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见良妃,竹箢都觉得她有一种柔若无骨的美,像是宋代水墨画中的飘飘仙子,一个抓不住,就要散了一般。
竹箢给良妃请了安,乖顺地立在一旁。
良妃起身拉过竹箢的手一路到了里间,良妃床上,摆着一件水蓝色掐紫牙绣蘭花的旗装,很是亮眼。良妃同竹箢道:“穿上试试?”
竹箢本在欣赏那衣裳,冷不防良妃来这么一句,怔怔道:“我?额,奴婢?”良妃笑着点点头。
“这怎么使得?”竹箢不敢穿,虽然瞧不准是什么料子,可瞧衣服上的刺绣,虽是简约图样,针脚布局上却都是功夫。竹箢虽然在宫中不过两年,但这么一身宫装,便是放在寻常的贵人身上也是够了。
“有何使不得?小姑娘就应当穿这样鲜亮的颜色,何况这是我赏你的,还怕旁人说嘴不成?”良妃俯身将旗装提起,往竹箢手边送。
“这,主子,奴婢受不起。”竹箢依旧推辞道。
“寿星最大,花舒,你去帮竹箢换上。”良妃笑着吩咐道。
竹箢无法,便也只得转到屏风后头换上了新衣裳。待转回到良妃面前,良妃仔细打量了竹箢一番,不住点头道:“果然是好眼光。”随即起身走到妆台前,翻开几个首饰匣子挑了套红蕊绿松石菱花头饰,冲竹箢招手,“来。”
竹箢也走到妆台前,不知良妃又要做些什么。
“坐在这。”良妃将竹箢按坐在妆台前,同花舒道,“重新给她梳下头发,换上这套首饰。”
竹箢觉得自个此刻就像是个芭比娃娃,而良妃就是打扮她的主人,就像自己小时候那样。衣服既然也换上了,竹箢心知也反抗不了什么了,索性端坐在妆镜前,由着花舒替自己散开头发,又重新拢了头。
“主子眼光好,咱们竹箢本就显小,配上这套首饰,说是十一二怕也有人信的。”花舒打量着竹箢,笑言。
良妃也在一旁瞧着,心里头喜欢,道:“年纪大了,我就爱看这些个年轻小姑娘爱俏的模样,花舒,再给她匀上些胭脂,添点喜气儿。”
花舒称是,又给竹箢上了胭脂,点了唇。
“妥当了。”花舒道。
“快转给我瞧瞧!”良妃道。
竹箢回身冲良妃淡淡一笑,叫良妃一阵出神,瞧多了宫里头的格格,这个丫头的气度,倒叫人觉得把那宫里头的格格都给压了去。听说她阿玛虽是京官,却是名不见经传,也不知怎么养出这么个丫头,名唤竹箢,可偏偏有着牡丹的气韵在里头,禩儿,真的能折得下吗?
良妃淡淡笑道:“进宫这许久,竟不曾问你,多大了?”
竹箢柔声回道:“过了今日,已是一十六岁了。”
“哦?竟这般大了?瞧着还是小丫头一个,真真是瞧不出来。”良妃诧道。
竹箢低头笑了笑,道:“主子却忘了,奴婢生日小,要虚两岁。”
闻言,良妃才恍然道:“可是我这记性不中用,你是小年里头的生辰,可不是要虚上两岁!”
又闲聊阵子,竹箢从良妃屋里告退。
回了屋,竹箢本想着赶紧把衣裳换了,把妆洗掉,却见十三阿哥身边的小笛子赶来。小笛子,本名杨迪,原先十三阿哥一直叫他小迪子,当初竹箢玩笑,说十三阿哥笛子吹得这般好,干脆把小迪子的“迪”字也改成“笛”得了,倒应景儿。没曾想,十三阿哥还未开口,小笛子自己先眉开眼笑地同竹箢千恩万谢的,直道给自己改了个好名儿。
十三阿哥和竹箢见他这般,都笑意不迭,十三阿哥还佯踹了小笛子一脚,啐道:“就你这奴才有眼力!”
小笛子被踹一脚,依旧嘻嘻哈哈的,同十三阿哥说着好话儿。
竹箢同小笛子问道:“何事?”
