不知伤亡有多少。

茅国器看着望津峰,心里又是沮丧,又是惭愧。沮丧的是数万明军,居然是这么溃败了;惭愧的是,实在是枉费了郭国安一番苦心。

要说浙军,不愧是朝鲜战争第一靠谱的部队。茅国器对部下说,泗川咱们是败了,可望津峰是一处天险,还不容易才拿下来的,如果这里丢了,下次再打过来就难了。败退到此为止,无论如何,这里得守住!

茅国器就地扎营,收拢散落的明军,准备打一场防守战。赶过来会师的有祖承训、蓝芳威、郑起龙,这些人的部队都是相对比较完整的。

这时候董一元也跑过来了。茅国器把话重复了一遍,希望董帅同意,可没想到被拒绝了。董一元认为这里孤悬敌后,背靠南江,如果泗川和固城从两个方向进攻,就是背水一战的死地。

茅国器问那咱们怎么办?董一元说:“回星州。”

回到星州,就意味着中路军这几天的辛苦完全付之东流。存在临津峰的一万两千多石粮草,要全部丢弃。

但董一元执意要回,谁也劝阻不了。

于是明军在望津峰稍事停留,渡过南江,往北撤去。他们携带的辎重、粮草都丢弃一空,马匹也都死去不少,万分艰苦地在群山之间跋涉。许多士兵又冻又饿,惨号声和哭泣声不绝于途,还有人走着走着,一头倒毙在路边,连收尸的都没一个。

居昌本来有八千石粮草,也因为不及运走而全扔了。

到了三嘉以后,董一元唯恐日军尾随追击,留下了祖承训、茅国器、杨绍祖、蓝芳威、彭信古、秦得贵六将防守,其他人继续往北撤。

一直撤到陕川,明军这才能得以停下来喘口气。董一元正想休整一下,死里逃生的彭信古告诉他:“殿后的郑起龙全军覆没啦!”董一元大惊,连忙拔营而走,一路撤到星州方停。就在这一路逃亡之中,方时新染病身亡。

再一问,彭信古根本就是胡说,日军根本没有越过南江追击。

日军没有追击的原因有二:一是粮秣不足,不敢轻进;二是没时间,他们要忙着庆功。

对于泗川与固城的日军来说,这一天是盛大的节日。人人都砍到了明军首级,人人都立了大功,每一个人都笑逐颜开。从濒临全灭到大获全胜,这样的惊喜实在令人兴奋。

岛津义弘事后清点战果,把所有割下来的明人鼻子装了十个大樽,特意运到名护屋去。至于割下来的首级,在清点完以后统统埋入一个大坑,填埋成土包,当作京观来炫耀武功。

这个首级塚的具体位置,一直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才被考古学者确认。韩国在此设立了朝明联军战殁慰灵碑,来祭奠这些不幸战死的战士们。

泗川之战,是明军败得最惨的一场战役,也是最让人惋惜的一战。

明军凭借着数倍于敌的优势兵力,以犁庭扫闾之势开局,在距离胜利最近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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