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最后的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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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最后的荣耀-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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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碧蹄馆之役第一阶段的前哨战结束,战斗暂时告一段落。

有日本学者声称这一战是立花宗茂精心策划的一场诱敌战,具体的战略是:十时连久孤军示弱,以五百人先击溃了三千敌军,又把六、七千名敌人主力吸引过来,然后本队在侧翼发动奇袭,最后杀死明军两千多人,敌人仓皇而逃,是场大胜利。

这个推论的基础首先就不存在的。明军在这场遭遇战里的参战人数,最多只有三千人,立花宗茂所部是三千二百人,日军兵力比明军还多一点。日军所谓的“六七千明军”,只存在于他们的幻想。

且从战斗过程具体分析。在开战之前,立花宗茂确知的情报,只有“查大受五百骑袭来”的消息。对付这点明军,他不可能也没必要实施示弱战略,正确的做法是迅速移动本队支援前锋,构成局部兵力优势——立花宗茂也确实是这样做的。

等到十时所部和小野所部合流之后,总兵力为一千二百人,但之前阵亡了一百三十多人,因此这时兵力大约是一千出头,开始反击查大受。这个阶段日军占有优势,宗茂也不可能采取示弱战略。

等到明军后续的两千多骑兵赶来支援的时候,十时连久立刻在前线陷入苦战。在这种情况之下,宗茂已没时间策划也不需要策划所谓“示弱诱敌”,因为十时连久加上小野部,早就已经“弱势”得一塌糊涂,根本不用演。

换句话说,从立花宗茂出兵开始,根本没有任何机会来实行“示弱战略”。所以结论是,这个“示弱”的说法,是为了美化立花宗茂能征善战的形象附会而来的。他确实作出了迂回奇袭的决定,是一招好棋,但这只是一名优秀将领对战场情况的一种活用,是临时起意,而非处心积虑的策划。

从战斗的结果来说,日方的记录也颇值得商榷。《征伐记》、《黑田家记》、《毛利家记》、《安西军策》、《立花朝鲜记》等第一手史料众口一词,认为立花宗茂在这一阶段取得了大胜利,杀敌数从两千到六百不等。

这里出现了一个有趣的历史研究现象。当我们阅读史料时,经常能发现记录者出于某种目的,极力渲染战争中某一方的英雄事迹,但他们又经常顾头不顾腚,一不留神就在别处记录里留下些许矛盾的细节,最后泄了自己的老底。

对于这场遭遇战,我们无须去深究在战斗中立花诸臣到底有多么骁勇善战,上述史料在吹嘘完以后,不约而同地提到了一个细节,如《征伐记》说“长政疾驰来援,遂以统茂归”;而《黑田家记》则说“宗茂铠上矢如猬毛,登小丘而休,长政代奋战,明军退”。

日方的记录光顾着吹嘘立花宗茂的武勇,却忘记把结局改一改。

从《黑田家记》里“长政代奋战,明军退”的描写,可以反推回去证明,明军在与立花宗茂的战斗中,根本就没有落荒逃跑,反而是步步紧逼,所谓的“登小丘而休”,分明是立花宗茂本人反被明军压迫到了小丸山山上。直到黑田长政赶来支援,接过立花部投入战斗,明军才退去,黑田才有机会“遂以统茂归”,把他救出来。一个“代”字和一个“归”字,让之前的吹嘘泻了底,这么窘迫的遭遇,实在不是胜利者所为。

事实上,在这场战斗里,明军的兵将从头到尾都表现出了极强悍的近战能力和极高军事素养——当然,这是因为这些部队是李如松等人的家丁,战斗力比普通明军要强——与日军先后数次交锋,并未呈现出弱势。甚至在遭遇侧后袭击的时候,明军也无一部溃败,而是回撤一段距离后迅速重整队形,硬生生地挽回了局面。众所周知,在白刃战中接战不利,整队回撤而不引发溃败,反而立刻重整好阵型进入反攻,这对士兵和将领的素质要求有多高。

