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几下板子。”十四阿哥不甚在意道。
杜鹃上过茶后,若鵷又将杜鹃遣出去了,并不是排斥杜鹃,只是她还不太习惯总有人像影子一样粘在她身边。她可以改变名字,可以改变身份,可有些东西,总也是改不了的。
似是斟酌了一番,十四阿哥道:“你当真是康亲王府家的小格格?”
若鵷歪着头,笑得俏皮:“如假包换!”
“即便如此,为何推说竹箢‘不在了’,直接认了你不就是了?”十四阿哥终于将自己一直疑惑不解的地方问了出来。
“至于这一点……”若鵷思索了片刻,蹙眉道,“我自己也有些纳闷,不过皇上这样安排定也是有他的道理。”
“你就没问过皇阿玛原因?”十四阿哥追问道。
摇了摇头,若鵷笑道:“我相信皇上总归是为我好的,那我何必再自寻烦恼呢?”
十四阿哥见若鵷当真没有一点追究的意思,终是叹口气,道:“既是你自个儿都不追究了,便罢了,你还在,比什么都重要。”
我还在,若鵷突然有些动容,忆起当初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那一刻,她慌张,她害怕,原来她一直的置身事外根本就是刻意的,她以为如此便可以来去自由,一身轻松,可事实上她早已融入了这个世界,想轻易说再见,再也不可能了。
十四阿哥的手随意地搭在膝上,若鵷轻轻捧起十四阿哥的手掌打量:“那时,我本来以为自己要死了,我本来以为自己可以云淡风轻地离开,可是心里头装了太多人太多事,虽然身子很痛,可我却比任何时候都希望可以再多活一会,哪怕一小会。当时我就想,若是谁能伸手拉我一把,把我从濒死的境地中拉回来,该有多好。可惜你们都不在我身边,我只能盼着再痛久一点,痛多一点,这样我即便是去了,或许就可以更清楚地记得你们,或许就不会把你们忘记。”棱窗微开,荷风送爽,吹起若鵷的鬓角。若鵷嘴角含着笑,仿佛在讲别人的事情,可十四阿哥知道如今她虽是轻描淡写,可字里行间该藏着怎样的大起大落,大悲大喜,才能换得她今日的从容淡泊,想着,手上的力道便愈加重了。
“后来我醒过来,发现自个居然还活着,你信吗?我一点惊喜也没有,哪怕一点,也没有。”见十四阿哥重重地点头,若鵷继续道,“我当时只是想,都已经死过一回了,不会更糟了。看见皇上时,我松了一口气,那一刻我才确定,我是真的还在。可是下一刻,我又开始害怕,害怕你们忘记我,害怕自己还在梦里,害怕自己成了你们的一场梦,消失地了无痕迹,害怕未知的命运,害怕很多……那时候常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好容易睡着了又会做噩梦,然后尖叫着哭喊着醒过来。这些,我不敢告诉皇上,杜鹃近身服侍,便也只有她知道。”
“不用怕,你担心的那些个都不会发生,我不会让它发生的。”十四阿哥摩挲着若鵷的手背,想要安抚她的慌乱,虽然她面上仍旧一副笑谈身外事的样子,可她的手却在发抖。
若鵷忽然就笑开了,那样明媚,她道:“我知道,打从知道你又为了我挨了板子,我就知道,所以我才敢同你说。”若鵷的眼神又黯了黯,“回宫后,我一直躲在乾清宫里,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同认识的人相处,也不知道该怎样解释,可你嘴上说着要同我算账,我有麻烦了,却第一个站出来替我解围。你这样回护我,我竟不知该怎么报答你。”
“没什么报答不报答,我同你相交,本也不是图你报答我什么,若鵷,这些,都是你应得的。”十四阿哥没再说什么,也不管若鵷听不听得明白,他自个心里清楚就行了。
十四阿哥走没多久,杜鹃便进来了,脸红扑扑的,若鵷没大留意,心道怕是天热了,嘱咐杜鹃多喝上几碗绿豆汤,免得中了暑气。
