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那日傍晚,与步下匆匆的她相撞,他拾起落地散开的画轴时,绢上的寒梅叫她一眼就认出了她。
听见一个陌生男子道出了自己的身份,她有些慌乱,接过画卷便跑远了。可他却笑了,这个不同于初次见到时娴静从容,却有些慌怯的小女子,走进了他的眼中。
他没有再冒失地去钟粹宫,面对皇上的打趣也只是一笑而过。他只是默默地收集来有关她的一切,她爱梅花,喜画梅枝,她善弹琵琶,尤喜弹《楚汉》,他难以想象,这样一个娇柔温雅的女子怎会喜弹那大气磅礴的《楚汉》曲。对于她,他越来越觉得想要去了解,了解得更多一些。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一个夜晚。那日有宴会,见她时,是在竹林幽径边,那时,她临水而坐,只是一个侧脸,却已叫她认出了她。她似乎与先前有哪里不同了,可却未等他想明白,不远处的骚乱叫他心中顿生不妙。想来她也注意到了不寻常,转头要去查看。他身后那道黑影,来得甚急,她想都没有想,就冲了过去。所有事情都发生在一瞬,待他有动作时,她已倒在了他怀里。他喊她的名字,想要把她扶起来。可本已失了力道的她,竟硬生生推开他,连看都不肯看他一眼,转头踉跄跑开。他想要追上去,可禁卫军已然循声赶来了,他只在地上拾到一段断开的玉镯,镯子的断裂面上染了血。
故事到这里没有结束。接下来的几日,由于皇帝派给他捉拿刺客的差事,他始终不得空去寻她,终于事情告一段落,他却惊闻她成了皇上的答应,而他,也由皇上指了婚,是明安图家的小女儿西鲁克氏。他与生俱来的性子,使他选择了沉默,这一沉默,便是二十年。
下面的故事,不用裕亲王讲,竹箢也明白,当一个人将要走到生命的尽头时,总会有舍不下的人,割不断的情。
“福伯伯的故事讲完了,是不是要听箢儿讲讲了呢?”竹箢甜甜笑道。
福全没有反对,淡笑着轻点了点头。
有个小女孩,十五岁上入宫选秀。初入宫闱,背景并不厚实的她常受人欺负,好在她天生好性子,并不曾计较这许多。直到有一天,秀女中有个王爷家的格格与她为难,叫她换了宫女的衣裳随侍在侧。她不争不闹,安安静静换了衣裳。那一天,她第一次见到他。
她爱画梅,爱弹琵琶,可巧,分派到她身边服侍的小宫女与她志趣相投,两个小姑娘在举目无亲的深宫里结成了好姐妹。那一日,她得知好姐妹有难处,便收拾了些首饰,又画了幅寒梅图,叫小姐妹拿去换些钱应急,这本也不是什么秘密,偏那日被人撞见,又听对方道破了自己的身份,吓得那小宫女忙又折回了屋,再不肯冒险,那幅画便被留了下来。
皇上赐宴众人,可她心里有了人,生怕被皇上看中,选作了妃嫔,故而,众人饮宴时,她便寻了个借口溜了出来。她知道今次他也是要选福晋的,可她从不敢奢想,自己能够被选中。宴席处有杂乱声起,她循声望去时,却瞧见了他!可她来不及欣喜,她分明瞧见了欲伤他的那片闪着寒光的锋芒,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可疼痛感袭来时,她才发现,她竟已是在他的怀里了。
那是她第一次如此的靠近他,他的怀抱很暖,很厚实,让她舍不得离开。可当她听见他口中声声急切地唤着的都是另外一个她熟悉的名字时,她恍惚明白了些什么。她没有等他看清楚自己,便转身跑开了。她回屋清理了伤口,才发现入宫时额娘传给自己的镯子不见了,她没办法回去找,世代相传的东西,在她手里便没了。不知是因为玉镯丢了,还是因为他的错认,她浑身无力。靠坐在桌前,她颓然地垂下手臂,“叮”地一声,半截玉镯自袖中滑出,落在地上,上头还染着她殷红的血。
她没有和任何人说起那晚的事情,只小心保留着那半方玉镯,她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只是怎么也舍不得丢,她想,哪怕是守着这方玉镯过一辈子也好。