而且,这些明军并未携带大量轻重火器,手里只有少量神机箭还有三眼铳,再就是标准的马战武器——佩刀、弓箭了,在这种情况下与日军进行的是一场实打实的白刃战。在这个日军最引以为豪的科目里,明军丝毫没落下风。

号称西国第一名将的立花宗茂,面对与自己兵力相当的明军,除了靠奇袭暂时迫退了明军以外,再没占到半点便宜,反而赔上了十时连久和池边永晟两员大将的性命,最后连他自己都被迫退到了小丸山,靠长政的救援才缓过气来。

因此这一场碧蹄馆的前哨战,双方最多只能说是打了一个平手,客观地说,明军还略占优势。

战斗结束以后,明、日两军都停止了继续前进。明军发现日军越打越多,开始对“汉城无兵”的情报产生了疑惑,不敢轻举妄动。

而日军此时的战场最高指挥官是黑田长政,他用兵极稳,从来不打无把握的仗。他看到前面的明军居然把立花宗茂都呛回来了,便打消了追击的念头,用麾下五千人摆出防御的姿态,等待着小早川隆景的到来。

双方进入了第一次对峙。

这个时候的李如松,已经在赶往碧蹄馆的路上。

查大受在击退了十时连久的第一次进攻以后,便在反击前给他送来一份情报,说敌人弱势,宜快速前进。李如松在二十七日早间带着十来个家丁匆匆离开,临走前只顾得上给其他人传个话,叮嘱他们随后跟进。

要说这位将军也实在不像话,你性子再急,也实在不该只带十几个人就上路,好歹等部队集结一下再说吧。六年以后在蒙古战场上,李如松轻军深入,再次因这样的冲锋在前,于抚顺浑河附近中伏不幸阵亡,终年五十岁。这实在是性格决定命运的最好典范——死得有点诨。

李如柏、张世爵接到李如松离开的消息,也都纷纷上马追赶。他们仓促间也未集结部队,只带着几十个亲兵前往,其他部队没了统一号令,只得陆陆续续三五成群地前进,跑得一路都是。只有杨元留在坡州镇守,没有随他们前往。

大约在上午十点左右,李如松在半路又接到了朝鲜信使带回的查大受第二封信。这封信与第一封信的内容完全相反,说日军数量很多,与明军正在激战,要求后方尽快来支援。

李如松虽然对辽东军的野战能力十分有信心,以至他压根就没想过退却和暂缓前进,但身为一名战术素养极好的指挥官,查大受的这份报告还是使他想到,前方情况有可能出现了变化,很可能是汉城的日军数量有变。

只是但他受之前查大受两份侦查报告的影响,并不认为日军数量能大到需要他动用明军主力。因此他没有退却,只是让那名朝鲜信使尽快赶到坡州,命令杨元率全军压向汉城,以应付万一的情况。自己则继续快马加鞭,加快了赶路的步伐。

李如松赶路赶得实在太投入了,以至在跨越惠阴岭的时候,一不留神摔到了地上,把左脸给戗破了。

这是李如松入朝以来的第三次因突进落马了。

按说这似乎算不祥之兆。好比去年忠州之战时,申砬就是出征前把帽子碰到了地上,才导致大败。不过李大提督却不管这套,前几天的平壤战役,他落了两次马,照样大获全胜。他从地上爬起来,摸了把脸,拍拍身上的土,上马继续赶路。

大约在上午十一点,李如松终于赶到了碧蹄馆现场。

明、日两军这会正彼此谨慎地隔着一段大路对望。李宁、孙守廉、祖承训、李如梅、查大受五员大将心情有些复杂。刚才的那场仗虽然打得一波三折,不过没吃亏,也没占到便宜。可现在日本人越来越多,却叫他们暗暗心惊。

小早川隆景和宇喜多秀家的各主力军团正陆续抵达,和黑田长政所部、立花残部汇集在一起,在小丸山和望客岘一带聚成黑压压地一片,声势惊人,光是战场上的日军总兵力已高达三万之巨。辽东五将的兵力加一起也只有三千出头,再能打,眼前的局面也没法应付。

正在这时,李如松赶到了。这可真把大家吓了一大跳,一不小心,主将就要陷进去了。于是大家连忙请示李如松:对面日军最少有三万多,咱一共就三千出头的兵力,那现在咱们是撤退呢,还是撤退呢,还是撤退呢?

