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星怎么想不知道,其他官员一提起这个人,可都是面上无光,觉得自己“被代表”了。
而且沈惟敬从事的工作,在大明官员看来并不光彩。和谈这种事太丢人了,就算是为了拖延时间的假和谈,若公开出来也会被那些言官弹劾,惹出大麻烦。因此,沈惟敬的和谈行动只在一些高层官员中流传,下层官员与军官都未曾予闻。
当韩应寅一提这个名字,宋应昌就极其敏感地顶了回去,不允许他继续说下去。这些朝鲜人太多嘴了,他那时候一定在心里这样想。
朝鲜对沈惟敬的疑虑,一直到十二月八日才被从北京返回的郑昆寿消解。郑昆寿回到义州以后,把中朝关于出兵的争论以及决策全过程都讲给李昖听,李昖这才明白其中的曲折。郑昆寿还拿出了薛藩报告的抄本,摘出里面提及沈惟敬和谈的一段话:“游击沈惟敬奋不顾身,单骑通言,约五十日,缓其侵犯,以待我兵之至。然而我以此术愚彼,亦安知彼非以此术而愚我乎。”
沈惟敬可以不信,薛藩是朝鲜大恩人,却不能不信。
很快在辽东的韩应寅也传回消息,他在辽东找到了一个军方的重量级人物:右协大将,副总兵官张世爵。张世爵早听了这些人纠缠的恶名,也不啰嗦,直截了当告诉他:李如松总兵已经到辽东了,十五天内必然发兵。又说你们错怪沈惟敬了,我们是打算借和谈之名诱敌人出来,再聚而歼之。(《宣祖实录》二十五年十二月十二日)
至此李昖方才疑虑尽消。沈惟敬之前的种种古怪举动,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朝鲜人还安慰自己,沈游击不愿意告诉我们实情,那是怕我们泄露军情而已。(《宣祖实录》二十五年十二月八日、十一日)
沈惟敬若是听见,肯定会叫起撞天屈。他早就把真实意图告诉过朝鲜人,谁让他们不听!
就在一切都看似烟消云散的时候,事情陡然起了变化。
十二月十三日,李昖与大臣们闲聊,说起沈惟敬,还在啧啧称赞沈惟敬的计策真是不错。正说间,韩应寅一脚踏进来,满头大汗,手里拿着一份文书。
李昖打开一看,有点懵了。这份文书是前天刚表扬完沈惟敬的张世爵发出来的,提请朝鲜方面注意,说沈惟敬已经被拘捕,让他们严密监视,不要让沈惟敬的随从进入平壤城。
李昖百思不得其解,这不是大明定下来的策略么,怎么现在又成了罪人了?
文书里提及到沈惟敬的罪名主要有三点:第一,泄露军情给倭寇;第二,沈惟敬带的都是江浙老乡,不带辽东人;第三,擅自与敌人议和,而且刚谈好条件,小西行长就撕毁条约,攻下了平壤附近的中和土城。(《宣祖实录》二十五年十二月十三日)
这三点罪名十分牵强。第一条罪名没有任何凭据,沈惟敬反倒带回不少倭寇的情报;第二条罪名莫须有,沈惟敬身边虽无辽东人跟随,但北京兵部明明派了随行娄国安;第三条更是欲加之罪,小西行长攻下中和土城的时候,沈惟敬甚至还没进入平壤,遑论和谈。
怎么原本还为沈惟敬辩诬的辽东诸将,突然之间翻脸比翻书还快了呢?
