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原因而退兵,这个责任谁来负!(《宣祖实录》二十六年一月八日)柳成龙被喝叱了一顿,知道理亏在己,连忙下令申饬地方,并派了许多官员到各地粮道去督运,把安定附近三县的粮草又搜刮了一遍,这才暂时解除了吃的危机。(《宣祖实录》二十六年一月六日)
但朝鲜的底子实在太薄,而明军又实在太多。柳成龙豁出了老命,也未能改善前线的补给状况。这为之后的战事进展埋下了一个不安定的伏笔。
袁黄比柳成龙更郁闷。粮草运砸了,火炮要是再送不上去,预想中的平壤攻坚战将平添了许多变数,不知那个蛮横的李如松能否克服这一切困难——不过袁黄根本没有时间长吁短叹,因为他这一次来,除了督促粮草,还肩负着另外一个使命:联军情报管理。
但凡联军,因为来自不同系统,都或多或少存在着联络沟通与配合的问题。中朝联军以前因为指挥权的问题发生过龃龉,在平壤城前甚至发生过朝鲜军队逃跑的事情,双方高层对此都心有余悸。这一次的联军规模更大,因此事先更需要明确指挥权、配合方式和通信共享。
大明是宗主国,李如松又是出了名的强势。对于最高统帅权的归属,双方没有任何异议。明军作为主力作战,朝鲜军则负责沿途的配合,这也是得到高层认可的。可到了通信共享这一部分,问题就出来了。
中、朝联军的联络管道一直不甚通畅,反应又不灵敏,对于接下来的战事将会有很大影响。袁黄很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大问题,并着手进行解决。他是个善于思考的人,经过仔细地调研,发现其中最关键的一个症结,在于驿站。
驿站是朝鲜重要的通信渠道,信使通过一个接一个的驿站向前线与后方传递情报,保证让决策者第一时间把握战况。
但朝鲜在久经战乱之后,平安道的沿途驿馆大多毁损,就算是完整的,设施与人员也残缺不全。这导致了信息的严重滞后——当初祖承训在平壤败北之后,朝鲜王室在义州隔了数天时间,才得到消息。明军的军纪也对驿站造成了很大的麻烦。明军部分士兵素质不高,沿途喜欢打骂驿馆的驿夫,甚至抢夺他们财产,搞得很多驿馆的人听到明军的名字都跑光了。
驿站系统的失灵,大大地影响到了联军的作战展开,前方的军情传不回去,后头的命令也递不下来。这种棘手的状况,换了谁来整治都要头疼,但惟独难不到袁黄。他以前在嘉善、宝坻等地抵御倭寇,整顿战备时,积累了大量经验,最擅长处理这种烂摊子。
对于驿站系统的一片混乱,袁黄首先拿明军自己开刀。他下达了严令,不允许他们随意打骂驿站工作人员,违者要军法从事。同时,他要要求驿站工作人员不许乱跑,否则也要砍脑袋。
为了形成行之有效的管理,除了严刑峻法以外,袁黄还煞费苦心地设计了一套叫做循环簿的管理办法。(《宣祖实录》二十六年一月十二日)
所谓循环簿,就是登记簿。按照袁黄的设计,每一处驿站都备有两册循环簿,一册记来,一册记往。盖有关防大印,并派一名差官坐镇驿馆内。来往信使必须要在循环簿上登记名字,一站一站传下去。比如说一个信使从甲驿站出发,他会在甲站的循环簿上写下名字、时间与差遣;到达乙站后,他会在再次登记一次。信使究竟走的哪条路线,走了多长时间,甚至走的速度有多快,都能通过循环簿一目了然。
循环簿每五天就会统一收上去,交由专人进行核对所有信使的传送记录。如果发现哪一位信使的路线与记录对不上,还必须要召见相关责任人进行问询。这样一来,对于信使和驿站,都形成了有效监督,与现代理理论里的绩效考核有异曲同工之妙。
经过袁黄的妙手改造,让朝鲜的驿站系统在短时间内恢复了机能。循环簿管理体系的效果立竿见影,各地的信息反应速度明显提高,关于倭寇与前线部队的情报开始源源不断地汇聚到明军参谋部里。
做完这些工作以后,刘黄裳和袁黄正式向朝鲜发出了一道大明钦差经略防海御倭军务兵部咨文,这份咨文名义上是发给朝鲜朝廷,但实际上等同于向全朝鲜和日本宣谕的战斗檄文,兹录全文如下:
〖尔国素敦文物,世笃忠贞。迩者倭夷不道,长久荐食,致尔君臣越在草莽,琐尾流离,何其困也。我大明皇帝,念尔二百年来恪守臣节,不惜万金之费,命将徂征。尔国中岂无宗戚受重寄而忠愤熏心,岂无县官守地方而慷慨委命,岂无忠臣怀主忧臣辱之念,岂无义士萌损躯报国之思。宜乘天威震叠,速招集义兵,各提一旅之师,共伸九伐之志。今倭夷逞强,其势必灭;尔国虽微,其势必兴;试相与筹之。先论天道,则朝鲜分野,析木之次。上年木星躔寅,而日本来犯。是我得岁而彼侵之,逆天而行,虽强必弱一也。倭性畏寒,今岁厥阴,风木司天,阳明燥金,为初之气。立春后尙有二三十日,寒气未消,天时可乘二也。尔国君臣,俱聚此城,晨起望气,郁郁葱葱,如练如盖。旺气在我,势必恢复三也。次论人事,则大国雄兵,如虎如熊。而无敌大炮,一发千步,彼不量力,当成歼粉一也。经略宋,沈机蓄谋,鬼神难测。提督李,一腔忠义,百战余勇,有古名将风。二职素仗忠贞,同心协赞,歼灭此贼,以报天子。合两国之师,驱此穷寇,如振落耳二也。关白强暴,上劫制其主,下虐使其众,天欲亡之,假手于我三也。昨日国王擧动安详,丰姿俊伟,势必中兴。而尔国前后所遣诸使,请兵天朝,诚意恳恻,泪下如雨,庶几申包胥泣楚之意。君臣若此,岂终沦困。以顺讨逆,何功不成四也。倭奴所恃鸟铳,然三放之后,卽难继矣。其兵虽多,强者无几,但杀其前一二百人,余皆望风遁去。此皆可胜之机,正志士立功之秋也。天朝出令,不论我国尔国,但有人能擒斩平秀吉平秀次及僧玄苏者,每名赏银一万两,封伯世袭。擒获平秀嘉平秀忠平行长平义智平鎭信等有名诸酋者,赏银五千两,世袭指挥使。以下擒获,各有赏格。尔国臣民,能乘时纠众,共立大功,旣可以复本朝之社稷,又可以徼天朝之厚赏。以衰国之遗黎,为起家之始祖,岂不畅哉。诸道臣民义兵,已起者便为前进,未起者速为招集,或协力挫其势,或徼其惰归,或继其饷道。诸所机宜,皆听自便。〗
这篇咨文可以视为大明对日本正式开战的宣言,全文写得浩然正气,为大明出兵正名分,申大义,从天象、气候、道义、经济、民心、军事装备等方面详尽地阐述了日本必败的道理,甚至连日本人最得意的“铁炮三段击”都贬损了一通。
有意思的是,大明以为秀吉是平氏之后,理所当然应该姓平,既然秀吉姓平,那么手底下的人也都该姓平,结果什么平秀嘉、平秀忠、平行长、平义智、平鎭信等,全冒出来了。正如《西游记》里美猴王姓了孙,于是花果山一山大大小小的猴子,全都姓了孙一样。
朝鲜接到这篇咨文,十分重视,看得热血沸腾。李昖派了十几名宣传官,带着檄文分批去了诸路,务必要以最快的速度传遍朝鲜八道,让那些还在艰苦抗战的人们知道,我们距离胜利不远了。
接下来唯一的问题,就看李大提督在平壤城的发挥了。
第十七章 我看到了
就在袁黄等人为了铺平前往平壤之路没日没夜地忙碌时,李如松也开始动身了。
他在义州盘桓了三日,二十八日离开,在行军路上过了个春节,于万历二十一年正月初三抵达安州,与等候在此的明军先头部队汇合,完成了后续四万三千大军的最后集结。与此同时,朝鲜军也集结了包括大批义军在内的一万多人,在顺安等待着大明军的到来。(《宣祖实录》二十六年一月八日)
于是,中朝联军共计五万余人,摆开架势,开始了正式的反攻。在反攻前,针对朝鲜那些投降日本的皇协军和日占区的百姓,李如松还特意作了一面大旗,上书:“朝鲜军民自投此旗下者免死。”(《宣祖实录》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以示自己无比的自信。
当时柳成龙恰好也在安州,听说李如松来了,连夜前往位于城南的明军军营拜年。李如松对这位朝鲜的中流砥柱还算客气,给他搬过来一把椅子,让柳成龙受宠若惊。
柳如松此行来的目的,是为了让李如松了解平壤城防的情况,别像上次祖承训来时一样被人伏击。他从袖子里掏一份平壤地图,给李如松介绍起整个平壤周围的构成和地形分布,李如松听得很仔细,还不时拿朱笔在地图上勾画一番。
柳成龙最担心的是日军的铁炮,当他提醒李如松注意铁炮威力时,李大提督一脸不屑地指了指军营里的火器仓库:“日本鬼子不过是用些破枪,咱可是带着大炮来的。一炮能轰出五、六里路,你觉得日本人能够得着?”