小笛子给竹箢打了个千,道:“十三爷说了,有好玩意给姑娘瞧,叫姑娘这就随小的过去。”
竹箢犹豫了一下,道:“可否等我换身衣裳?”
小笛子猴戏道:“箢儿姐您这身打扮都美得跟那天仙儿似的,咱爷瞧了……”
没等小笛子把话说完,竹箢就啐道:“什么话你就混说,待我与十三爷吱一声,看怎么罚你!”
小笛子忙一边告饶,一边去了戏耍神色,道:“好姐姐,小笛子不同您耍嘴皮子,你想啊,虽说现下在园子里头,又是年关,可众位爷的课业倒也不曾松下,况且爷近来又接了差事。姐姐最是明理的人儿,您看……”
瞧他这话说得倒还在理,竹箢道:“既是如此,那便走吧。”竹箢匆匆擦了口脂,随小笛子出了门。
小笛子忙笑嘻嘻地一口一个“姐姐”,直哄得竹箢又忍不住啐他。
竹箢是路痴,一路随着小笛子去,瞧着陌生的环境,竹箢忍不住四处打量,怪不得康熙一年中大半时间要上这儿来,这里果真是个好去处,虽说现在正值冬日,却也别有一番风景在里头。
“姐姐,这就到了。”小笛子停下步子,道,“姐姐且在这等等,十三爷这就到。”
竹箢点点头,小笛子便先离开了。竹箢暗道,这十三阿哥,请人的是他,这会却不见他的影子。方才一路走来时,就觉得是哪里不对劲,可到底是哪里呢?竹箢一时又想不出,只凭着感觉走走停停,转过竹林——竟有一片荷塘蜿蜒!
竹箢就道有何不同,这才明白过来,方才小笛子带自己一路过来,温度愈来愈高,等行至此处,竟有些不似冬日。再想想那竹林,那花草,哪里是冬日的模样?而眼前这浮着荷花的玉带子,将竹箢全然点醒了。
沿着自河岸架起的石桥而上,汉白玉的质地,透着庄重与雅致,栏杆上头很干净,甚至连点雕琢的痕迹都找不到。站在石桥至高点,竹箢瞧清楚了四周,这桥下是条活水,水面宽阔,飘着数不尽的菡萏清清。更妙的是,竟有窄窄的游廊藏在荷花丛里,若不是仔细瞧,竟是发现不了。河那一岸,是座亭子,样子倒分不出与在紫禁城中瞧见的有何区别。
只是竹箢一直不明白,为何这里会比别处温暖许多,竟让这荷花在冬日里也能开出满满一池。穿着冬衣在这立一会,鼻尖竟蓄出了晶亮的汗珠儿。
解了帕子,竹箢才要擦擦汗,就听身后有人唤自己。回头瞧去,十三阿哥已然出现在方才自己立着的地方。
竹箢不觉扬起笑靥,和风吹动,掀起她的衣角。一个不留神,手中的帕子吹落,随风扬扬飘飘落了下去。竹箢伸手欲抓住,却落了个空,索性不再理它,一条帕子,丢了便丢了吧。
再回身时,十三阿哥已然站在了身后,道:“要不要着人寻回来?”
竹箢摇摇头,笑道:“不用了。”
见十三阿哥只盯着自己不说话,竹箢笑着打趣道:“做什么一直瞧着我,难道是许久不见了,再见着竟认不得了?”
十三阿哥倒没同往日一般驳她,只淡笑道:“你这丫头,竟是又长了一岁。”
竹箢笑道:“怎么,还不准人长大了?难不成还一直做个奶娃娃,任你欺负?”
十三阿哥笑着拉着她下桥,进了凉亭,道:“前两年还不知每回是谁被谁欺负着呢!”
这个倒是真的,那时候好像每次十三阿哥都说不过自己,可现在大了,十三阿哥甚至都成了家了,反倒是自己愈加说不过他了。竹箢心里如此想,嘴上却道:“你的好玩意在哪儿呢?可别和我说,专程找我来,是为了听你控诉儿时的‘血泪史’的!”
十三阿哥无奈地笑道:“瞧都瞧见了,还同我来要什么?”
“瞧见了?瞧见什么了?”竹箢瞪眼,见十三阿哥冲荷塘努努嘴,才恍然道,“你是带我来瞧这冬日里头的接天莲叶的?”