李昖不知道的是,此时在辽东境内,正在爆发一场极其突然的倒沈运动。
李如松的弟弟李如柏找来朝鲜使者,深入追究沈惟敬的经济问题,仔细查问沈带入朝鲜的银两布匹究竟都花到哪里去了,是否有任何违纪行为。他还给朝鲜使者们偷偷给看了两道密信。这两封密信来自于石星和宋应昌《|wRsHu。CoM》,里面的内容大同小异:沈惟敬与倭寇议和之事,是他自己胡来。大明专心一致讨伐,没有别的想法。
使者大惊,想把信的内容抄给国王看,却被李如柏拒绝了。
到了十二月十七日,大明的态度变得更加清晰。
李如松在辽阳明确指出:“沈惟敬那个老骗子,根本不值得信任,我从来没信过他半点。”据说,当沈惟敬去面见这位大名鼎鼎的提督时,被他吩咐左右绑起来,差点推出去直接砍头。(《明末纪事本末》)
值得玩味的是,同在辽阳的宋应昌当时正在生病,他把朝鲜使者召到病榻前,咬耳朵道:“沈惟敬干的那点事,是石尚书的主意,我是一点不知道。之前在广宁的时候我就跟他说过,若是日本人肯退还全部领土,和谈好说,只要有一寸土地未复,就不该让步。他回来以后,居然说愿意跟日本人划大同江而治,我一听就很生气,把他直接扣下了。”(《宣祖实录》二十五年十二月十二、十三、十七日)
在随后发给朝鲜的一封咨文里,宋应昌公然说:“如游击沈惟敬前至倭中扬言,‘将平壤与天朝,不与朝鲜’等语……断无此理。”(《宣祖实录》二十五年十二月十七)彻底坐实了沈惟敬的罪名。
几乎就在一瞬间,沈惟敬就沦为了人人喊打的阶下囚,从一个英勇的谈判代表变成了伤害中朝人民感情的大奸贼。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些高级官员们的集体变脸只意味着一件事:
卸磨杀驴。
与日本人谈判,终究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现在拖延时间的目的已经达到,那么关于和谈本身,变成了一个敏感的禁忌话题。如果这段交往被人翻出来,就算几个知情人说得清楚,也要惹上一身腥膻。尤其是朝鲜人三番五次地在辽东闹腾,反复问这些官员和谈的问题,难保哪句不对传到御史的耳朵里,作为秋后算账的证据。
大明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曾经有过谈判的意图,那么和谈需要被解释成是一种个人的违法行为,因此找出一个替罪羊来给朝鲜盟友交代,就显得顺理成章。
大明朝的官员们都是抱团的,擅自处理一个忠心耿耿的官员,会让整个官僚阶层寒心。不过处理沈惟敬,就完全没有这种压力,一个市井无赖而已,是士大夫最鄙视的那种垃圾,死就死吧,一点也不可惜。于是,沈惟敬与小西行长划大同江而治的约定,便从缓兵之计变成了一个现成的罪名。
石星从一开始找到沈惟敬,就抱定了这种打算,在必要时抛出这枚毫无身份的弃子,让他承担一切罪责。沈惟敬虽然是个大骗子,但他没有估到政治家们的冷酷和绝情。
在许多关于壬辰战争的论著里,研究者们认为沈惟敬在这一时期的议和活动,是大明朝廷主和派的表现,随着李如松入朝日期的临近,这种议和变得毫无必要,因此才夭折。事实上,沈惟敬的和谈行动从一开始便是为了拖延时间,他从未偏离过这个目标,而且大明官员也都心知肚明。
幸亏朝鲜人自己心里不踏实,一次又一次地去辽东询问,并把过程详细地记录在《李朝实录》里,这才让后世之人清楚地看到,一个谈判家是如何从英雄变成声名狼藉的汉奸。
沈惟敬本人的遭遇,比他的名声跌落得更惨。
他从平壤返回辽东以后,按照规矩去求见李如松。李如松为了壮军心,表明自己抗战到底的立场,故意排开了大阵,把所有的幕僚都叫了过来。沈惟敬上前把自己在平壤的经历说了一遍,李如松作势大怒,拍着桌子大骂他是个奸细、叛徒,喝令麾下士兵把他绑缚起来,推出去祭旗。
就在这生死存亡之际,一个人大喊:“刀下留人!”李如松回头一看,发现喊的人是他的幕僚李应试。李应试是利玛窦的亲传弟子,正宗的天主教徒,此时正在李如松帐下当谋主。
李如松有点纳闷,李应试跟沈惟敬并无交情,怎么会替他说话呢?李应试微微一笑,对李如松拊耳说了一句话:“籍惟敬绐倭封而阴袭之,奇计也”。