临走之前,李如松取来一把扇子说:“你忙活这么久也不容易,送你一首诗吧。”大笔一挥,扇面上墨汁淋漓,竟是一首七律:
〖提兵星夜渡江干,为说三韩国未安。
明主日悬旌节报,微臣夜释酒杯欢。
春来杀气心犹壮,此去妖氛骨已寒。
谈笑敢言非胜算,梦中常议跨征鞍。〗
平心而论,作为一名武将,李如松这首诗写得相当不错。柳成龙拿着这把扇子回到安州城,反复玩味,面色凝重,不知是被诗里的雄心所感动,还是在担心又碰到一位志大才疏之辈。(《惩毖录》)
且说柳成龙正在那琢磨着李如松的诗才,忽然外头传来急报,说李提督突然离开了安州。柳如龙顿时心头一惊——他本来跟李如松约好了,等到初四的时候一起上路前往肃宁,与都元帅金命元会面。怎么才一会儿功夫,他就变卦了?莫非有紧急军情?
他探头出去一看,明军主力还在啊。再一打听,原来不是明军开拔,而是李如松自己带了弟弟李如柏以及十八名家丁,急匆匆地离开安州,朝着肃宁方向而去,至于干嘛去了,谁也不清楚。(《宣祖实录》二十六年一月八日)
李如松离开的原因很简单,鱼咬钩了。
早在辽东时,李如松用李应试的计谋寄下了沈惟敬一条狗命,打算用在朝鲜战场上对付小西行长。现在大军抵近平壤,是时候亮出胜负手了。
早在自己抵达安州之前,李如松就派了先锋副总兵查大受前往顺安,与日本人接触。查大受到了顺安以后,让手下一位叫金子贵的小校打扮成信使模样,直奔平壤城下。日本守军问金子贵来干什么的,金子贵神气十足地回答:“天朝已经答应了你们的和谈条件,沈游击和李提督马上就带着册封文书抵达,我是打前站的。”
上次沈惟敬离开平壤的时候,对小西行长说的是一月七日李如松会来册封,现在时间刚好。小西行长一点都没怀疑,乐得嘴都合不拢。他的助手玄苏和尚也高兴得满地转圈,文思泉涌,非要写一首汉诗献给敬爱的沈游击,诗云:
〖扶桑息战服中华,四海九州同一家。
喜气忽消寰外雪,乾坤春早太平花。〗
这诗写得不如李如松,但比朝鲜人写得好。诗人通过四句近乎大白话的赞美,表达了对和平的向往与对战争的厌恶,欣喜之情跃然纸上。实在是一首好打油。
整个平壤城欢天喜地,仿佛刚刚过去的春节又回来了。在欢庆期间,金子贵趁人不注意,偷偷拿出一把好匕首,跟附近的日本人说想换点油盐酱醋啥的,结果没有人愿意跟他换。金子贵由此得知,平壤城的粮草供应已经窘迫到了一定程度。(《宣祖实录》二十六年一月八日)
庆祝完以后,小西行长想起正事,忙问金子贵:“沈游击何时可到?”金子贵回答:“沈游击年纪大了,骑马不慎摔伤了腿,是坐着轿子过来的,所以走的有些慢。”
小西行长一听,着急了,这可太委屈沈大人了!不行,这哪是待客之道,咱们得去接接。他当即点出一个小头目,带上二十三名士兵,还有上次接待沈惟敬的翻译张大膳,组织了一支迎宾队,外出迎接。(《再造藩邦志》;《宣祖实录》二十六年一月八日)
这支迎宾队来到顺安,查大受和另外一名辽东将领李宁早就恭候多时了。张大膳问沈游击在哪儿呢?查大受笑眯眯地说他还有段路,现在天气冷,坐下来一起喝酒吧。
小头目不知是计,带着二十多人推杯换盏,喝得不亦乐乎。酒至酣处,李宁突然面色一边,掷杯为号,帐外登时冲进大批明军。