十三阿哥点头,道:“方才有事脱不开身,不想倒叫你自己寻来抢了先。”
竹箢不在意地笑道:“有什么关系,怎么说也是你引我来的,不然我哪里知道还有这妙处?你送的礼物,总能称我的意,我若不回礼,岂不是说不过去?”说着,竹箢跑到岸边,回身冲十三阿哥笑了笑,便一个闪身,钻进了荷花丛里。这荷丛开得极高,想是模仿着江南水乡的美景,移了莲子回来种上的。
十三阿哥正纳闷竹箢钻进去做什么,想也随她进去瞧个究竟,不想竟有歌声自荷塘中飘了出来。
“若耶溪傍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日照新妆水底明,飞飘香袂空中举。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紫骝嘶入落花去,见此蜘蹰空断肠……”
随着那歌声的,还有竹箢不时从各处露出的小脸,时而俏皮,时而欢快,时而娇柔,时而明媚,映着那翠叶红莲,十三阿哥仿佛置身江南水乡,入眼,是大片大片翠绿的荷叶随风轻摇,塘中,那着了新衣的江南小女儿家,乘了兰舟在莲蓬下穿梭来往,边唱着不知名的江南小调,边拈了肥嫩的新莲子在一双纤纤素手中,娇滴滴,甜糯糯,水灵羞怯,叫人忍不住想探头瞧个究竟。
待歌声又一遍响起时,十三阿哥取了身后的笛子,不自觉地寻了那歌声去,边和着调子,边欲寻那抹蓝色。可好几次,明明好似瞧见了一片衣角,再寻过去时,却不见了踪影,只那歌声仍旧未断,又在另一处飘来。一时间,影影绰绰,虚虚幻幻,那如乳燕新啼般的声音伴着轻灵悠扬的笛音回荡在满塘碧莲中,缭缭绕绕,恍非尘世。
忽的,歌声散了。十三阿哥犹自沉醉,半晌方想起寻竹箢,可碍着高高的荷叶,却什么也瞧不见。他忙压了声音喊道:“玉儿,玉儿,你在哪儿?应我一声!”
喊了半天,却不见竹箢回他,虽知不会有什么事,十三阿哥的心仍是不由地往下沉了一沉,也顾不得那荷叶打在脸上生疼,只愈加用力拨开眼前的障碍。
忽听得一阵笑声:“十三爷,丢了什么宝贝,寻得这么急?连荷叶打了脸都不知躲。”
听得是竹箢的声音,十三阿哥才放下心来,又听得她打趣自己,免不得板了声音,道:“还不出来?”
就见一个水蓝色的影子蹦了出来,带来一阵荷叶的清香,那笑盈盈的小脸儿耀得人眼疼,可他却不敢眨一下,就怕她在光影中消失了。
十三阿哥道:“就知道胡闹,掉到河里头,我可不去捞你!”
竹箢兴致好,也不和他计较,笑道:“又没听到水声,怎么会掉到水里去?再说,就算是掉了进去,我会水,又怕个什么来的?好啦好啦,不要皱眉头了,才成亲,就快成了老头子了!”竹箢伸手去抚十三阿哥皱着的眉头,笑得开怀。
十三阿哥倒没拦着她,眼神却沉了下来。
竹箢见势不好,忙告饶道:“以后不会闹了,莫要生气嘛!我只是瞧见这一池子莲花,一时欢喜,才闹腾了一会子的,以后会很小心很小心的。”
看着竹箢捣了双手抵在下颔上,眼中满满是讨好的告饶模样,两颊因着方才的跑动透着自然健康的红润,十三阿哥突然很想掐掐她的脸,手抬了起来,才发觉这个举动有多么轻浮。上抬的手未停下,十三阿哥给了竹箢一记“暴栗”,道:“才夸了你长成个大姑娘,就这么没点矜持,我们出去吧。”
见十三阿哥的面色缓和了下来,竹箢一下子绽开个大大的笑容,甜甜应了一声,随着十三阿哥上了岸。
竹箢率先从荷花丛里钻出来,就见不远处有个背影,负手而立,似是有些眼熟。恰这时,那人似是叹了口气,转过头来——两人都怔住。
竟是他!
竟是她!
第二十五章 道是无晴()
竟是他!
竟是她!