沈惟敬跟小西行长约定过,李如松会在万历二十一年正月前往平壤册封。李应试认为这是个好机会,可以让明军假装冒充册封队伍,趁日军失去警惕时赚开城门,平壤可一鼓而下。
李如松一听,捋髯赞同,命令暂时不要杀死沈惟敬,把他关到囚车里,随大军一起出发渡辽。
相信沈惟敬此时的心中,一定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后怕。在鬼门关转了一遭以后,沈惟敬彻底觉悟了,他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自己作为一枚弃子,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他想活命,就必须不停地证明自己还有价值,不能停,停下来就会死。
在此后的一系列和谈中,沈惟敬做出了许多常人无法理解的诡异抉择,表现出许多常理无法解释的荒唐行为,让研究者们为之困惑。所有这些举动,都可以从这一刻的沈惟敬身上找到答案。
从现在开始,他必须想尽办法证明自己的存在还有价值,不然他就会死。
沈惟敬这个时候最羡慕的人,大概是那个在海上逍遥自在的程鹏起吧。
第十六章 我来了——李如松
大明抗日援朝的总司令李如松,是一名比祖承训更为纯粹的辽东军人。更是一代名将。
如果我们非要找个历史人物来做比喻的话,大概只有汉骠骑霍去病最合适了。李如松就是明朝的霍去病。
我们先来看家庭成分——这两人都是正宗高干子弟。霍去病背后有卫青和卫皇后,靠山硬,两位靠山的身份高到没法再高了。不过,李如松的背景比他更厉害。李如松的爹是万历第一名将、雄踞北方防线二十余年的李成梁,是大明朝的唯一和传奇。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大明朝上下几百年,活着就当上三公的武人,就只有他老人家独一份,所以李成梁是唯一,是传奇。至于皇后和大将军,哪一朝都有无数个,李成梁当然比卫青卫皇后更牛。
李成梁一共有九个儿子,这九人里出了五个总兵官和四个参将,一门九将,加上老爹李成梁,足足十大将,比传说中的杨家将还多两。李家门生故旧遍布军中,形成一股盘根错节的势力。李如松从小身边接触的兄弟、朋友、长辈,全是刀头舔血的边疆将领。从记事时起,他每天耳濡目染的,都是兵家戎事。中原的孩童们开始读书开蒙的时候,他已经学会提枪挎弓,跟随父亲出征;当其他年轻人握着毛笔参加乡试时,他已能够熟稔地割下敌人的首级,拴在马鞍上带回去请功。在这样一个军中世家长大,李如松压根没有想过其他发展道路,仿佛天生就是要来作军人的。
李如松的老师,也是一个传奇。这个传奇是传奇人物的传奇,因为此人经常出现于民间故事里,他的名字叫徐渭,字文长,是著名的才子,书画诗文都是历史上排得上号的人物。最离谱的是,他还是嘉靖年间抗倭名臣胡宗宪的幕僚,是当时赫赫有名的平倭名军师。
显赫的身世与苛酷的成长环境,还有品质优良的贵族式教育,赋予了李如松鲜明的性格和极好的军事素养。而辽东军人的两大特点——勇猛与骄横——在李如松身上也都特别突出。
他作战极其悍勇,几乎每一战都身先士卒,而且在身边豢养了一大批悍不畏死的亲兵,斩将夺旗,所向无前。李将军的旌纛所在,往往就是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凭着这股天生的军人气质,他立下了不逊于其父亲的赫赫战功,让李氏一族的声威愈加煊赫。
李如松能耐大,脾气也不是一般地大,他担任过的每一任职位,都会留下与同僚发生激烈冲突的记录。他在北京提督京城巡捕时,被言官弹劾行止不法;在宣府担任总兵官的时候,跟巡抚许守谦频生龃龉,甚至还跟参政王学书大打出手。总之只要是有他在的地方,就会有层出不穷的麻烦。