要说倭寇的单兵格斗能力,那是真强悍。这批人喝的面红耳赤,又猝然遇袭,到了这份儿上仍旧不肯束手就擒,反而拔刀反抗。明军只道这些小鬼子手到擒来,没料到却遭遇了意料之外的反抗,一时间也有点懵了。
结果经过一番激烈而短暂的格斗,十五名鬼子被杀死,生擒日本小队长竹内吉兵卫、汉奸翻译官张大膳和另外一个鬼子兵,剩下的五个鬼子趁乱逃走了。
废物!得知这个结果的李如松勃然大怒:在如此优势兵力和完美圈套之下,居然还让敌人跑了五个,实在是太无能了!这些逃跑的倭寇回到平壤,势必要把这事告诉小西行长,岂不是让他苦心孤诣设计的赚城计划破产么!
他一腔怒火发泄到李宁身上,若不是他弟弟李如柏苦苦相劝,李宁的脑袋恐怕就保不住了。
李如松不甘心这个诱敌的任务就此失败,他一面让后方安州的大军尽快赶到顺安,一面把沈惟敬叫过来,让他亲自去平壤城里给小西行长解释一下。
沈惟敬听了李如松的要求,吓得一哆嗦:大人您砍了人家十五个脑袋,都闹出这么大事了,您还让我进平壤城?这跟送死也差不多了。但当他看到李如松阴沉的双眼时,非常明智地把嘴闭上了。
沈惟敬之前就已经十分清楚自己是一枚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有用就留在棋盘上,没用便会立刻被扫地出门。如果他这时候不答应去平壤,李如松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砍死。沈惟敬已经别无选择,只能再次勉为其难、义无返顾地上了路。
他一步三挪地到了平壤城,小西行长看见他以后,当然不可能有好脸色,厉声质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别看沈惟敬在面对李如松时束手束脚,可面对日本人,却马上恢复了骗子本色,牙尖嘴利。
沈惟敬的解释,把责任都推给了汉奸翻译官张大膳,一口咬定都是翻译惹的祸。在两军处于交战状态的情况下,大家精神高度紧张,有时候会因为翻译一句误译而导致兵戎相见,这事太常见了。
反正那五个逃回来的鬼子不懂中文,那晚又喝的稀里糊涂,对明军怎么翻脸的也说不清楚。到底什么情况,还不是沈惟敬两片嘴唇一碰的事。
小西听完沈游击的辩解,当时充满歉疚地说了一句话:“此必是通事两误也。”(《明末纪事本末》)
沈惟敬听完这句,这才舒了一口气,估计那时候他在心里想,老子又撑过了一关,多活了一天。
误会消除了,小西行长又提起册封的事。沈惟敬现在更镇定了,说他生怕出事,为了澄清误会,所以只身紧急赶来来平壤,册封用的仪仗都在后头呢,你派人跟我去接一下吧。
这次小西行长派了内藤如安——就是在朝鲜民间传说里被桂月香杀死的那位仁兄——跟随沈惟敬去迎接。沈惟敬把内藤如安带到顺安,谒见了李如松。李如松没想到沈惟敬能把事办得这么漂亮,在自己砍了十五个鬼子之后还依然能把日本人哄得团团转,心想这个机会可绝对不能放过。
于是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