可老天爷似乎可怜这个女子,数日后,她竟接到圣旨,指婚与裕亲王!那是她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她欣喜若狂,她坐卧不安,她同所有待嫁娘一样,或者是甚于其他的新娘子,五味杂陈地过完了成亲前的日子。
他一如她所知的那般温柔儒雅,可她再不曾听见他似那晚那般唤谁的名字,他与她,从来都是温温淡淡,相敬如宾。多少次,她想告诉他,那一晚,他唤着的人,是她。可她不舍得。
她再没弹琵琶,她想,他甚至都不知道与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福晋,竟也弹得一手铁板铜琶。她再没画梅,因为她的名字,他常会叫人植上几株葵花,那是他的心意,她怎能不接受?慢慢的,裕亲王福晋学会了喜欢葵花,而裕亲王,心底最爱的,却仍是梅花。
“青葵在哪里?”竹箢停下许久,裕亲王才幽幽开口。
“在厨房里给伯伯亲手熬汤药。”竹箢答道,“箢儿这就去把伯母找来。”
福全没有阻止她,任着她离开了。
厨房里,西鲁克氏正小心地熬着药,她周身被白气所绕,一室的药香,让竹箢忍不住多吸了几口气。
“伯母,福伯伯醒了,在唤您呢。”竹箢轻声道,其他的,她没有多嘴,这该是他们二人的事情了吧,该是他们两人说说清楚。
西鲁克氏应了声,起身道:“这便好了。”说着,娴熟地滤了药汁,端着热气腾腾的汤药往福全屋里去。
竹箢陪着西鲁克氏出了厨房,快到福全院子的时候,便与西鲁克氏道了别。西鲁克氏淡笑着往屋里头去,竹箢走出几步,回首,西鲁克氏身姿绰绰,周身都仿佛染了一层光华。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第三十三章 竟然是他()
福全的身子渐渐好了,前些日子,病得那般吓人,连后事都开始张罗了,可现在瞧着院中悠闲地晒着太阳的福全,又哪里像是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
看过了福全这一次的险些丧命,知道了他们一错二十载的故事,一切落定,竹箢突然想起了他。那个让从不相信一见钟情的自己,第一次见面便再割舍不下的人,那个即使知道他欺骗自己,也无法忘怀的人,那个对自己冷眼相看,却只这样一眼便能让她缴械投降的人。如果自己真的放不下,她要不要,要不要抛开她的坚守,她的原则,向他说出自己的想法?告诉他,自己对他有感觉,而且不是一点点,告诉他,也许我们可以试一试,或许有惊喜也说不定?哪怕没有结果,至少曾经并肩过。
越想,竹箢越觉得按捺不住自己要去见他,想要把心中的话全告诉他的冲动,她的心动,她的牵挂,她的忐忑,她的委屈,一股脑全告诉他,不管他是不是会笑话自己没有女孩子该有的矜持,哪怕他将她的一场告白看做笑话。明天是个未知数,自己如果不把握住今天,明天,谁知道谁又会和谁天各一方呢?
竹箢打定主意,一回到宫中,她就要去找他,然后统统告诉他。
“箢儿。”福全的声音轻轻响起。
“福伯伯您说。”竹箢噙着浅浅的笑,道。
“前些日子你做得那个紫晶酥卷,再做些吧。”顿了顿,福全又道,“最近想得慌。”
想吃东西了,这是个好兆头,竹箢欢喜道:“那伯伯您稍微等等,箢儿这就给您做去。”说着,竹箢又从院外头唤进来两个小厮服侍着,才转去了厨房。
再回来时,竹箢瞧见福全身旁坐着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男子背对着竹箢,看不见他的面容,只是能平坐在裕亲王身边,身份不低就对了。一旁立着的女子倒是能看见个侧脸,年纪并不大,韵致天成,这二人,是一对夫妻么?