杜鹃支支吾吾地应了下来,端过来个透亮的小白瓷碗,道:“格格,该喝玫瑰露了。”
“嗯。”若鵷接过来,才喝了一口,便听外头报,惠妃娘娘来瞧若鵷。
若鵷心里头疑惑,自己与惠妃向来没什么交情,不知她怎么突然来瞧自己,心里头虽这么想着,却也忙着人将惠妃请进来。
见礼后,若鵷请惠妃坐下,又忙着人看茶。
“一家人,这么客气做什么?”惠妃笑道。
一家人?八竿子打不着的一家人。若鵷腹诽着,杜鹃将茶端了来,若鵷示意道:“若鵷不大懂茶,也分不清是好是坏,惠妃娘娘将就着用些吧。”
惠妃呷了一口,道:“最上一等的碧螺春,想是从皇上的用度里拨过来的,若鵷格格这里果然都是好的。”
若鵷不好接话,笑着喝了口玫瑰露以掩饰。
“瞧若鵷格格这用的似乎不是茶汤,不知是个什么汁水?”惠妃见冷了气氛,随口找了个话头,道。
“是玫瑰露,嘱咐每日要兑上一碗喝。”若鵷答道。
“玫瑰清露?”惠妃微讶,“皇上待若鵷格格果真是与别个不同,这御用的玫瑰清露,除了慈宁宫与乾清宫,怕也就能在若鵷格格这儿瞧见了。”
若鵷也是一惊,不知这小小的一瓶玫瑰露竟如此金贵,嘴上却道:“惠妃娘娘言重了。惠妃娘娘若是喜欢,若鵷为惠妃娘娘备上些,着人给娘娘送去。”
惠妃摆摆手,道:“不劳烦格格了,这玫瑰清露对调理瘀伤甚好,若鵷格格且留着好生将养将养吧。”惠妃连声推辞,担心这玫瑰清露一旦在自个宫里出现,不知又要惹出多少事端。
又说了会话,惠妃起身告辞,若鵷挽留了几句,才将惠妃恭送出门。
坐回屋中,若鵷寻思着惠妃此番前来的目的,随手端起桌上的玫瑰露喝了一口,低头见那蓝花白瓷碗中琥珀色清泠泠的汁水,同杜鹃道:“回头给惠妃娘娘装一瓶玫瑰清露送去。”
“是,格格。”
第六十五章 胤祯番外()
“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热,故悲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皇阿玛初与我们念这句话时,是我十四岁那年,那时,我还是一个年轻气盛、不知所谓的莽撞少年。听见这话时,我甚是不屑,心道不知又是哪个酸腐儒生拈来的破句子,只是瞧着皇阿玛看中,不曾说出来,倒是一旁的十三哥叫好不迭,虽然他不过大我一岁,行事却大为不同。我与十三哥两个虽然不对付,但我却知,他若叫好,那便是真的觉着好,并不是为了讨皇阿玛的喜欢,他倒也向来不缺这个。
现在想来,这句话中有半句倒像是形容若鵷,也许面冷,但却心热。从竹箢到若鵷,从一个不起眼的秀女,到储秀宫良妃娘娘最喜爱的侍读,到乾清宫最得皇阿玛意的女官,再到康亲王府的小格格,她的身份一路升上去,她却好似不费吹灰之力。嫉妒的、欣慰的、淡漠的……各种眼光,各种心思,我是开心的,因为我知道,如此,她与这里便愈来愈脱不开关系了。
第一次见着若鵷时,她不过是个身量未足的黄毛丫头,不高的个子,一双眼睛却是活的。彼时,她还是扎库塔·竹箢。不过兴起,便翻天覆地地寻她,皇阿玛疼着,额娘宠着,从未有我得不到的东西,可她,却好似蒸发了一样。如此经年,再见她时,才蓦地发觉,自己早已记不得她当初的样子,不过执意相信自己无不可为。
不是非她不可,偏偏,是十三哥!与我抢额娘,与我争皇阿玛,连四哥待他都比与我亲,明明我才是他的亲弟弟!只要皇阿玛的旨意未下,哪怕那串手珠戴到了她的腕子上,我也能让她再原样儿取下来。
结果,她两样儿都没要,比之退掉的手珠,我这方玉镯倒是更不济,竟是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原来她一再推却,是心里有了八哥。云谣是如此,她也一样,全天下的女人都喜欢八哥!