李如松听了,看了他们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撤什么撤,给我打!

辽东军得了主帅的号令,虽然面对十倍于己的敌人,但却毫不畏惧,纷纷开始对日军鼓噪起来。他们被人骂过贪婪,被人骂过残暴,可从来没被人骂过怯懦。跟鞑子们在辽阔原野上拼杀出来的血性与杀气,不会因为区区数万日军而消退。

只是李如松说得威风,心里其实在打鼓。他又不是傻子,之所以宣布不撤,不是因为血性、尊严什么的,而是身为一个拥有良好军事素养的指挥官,他很清楚无论怎么,现在都绝不能退后一步。

在自己对面,光是战场上就有足足三万人的日本主力军团,还没算上汉城的日军。自己手上就三千多人,连人家的一个零头都不够。日本人明显是不知明军虚实,才心存忌惮没有进攻,所以明军绝不能后撤,一旦后撤一步,日本人大军就会毫不犹豫地掩杀过来,到那时候明军就完了,没有可能幸免。

所以李大提督一到战场就下了令——接着打。那么,兵力已占绝对优势的日本人这时在做什么呢?

他们正在开会……

日本人特别喜欢开会,动辄就要把大家叫到一起,小马扎一支,唧唧喳喳议论纷纷。面对三千多大明骑兵,宇喜多秀家把诸将召集在一块,发话了:“刚才斥候报告,说明军主帅李如松也到了,诸位看该怎么办呐?”

日本人谁都没想到李如松居然会大着胆子只带十几个人跑来,他们认为主帅所在的位置,必然是明军主力。此时在这三千人后面的,肯定是四万带着各种大炮的明军。

四万对四万,从人数看,胜负在五五之间。可问题在于明军主力有大量火炮,再加上主战兵种是骑兵,一旦野战起来,大炮远轰再骑兵冲击,肯定比长筱之战中的织田军厉害。要知道那一仗,织田可是靠铁炮队灭了号称战国第一骑军的武田军团的,因此也不能怪秀家郑重其事地要召集大家讨论。

诸将当下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暂时退兵,避敌锋芒;另外一派则坚持继续进兵,跟明军死磕一场。前者的代表是三奉行石田三成、大谷吉继与增田长盛,黑田长政是慎重用兵派,也主张观望一阵再说;后者的代表不用说,自然是老而弥坚的小早川隆景。

最终隆景的意见占了上风,决定开打。小早川的第六军团当仁不让地充当先阵主力,至于那些主张慎重的家伙,就乖乖地等在后面看吧!

日军最大的压力,是那个不存在的明军主力军团,因此小早川决定速战速决。他派遣粟屋景雄带领三千人从大路西侧绕过去,和大路东侧的井上景贞三千人形成钳形攻势,左右夹击明军。

仅仅只是这个出阵,日军战力就已经达到全部明军的两倍。

李如松知道,此时万万不可示弱,一旦露怯,马上便是万劫不复的局面。他咬咬牙,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希望能坚持到后续明军赶到。

于是日军一动,明军也立刻动了。在李如松的指挥下,明军全体南移,趁井上景贞没靠拢的时候,先突击打垮粟屋景雄再说。

两军甫一交手,粟屋景雄所部便支持不住,纷纷溃退而走。明军大喜,他们经过与立花宗茂一战,对和日军进行白刃战的信心十足,现在正愁无处发泄,于是纷纷扑将上去。

可当明军开始追击粟屋时,忽然发现自己上当了。

朝鲜的一月份是初春,阴雨绵绵,雨水、雪水和泥土混在一起,让路面和田野都变得极其难走。明军从开城赶路时,就吃了不少苦头。特别是在小丸山以西这个区域,是朝鲜难得的平原地带,因此种有许多水田。这些水田地势低洼,被融化的冰雪变成一片一片的泥淖,不但极为泥泞,水田里还有密密麻麻的水稻茬子,是天然的绊马桩,骑兵在这种地形上,只要跑动就极容易被陷住或者绊落马下,甚至连快速机动都做不了,更别说冲锋了。