边想着,竹箢走上前。福全先看见了竹箢,笑着招手道:“回来了,快过来,介绍你常宁伯伯和他家的六姐姐给你认识。”
竹箢这才知道,那背对自己而坐的男子是恭亲王常宁,而这女子,不是他的福晋,而是女儿。快走两步,竹箢请安道:“奴婢给恭亲王请安,给六格格请安。”
那女子笑着把竹箢拉起来,道:“方才二伯伯还同阿玛说起你,这么见外做什么,我叫伊尔木,比你长几岁,你便唤我伊姐姐吧。”
竹箢看了福全一眼,见福全鼓励地点点头,她才唤道:“伊姐姐好。”
伊尔木甜甜地应了,又道:“你这是拿来了什么好吃的?”
竹箢把食盒放到了石桌上,把点心花茶一一取出来,道:“方才福伯伯想吃紫晶酥卷,便多做了几样,又沏了壶茶配着点心。”
一直未出声的恭亲王道:“二哥你这好滋润的日子,怨不得见天儿地不出门。”
福全笑着回他道:“你要是羡慕,我府上的大门总是敞着的,还有人敢挡你的驾不成?”
几道点心,也就紫晶酥卷是竹箢做的,其他几样则是府上的糕点师傅做的,竹箢另泡了壶红雪茶作配饮。
倒出三杯茶来,一一奉在三人跟前,竹箢瞧了瞧伊尔木,有些迟疑道:“伊姐姐,这红雪茶有些苦口,姐姐尝尝,若是喝不惯,竹箢再给你换别的茶。”
伊尔木闻言抿了一口,皱眉道:“瞧着红艳艳的挺讨人喜欢的,喝着却着实苦人。”忙拈了个紫晶酥卷,冲淡了嘴里的苦味,惊喜道,“这酥卷倒是好吃得紧!好妹妹,你这里头是放了些什么?”
竹箢笑道:“不过是用山药同紫薯做的,又加了红枣和栗子,外头缠的糖丝,撒了熟芝麻,方法并不难,姐姐若喜欢,竹箢将方子写给姐姐,这样姐姐回府了也常常可以吃到。”伊尔木自然是应“好”。
竹箢夹了两块紫晶酥卷到小碟子里,又另挑了两块别的点心,把小碟子捧到福全面前道:“福伯伯尝尝,不是想了许久?”
这边福全还没回话,倒是常宁先开了口:“二哥,你这侄女可偏颇得很,瞧她又是服侍你用点心,又是送小六方子,独独晾着弟弟一个,当真心酸。”
竹箢闻言有些尴尬,福全冲竹箢道:“甭理他,有着他吃的就不错了。”
福全虽这样说,竹箢却不能真的这样做,挑了几块点心递给常宁道:“竹箢考虑不周,王爷别恼。”
常宁接过盘子,拈起一块放进嘴里,道:“叫声伯伯免你的罪。”
“常宁伯伯,您这么欺负小辈,也不怕噎着。”竹箢嘀咕了一句,哪知话音才落,常宁当真给噎着了,伊尔木忙拍着常宁的背,竹箢递了水过去。常宁一边顺着气,一边想要说话却咳个不停,倒是惹来其他三人一阵笑。
福全看戏似的笑着拣起块紫晶酥卷,两口便进了嘴里,道:“瞧你下回是不是能老实点。”说完,又拈起第二块给消灭掉。竹箢递过茶杯,喂着福全喝了一小口。福全微微蹙眉道:“你这丫头,先是甜进嘴里,再是苦进心里,当真不是在捉弄我老爷子?”
竹箢撅嘴道:“福伯伯好没良心,箢儿这般服侍您,您还不领情呢!”说着,挽上伊尔木的胳膊,道,“好姐姐,福伯伯他瞧我不顺眼,咱们端了点心茶水,进屋说话去吧。”
伊尔木乐得热闹,也顺着竹箢点头道:“好极!二伯伯不领情,咱们便拿了点心去孝敬阿牟,阿牟许是乐意的。”
常宁老大不小的人,也跟着起哄道:“二哥,弟弟瞧伊尔木与这丫头甚是投缘,再说二哥你对这丫头也不满意,干脆我把她领到我府上去得了。”说着转向竹箢道,“怎么样啊丫头,去也不去?”
竹箢见恭亲王也帮衬自己,越发笑得欢,装着委屈道:“求常伯伯收留!”