这一顿板子,我已不知是为谁挨的,或是为她,或是为自己。大婚之夜,我在喜宴上游走,不顾小李子的劝阻,凡是敬酒来者不拒,一杯接着一杯,到底是酩酊大醉。一路由人扶着进了新房,我迫不及待地挑开喜帕,却怎么也认不清眼前之人的样貌。那双眼睛呢?那双我寻了竟是有两年之久的眼睛哪儿去了?那本该是出现在我的洞房夜!
一怒之下,我拂袖而去,撇下身后那一屋子的呼喊声胡乱迈进了个屋门。希望我好?希望我好,为何还要退回我的镯子!那几日,我在府上如同个混世魔王,唬怕了府里头的人,可转身再见她时,先前的信誓旦旦竟全都忘了,只生出股子亲切。她是黄毛丫头,我却已是娶了亲的人,何必同她孩子般置气?殊不知,那时自己才是孩子脾气。
许是因着这顿板子,与她的关系倒是亲厚了许多,头一次惹得十三哥侧目,如此,我便愈加得意,往她那跑得也勤了,诸事也愈加上心了,而这些,却在不知不觉中,从刻意为之变成了一种习惯。
那些调皮捣蛋的纯粹日子,在那一夜戛然而止。
宴请朝鲜来使的酒席着实无趣,倒是场上那一支舞引住了我的注意,不曾见男人跳舞,场子边上的彩灯也颇为新奇,尤其跳舞的女子身上莹莹发亮的不知是何物。偷偷找了个空当,我溜出了宴席,想要知道这些个怎么来的,直接问竹箢便是,这哪一样不是出自她的玲珑心思?
抓了两个宫女,问出竹箢的位置,瞧见她穿着件儿大红的衣裳,扣儿也没系,不伦不类的,我才要上前笑话笑话她,不料她竟一甩水袖,唱起了小曲儿。
我不大爱听戏,但额娘偏好这口儿,因而也瞧得出竹箢这身段唱腔拿捏的有几分内行的意思,心下不解,她阿玛为人一向古板,倒是肯请师傅来教自个儿的女儿唱戏?八成是这丫头陪着额娘听戏时,偷学来的,一想到抓到她个小辫子,想到那丫头一脸不肯就范偏又无可奈何咬牙切齿的样子,我心里头就舒坦,甚至是迫不及待。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我定住了步子,盯着竹箢瞧了半晌,相识三载,我头一次认认真真打量起她来。仍是那双眼睛,眼波流转间,软言媚行,明明罩着最鲜艳的色彩,却透着我最陌生的悲怆凄凉。打从与她第一次相见,狡黠的,泼辣的,从容的,恬静的,伶俐的……她的样子见了不少,可每一种都是生机勃勃的,从不曾如今次般,一沉眸便黯淡了几乎所有神采。
我没上前喊住她,瞧着她脱下衣裳,又恢复了平日的模样,我的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像是做了场梦,恍惚的不真实,直到第二日从侧福晋舒舒觉罗氏的屋里头醒来,仍是觉得在梦中一样。
穿戴齐整进宫,我有些不敢踏进乾清宫,害怕见着她,一如害怕昨夜的梦魇。
偏偏怕什么就来什么,一从皇阿玛屋里头退出来,便同她打了个照面,我明显得感觉到自个儿的身子一瑟缩,胆怯得让我自个都恼自个。竹箢依旧与我言语刻薄,我却失了往日的反驳,倒是令竹箢一怔。见她盯着我瞧,我差点就要抬腿逃开,却觉手上多了件东西——竹箢的帕子。
“擦擦吧,瞧你这汗出的!”她白了我一眼,状似不经意道,“身子不爽落,告假就是了,何苦硬撑着,又不是铁打的身子!”