这些优点和毛病,和霍去病全然一样,如出一辙。霍去病的战绩就不说了,大家都知道,只说毛病吧。飞将军李广的儿子李敢,是被霍去病在狩猎游戏时谋杀的,而且还是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原因是李敢得罪了他姐夫卫青,他要为姐夫出气。打仗的时候,士兵缺粮食没饭吃了,霍去病还要士兵帮他开辟球场好玩游戏,他吃不完的肉全部拿去倒掉也不会给士兵吃。诸如此类的贵族世家子毛病,他身上有一堆。
总结:这俩位高干子弟,脾气都相当不好,相当蛮横骄纵,都是惹麻烦高手,不过同时也都是军事高手,一时之名将,而且还都是打仗比脾气还猛,都是中国边境外敌的天生克星。最后,是两人都挺短命。
我一直觉得,这俩人其实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两兄弟。无非年龄差距大点,两千年。
宁夏之乱的平定,让李如松更加目空一切。宁夏围城数月,京中精锐、宣大名将、南兵苗兵轮番上阵,都无功而返,最后还是靠着他的计谋、战法,还有辽东兵的悍勇,这才攻破了城池。因此在他眼里,无论是京军还是南军,统统都是酒囊饭袋,辽东以外再无军人。要想打仗,那就得听他的。
带着未曾褪去的大胜光环,这位骄傲的将军在十二月八日抵达了辽东,并且毫无悬念地,马上就和经略宋应昌发生了冲突。
在大明官场,除开国那朝,之后的武将地位都天然低文官一头。武人出身的人,最高只能当到总兵,再上一级的总督、巡抚等职,都必须是由文官担任。李如松这时候的头衔,是“提督蓟辽保定山东等处防海御倭总兵官”,而宋应昌则是以兵部右侍郎的身份“经略蓟辽山东保定等处防海御倭军务”,等同于总督之职。两者地位高低,一目了然。
按照规矩,李如松谒见宋应昌时,应该先穿戴好盔甲,在门庭处叩个头,然后出门换身衣服再说话。说实话,这确实有点糟践人,可文官带兵是祖宗定的规矩,所以历代总兵——包括李成梁在内——甭管功勋多大,都不敢坏了这个规矩。(《明史李如松传》《万历野获编》提督军务条)
可到了李如松这,规矩就要改了一改了。李成松此时气焰正是最嚣时,我是平定了宁夏叛乱的大功臣,你来兵部才当了几天侍郎,让我给你叩头?没门!
李如松也是有理由的。我是总兵官不假,可官衔头两个字可是提督啊。“提督”和“经略”级别相同,我俩就是同事关系,谁也不用给谁叩。李如松这话也不假,大明从前是不给武官加提督衔的,他是破天荒头一个得享这种殊荣的。
总之这是一笔糊涂账,全看哪边比较硬气。
可说到比硬气,宋应昌这位嘉靖四十四年的二甲进士,又怎么比得过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李如松呢?
李如松抵达辽阳以后,穿了一身便装,大大咧咧地直接上门去拜见宋应昌,说话的时候,把屁股在椅子上稍微挪开一点,算是边将见督抚的礼数,给后者留了点面子。
李如松的意思很明白,别跟我扯有的没的,大爷不想低眉顺眼伺候你。
对他这种一上来就打了一通杀威棒的做法,宋应昌自然不会有好脸色,可战事当前,李如松又挟宁夏平叛之威而来,他也只能忍气吞声。见宋应昌服了软,李如松士气大涨,连带着对宋应昌手底下两名高参刘黄裳和袁黄也没什么好脸色。他在觐见朝鲜国王的时候,甚至说出了“那两位赞画,你不必信他们”的话(《宣祖实录》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可见明军统帅和参谋部之间的矛盾有多深。
即使是在军队内部,李如松同样也不停地制造事端。
出身戚家军的吴惟忠,带着的三千浙兵在十一月便抵达了边境。应朝鲜人的强烈要求,吴惟忠在请示了宋应昌之后,于十二月十四日先期渡江,十九日抵达安州。这本是正常的军队调动,程序上也说得过去。可李如松听说以后,却拍着腿大骂吴惟忠无组织无纪律,要军法从事。
吴惟忠的浙兵属于戚继光系统,又是南兵,与辽东派系从来没尿到过一壶里。宋应昌曾经跟李如松提过,说浙兵常年抗倭,吴惟忠又是戚继光的手下,应当重视他们对付倭寇的手段。李如松连宋应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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