粟屋部以步兵为主,他们对这种地形的适应能力远优于明军的骑兵。不知是计的明军为了追赶他们,误入了这一大滩泥沼之中,前锋许多人纷纷被绊落马下,后续部队则陷在水田里行动迟缓。

粟屋景雄调转头来,趁机掩杀,不少明军在泥中被杀死。在路北的井上景贞发现有便宜可占,也加速开始移动。

李如松大怒,一声令下,进入水田的明军纷纷跳下马来步战接敌。粟屋景雄没料到明军转换得如此之快,猝不及防,顿时被杀得大败而逃——这一次他可是真逃了——干掉南侧威胁以后,李如松迅速调转队伍,部队又变成骑兵迎头对上井上景贞。景贞三千步兵当然抵挡不住这些杀红了眼的恶鬼骑兵,也只好狼狈后退整军。

小早川隆景一看两路军马出战不利,索性也不耍手段了,军扇一挥,亲自带着第六军团全线压上。隆景自己为中间进攻的核心,大将小早川秀包、筑紫广门和刚喘过气来的立花宗茂则分成两路,从侧翼烈火疾风般地朝着明军阵势攻去。

接下来,是一场场面极其混乱的恶战。

明军以三千多人的兵力,要抵挡从三个方向攻来的日军,形势十分严峻。李如松将部队分为两路应对小早川及从山侧向明军后方运动的部队。明军士兵舍生忘死,与数倍于己的敌人展开殊死搏斗。后方陆续赶到的李如柏、张世爵,因为之前学习李提督的缘故,随行都只有几十人,兵力过少,对战局的缓解没有丝毫帮助。只是他们都没有表现出一点犹豫,一到战场便纷纷义无反顾地杀入了阵中。

不过这时的日军状况,并没好到哪里去,这让人很奇怪。

可能是面临绝境的明军瞬间爆发出了不可思议的战斗力,这场混战也让日军险象环生。战斗中,明军见日军试图从侧翼包抄,遂分出一股明军部队脱离主力战团,突然朝侧翼日军厚实的阵势猛插过去,方向正是在包抄明军的小早川秀包本阵。秀包没料到明军到了这时候还有勇气和力量进行战场突击,一时间手忙脚乱,还没来得及调整,明军已一口气连斩他手下将领横山景义及家臣桂五左卫门、伽罗间弥兵卫、波罗间乡左卫门、内海鬼之丞、汤浅新右卫门、吉田太左卫门等多名武士,杀到了他面前。

小早川秀包转身想要逃跑,却被明军士兵拽下马来,挥刀便砍,秀包好歹也是武将,仓促间拔出短刀格了一下,抢得一线生机,随即被身边的家臣们七手八脚救了出去。秀包虽然幸免,但这一论冲锋却让他所部的武士死伤惨重,迟滞了他的包抄行动。

这段记载一直有人怀疑其真实性,认为是日本人虚构的。不过即便是虚构,也从一个侧面证实当时战事之激烈,给日军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可怖印象,才会在战后着力渲染。

两军这一战,算起来从巳时足足打到了午时,兵力处于绝对劣势的明军终于开始支撑不住,明军的所有将领——无论高中低级——此时都掣刀挥剑,全体上阵投入了与日军的肉搏。全军缓缓向西方边打边撤,意图进入高阳城坚守。明军的境况,已经极其窘迫。

关于这阶段的状况,朝鲜人在记载中说,战斗到要紧处,李如松亲率数十家突驰阵前,反复骑射,十分骁勇。之后李如松又亲率诸将,为撤退的明军士兵殿后。而日方记录如《黑田家记》则说,此次战斗到秀包军下山直冲李如松中军,隆景纵横两翼奋击时,“如松兵有节制,进退自在。两雄相会,战甚苦,自巳至午。”

明军即使已力不能支,阵型却丝毫不乱。在如此不利的绝境下,以李如松为首的将领们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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