“十四弟你这表情,好似见着了脏东西一般,怎么,怕竹箢把你吃了不成?”十三哥也从屋里头出来,调笑道。
竹箢捶了十三哥一拳,哼道:“我是妖精还是鬼魅,竟有吃人的本领?”见十三哥笑得咳了两声,竹箢从随身的荷包里递过去一个纸包,道,“喏,你要的花茶,我又加了点薄荷叶,几泡皆可,淡了,就把渣子倒掉便是。瞧瞧你俩,多大的人了,不知道大冬天的要仔细身子吗?一个个儿的不是冒虚汗就是咳嗽的,实在惹人厌烦!”
“还敢说咱们?不知道自个畏寒,这大冷天儿的不多穿点,那些个裘衣皮子都当摆设儿使得?”十三哥皱眉道。
瞧着他俩你一言我一语的,我突然明白过来,不是竹箢变得陌生了,而是我从未真正了解过她,这么些日子了,我所知道的她,都是她展现在我面前的样子,我读懂了她的脸,却没瞧见她的心。我在她身边充当的角色不过是一个玩伴,从不曾为她做过什么,哪怕那次挨板子,也不是完全为了她,而十三哥……不得不承认,他比我强太多太多。
当我真正开始想了解她,我才惊觉,我到底错过了多少,又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第一个认知,便是她对八哥的态度,一直以为她心里的人是八哥,可一旦上心了,不用我琢磨,便一眼就能瞧出她对八哥的排斥,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内疚?
不是八哥,不是十三哥,亦不是我,她心里头装着的到底是谁?又或许,她心里头装着的远不止一个人。宫里头,府里头,最不少见的便是女人,真心的女人不难见到,可那些“真心”仅是对她们中意的男人,竹箢不同,她真心真意地愿意每个人好。
她排斥八哥,却为了八哥八嫂的和睦,私下受了八嫂多少委屈,八嫂那般凌厉的人,有时连男人都受不住,她却偏偏都承了下来,却半分不肯让八哥知道,是因为她眼中的那抹愧疚吗?她对八哥又有何亏欠?
还有九哥,九哥一直不喜欢竹箢,这一直让我不得其解。九哥虽面冷,但不曾对谁有过敌意,偏偏对竹箢,每每遇见,厌恶分明。可虽如此,九哥家的二丫头落水时,她没有犹豫半分,便跳入冷水救人。不邀功,不领赏,一回岸边就把孩子交给了赶来的嬷嬷奶娘,而后悄悄走开,自个却是病上加病,烧了三日。
她为十哥斥责碎嘴宫女的那一番言辞与之后一个人时突然而至的脆弱掉泪,她为良妃娘娘跪了两天一夜却顾不得良妃娘娘是宫中无人敢触碰的皇阿玛的大忌,她为我承受的额娘的冷眼相待,她为了十七弟的彻夜赶工,如今,她又为十二哥与毓蟾情愿挨板子。
她似是冷眼旁观,庄子是圣人,若鵷终究不是。她放不下的太多,做过的不让人知道,可是个明眼人,就能瞧见她的真心,对她再好,都是她应得的。就像这一次的板子,真真切切,结结实实,都是为了她。因为,她值得。
第六十六章 魏氏紫苏()
毓蟾和十二阿哥的婚期已定了下来,若鹓便琢磨着要送件什么结婚礼物。依例的那一份交给杜鹃打点就好,若鵷打算自己再送件特别些的。
只是送什么好,若鹓犯了愁。眼珠转了又转,这十二阿哥平时看起来温温雅雅的,新婚之夜不晓得会不会热情不足?要不,偷偷弄点那个东西?听说那东西可以调节气氛,只是不知是否真的存在,若鹓突然坏笑了一声,若真有,想必康熙最是了解的,说不定还中过招。
西暖阁里,正批着折子的康熙突然打了两个喷嚏,惹得李德全忙张罗着宣太医。
想归想,若鹓倒没真打算去寻,那东西即便存在,她也弄不来,又不能托旁人帮忙。突然想起什么,若鹓眼前一亮,送那个便是了。只是自己的针线功夫烂得可以,自己绣个荷包玩玩也罢了,却决计是拿不出手的。
“杜鹃,我想做件衣裳,不通过针线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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