福全哪知自己一句话,竟热来这许多,苦笑道:“你们爷俩,在我府上吃着喝着,到最后,还要把人也拐跑!我这当了小一个月的‘福伯伯’,竟让你们爷俩这几句话给比下去了,伤心呐!”常宁与伊尔木听了,笑得好不得意。
竹箢见好就收,上前几步,蹲下身子,摇着福全的胳膊道:“好伯伯,莫要伤心,箢儿怎么舍得走呢?这样白吃白喝白住的好日子,哪个舍得走嘛!”
听竹箢说前半句,福全还心里安慰,眯眼笑着,待听那后半句,便道这丫头没个正型,笑刮了下竹箢的鼻子,道:“小没良心的,敢情你这舍不得的不是你福伯伯,是那些好吃好喝的!”
几人说笑着,八贝勒进了来,喊了声:“二伯、五叔。”几人应声看去,八贝勒正笑着瞧向这边。
竹箢今日心情好,看向八贝勒的眼神也带着笑意,竟是自己也未察觉。
八贝勒也瞧见了竹箢望向自己的眼神,眸光放柔,却碍于裕亲王、恭亲王二位长辈在,不好直接同她说话。正欲先给二位叔伯请安时,伊尔木惊喜的声音响起:“禩哥哥!”
下一刻,伊尔木已跑到了八贝勒身边,亲切地挽上了八贝勒的胳膊。
裕亲王见了,只和蔼地笑着,倒是恭亲王板起了脸,道:“伊尔木,看看你像什么样子,都是嫁了人的人了,还成天和个小姑娘似的!还不快放开八贝勒!”
八贝勒任伊尔木攀上自己的胳膊,笑着同恭亲王道:“五叔莫要骂伊尔木,她在我面前,总归还是自家的小妹妹。”
伊尔木见八贝勒替自己说好话,愈加得意,也不把恭亲王的话放在眼里,昂着头道:“阿玛你也听见了吧,嫁人了怎么了,禩哥哥照样疼伊尔木!”
恭亲王见状,蹙眉道:“什么‘禩哥哥’?!没个规矩,哪里容得你这样乱叫!皇家的齿续在前头摆着,同别家姊妹一同喊‘八哥’!”
伊尔木却不依道:“阿玛好不讲理,伊尔木打小就这么喊,别人爱怎么称呼便怎么称呼,我偏要喊‘禩哥哥’!”
八贝勒包容地笑笑,道:“伊尔木喜欢怎么喊就怎么喊吧,反正她打小就这么喊,胤禩听来也觉亲切,五叔就莫要同伊尔木计较了。”
“阿玛您瞧见了吧,禩哥哥都没说什么,您就不要总说我了嘛!”伊尔木哪里还有方才的成熟韵致,已然变回了一个还未出阁,任着父兄疼宠的娇蛮的小公主。
恭亲王拿她没辙,摇头叹气,倒是福全笑着安慰常宁道:“伊尔木喜欢,就随她去吧,喊什么还不都是个称呼?”
“这丫头!”恭亲王叹口气,转而同裕亲王、八贝勒聊起别的话题。
竹箢一直定定站在一旁,她努力让自己平静,她努力让自己消化这个信息,她努力去想自己面对着怎样一个情况,可她还是无法说服自己。禩哥哥,禩哥哥,耳边,是伊尔木一声又一声动听的轻唤,可她怎么觉得这有若草原上的夜莺一般的声音,竟是有如魔音,声声催人,不断地折磨着自己的耳鼓?是她听岔了吗?伊尔木说的不是“禩哥哥”对不对?不是的不是的,一定不是的,他不是禩哥哥。
“我家中有个小妹妹,总喜欢喊我禩哥哥,你也喊我禩哥哥吧。”
“伊尔木打小就这么喊,别人爱怎么称呼便怎么称呼,我偏要喊‘禩哥哥’!”
“伊尔木喜欢怎么喊就怎么喊吧,反正她打小就这么喊。”
“我家中有个小妹妹,总喜欢喊我禩哥哥,你也喊我禩哥哥吧。”
“伊尔木打小就这么喊,别人爱怎么称呼便怎么称呼,我偏要喊‘禩哥哥’!”
“伊尔木喜欢怎么喊就怎么喊吧,反正她打小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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