“四哥?”十三阿哥自荷丛中出来,就见前面竹箢立住不动,正要开口问她,却见四贝勒立在前头,出声唤道。
四贝勒先回过神来,冲十三阿哥点点头,道了声“十三弟”,继而又问道:“方才是谁在唱歌?”
十三阿哥瞧了竹箢一眼,笑道:“这就是我常同四哥提起的竹箢,良妃娘娘宫里的,我们闹着玩呢。”
竹箢仍怔愣在一旁,不能言语。她一时消化不了,他怎么会是十三阿哥的四哥?那日同自己闲谈之人竟是十三的四哥?也就是说,他是雍正?这怎么可能,那日他明明……
十三阿哥见竹箢仍愣在一旁,小声道:“竹箢,还不同四哥请安。”
竹箢这才转头看了十三阿哥一眼,疑惑道:“你喊他四哥?亲的那种?还是拜把子来的?”
十三阿哥有些头大,平时看竹箢机灵得很,今日倒是不灵光了。四贝勒倒是笑了出来。十三阿哥道:“迷糊的丫头,想什么呢?这是我嫡亲的四哥!当今的皇四子,四贝勒爷!”十三阿哥瞧见四贝勒笑了,心下道奇。
“皇四子?四贝勒?可是他明明……”竹箢瞪着他,话却噎在喉头,吐不出来。一时间竹箢也不知是该气愤,还是惊讶,再或是惶恐,殊不知她的脸上,早如打翻了染缸,什么颜色都有。
十三阿哥顾不得竹箢话里的意思,推了竹箢一把,挑了挑眉,道:“见着四哥还不行礼?”
行礼?竹箢转头瞧着四贝勒淡淡望着自己的脸,忽然冷静下来,怪不得他在宫中行走自如,怪不得他能请得动“四贝勒”的大驾把怀嬴要出宫去,怪不得怪不得,原来自己的那些心心念念都是一场笑话!他今日可真是送了她一份“大礼”!
竹箢一扫先前的激动,规规矩矩地行了个最标准的礼,恭恭敬敬道:“奴婢给四爷请安,奴婢有眼不识泰山,在四爷跟前失仪了,还请四爷恕罪。”
“起来吧。”四贝勒的声音响起。
竹箢应声起来,道:“谢四爷,四爷若无事吩咐,奴婢告退。”
竹箢心中憋着一股气,把该尽到的礼数尽到了,转身便走,一路恨恨地咬着下唇,生怕一松开,自己就会大叫出来。竹箢眼睛死死盯着地面,叫着劲地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久,才发觉竟是下起了雪。而当竹箢意识到这一点时,地上已积了薄薄一层雪粒。竹箢抬头四顾,也不知道自己这是走到了何处,脚底板疼得厉害,见不远处有块半米多高的湖石,顾不得上头的积雪,一屁股就坐了上去,使劲喘着气,却好像怎么也喘不顺。
忽听得身后有人道:“你,瞧见八爷没有?”
竹箢正在气头上,也没仔细听是谁,气冲冲道:“没瞧见!”
“你是哪宫的奴才,竟敢这么同爷说话?”来人冷了声音。
奴才!爷!竹箢听了就刺耳,回身吼道:“又是哪儿来的爷?我……”回身看到九阿哥的那一刹那,竹箢狠狠闭了闭眼,呼出一大口恶气,随即起身行礼:“奴婢给九爷请安,奴婢冒犯了九爷,请九爷责罚。”公式一样的话,今日已从嘴里说了两遍。爷不知怎的,竹箢只觉鼻子发酸,她努力垂着头,不想叫九阿哥看见,可那泪滴连珠儿似地打在地上,那一小片雪地融出一个个小圆圈,任是怎么瞒又哪里瞒得过?
“委屈成这样?”九阿哥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微讶。九阿哥被竹箢哭得有些心烦意乱,想他何曾受人顶撞过?方才只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可当瞧见是她时,自己先是一阵错愕,如今见她竟哭了出来,一时倒把先前的事儿给忘了。
九阿哥说什么不好,偏说了这么一句,直惹得竹箢本就管不住的泪,愈加涌得凶了。哭着哭着,便是连气也好似喘不过来,不住地抽泣,却又碍着九阿哥在一旁,不敢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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