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转了水路,竹箢才觉得整个人清爽了起来。之前日日车马,总是觉得周身罩了尘土,先前两日还提着性子,坐久了便觉得身子也散了架,兴致便也磨没了。如今登了船,河风夹着水汽拂面而来,又少了陆上的嘈杂,便是再惬意不过了。
竹箢因是乾清宫的宫人,便被安置在了龙舟上,起初还担心会晕船,好在船身沉稳,行得又平,竹箢适应了小半日,便没了什么不适。
太子、四贝勒与十三阿哥并不与康熙同船,另有船只随在御舟后头。想来,自调到了乾清宫,那些阿哥,自己便再未见到过一个,饶是这次随行的十三阿哥,也是一直不得见。
再见到十三阿哥,已是上船之后的第四日了。竹箢才被替下来,正打算回房休息,不回房也没处去,皇上待的船,哪里准你乱转悠?却见另一船身靠近,自那船上过来的,不是十三阿哥又是何人?
十三阿哥也瞧见了竹箢,脸上就笑开了。竹箢远远地便行了个礼,立在原处等着十三阿哥走过来。
“这是要回房歇息了?”十三阿哥笑道。
“嗯,晚间不该奴婢当值。”竹箢乖顺答着,在康熙的船上,她可不敢一口一个“你”呀“我”的,这要叫谁听见了,一个“出言不逊、不知礼数”的大帽子扣下来,小命就没了,她还没那么想死呢!
十三阿哥道:“这不是说话的地儿,你去吧,等上了岸我再去寻你。”
竹箢行礼告退,这不是在宫里,船上就那么点地方,保不准现在康熙就知道自己和十三阿哥说了话。
之后的几日,竹箢依旧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不是在自己房里,就是在康熙的船舱里,再就是在去当值的路上。
说来,虽道太子、四贝勒与十三阿哥日日往康熙处请安,自己却再没见过其中哪个,想来,是因着自己是服侍康熙读书的,红霜不就常见着三位爷么?为这,她还没少在自己面前得意,只瞧自己既没羡慕又无嫉妒,不咸不淡,几次下来,便也提得少了。
已经不知行了多久,有小太监道,快要到山东了,听得竹箢心里一阵激动,总算可以踏上陆地了!这在船舱里头窝着,闷都要闷死了,天天见得就是那么几个人,每天连走得路线都是一样的,不闷才怪呢!
德州的行馆虽远不及紫禁城,但已是颇有规模了,民间里的门户,是怎么都比不了的。这一路走下来,竹箢虽日日到御前报道,与康熙也有些个言语交流,但也不过是吩咐她取哪本书来给他,之外,再没别的。
太子的病来得突然,一时行宫里纷乱喧闹起来。竹箢却仍如往日一般,该当值了便去康熙处当值,不该当值就回屋种蘑菇。瞧康熙的神色,倒是没见太多焦虑,看书、批折子,一如往日,只有时会宣太医来问话,竹箢也大概听得,太子的病不过是水土不服之类的小病,修养便是,并无大碍。
这日康熙回来,不知怎的,面上少有得霜寒,竹箢不知发生了何事,服侍便愈加小心。康熙坐了没多会,有内侍呈上今日的折子,没批几本,康熙突然将手中的折子摔在了地上。屋里头本就极静,此时折子落地的声响便显得愈加清脆,连带康熙沉重的呼吸声,和周身掩不住的怒意,一屋子人都跪了下来。
只听康熙道:“好!好!好!这办得好差事!”继而他又同刚才那内侍道,“去!叫索额图来见朕!”
那内侍诺诺领命退下,索额图并不在此次随行之列,难道说,康熙要他从京城赶来?不待竹箢再想下去,康熙又道:“传命下去,太子留在行宫养病,其余人明日启程!”
许是累了,这日康熙早早便安置了,竹箢退出了屋子,才觉一颗吊着的心总算是落下了,好在没出什么纰漏。
红霜今日值夜,竹箢回去时,瞧见屋子里黑着,心道,这丫头,也不知道给自己留个灯。竹箢推了门进去,才阖上门,就被人从背后捂了嘴,想要开门,门已被那人死死按住了。
“是我。”十三阿哥的声音自耳后响起,见竹箢再没挣扎,才放下了手。
竹箢松了浑身戒备,转身道:“你这是做什么?大半夜的,吓我一跳!”说着,又摸黑要去掌灯。
十三阿哥拦住她,道:“先别掌灯,听我说,前日太子爷身子不爽,罚了下头宫女,惹得皇阿玛动怒。这两日皇阿玛正在气头上,你自个小心点,别整天迷迷糊糊的。”
“你过来就为提点我这个?”竹箢哭笑不得。
“叫你这丫头整日里没点模样,也不知怎得被选去御前服侍,保不准哪天你便出了错,挨板子时可别说我没提醒过你!”十三阿哥见竹箢不领情,没好气道。
“是是是,我的十三爷,奴婢谢十三爷提点,奴婢记下了,爷若没别的事,赶快回去吧。”竹箢推着十三阿哥道。
“真的记住才是。”十三阿哥说着,开了门消失在夜幕里。
竹箢也没再去掌灯,脱了衣服躺下,想着十三阿哥的话,康熙动怒是不假,想必也是太子惹的,至于原因,恐怕没那么简单,不然何必让索额图从京城大老远跑来,又气到搁着生病的太子不管,继续南巡?
这一日提心吊胆的,精神高度紧张,竹箢现下放松下来,不多会,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日,康熙不顾四贝勒与十三阿哥的求情,依旧带了大部队继续前行,一路往济南去。直到此时,竹箢才真正开始有了几分兴奋。
队伍由水路转为陆路,一路行至泰山脚下,当地官员的迎接等等一干事宜竹箢都没空去理会了,只一心想着晚些时候,十三阿哥代天子祭泰山的场景。
真到了十三阿哥登泰山时,竹箢才知道,根本就没她的份儿!这次,是十三阿哥独自登泰山,其他人不过是在山脚下等着而已。康熙的圣旨下来时,竹箢就蔫了,本以为可以出来换换空气,可其实不过是从宫里换到船舱里,真正放松的是主子,自己这小宫女,依旧是伺候人的命。
临时行辕里,康熙正端坐在案前看书,这点一直让竹箢很佩服。康熙看书时,一定是直身端坐的,不像自己,不是歪着就是靠着,像浑身没有骨头似的,妈妈当初为此没少说自己,可却一直没能改了这个毛病。妈妈,很久没有提起过这个词了,上一次想起,是多久以前了,久到有些害怕,好像自己与现代的世界渐行渐远,再也没有回去的时候了。自己掉入这另一个空间里,在自己原来的世界里,爸妈还会在原地等着自己回去吗?
“竹箢,竹箢!”李德全的声音将竹箢拽回了现实,她疑惑地瞧去,却见李德全的眼神直往康熙处瞟,一下子冒了一手心的冷汗,此刻自己正在康熙面前当值,一个不小心,可是要赔上吃饭的家伙的,尤其这几日康熙因着太子的事情心里头一定不痛快,自己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往枪口上撞?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瞧康熙的样子倒不像生气,竹箢暗舒了口气,却仍不敢大意。
“回皇上的话,奴婢从未来过泰山,一时神往,便走了神,请皇上责罚。”说着,竹箢跪了下去。
“既是如此,想必老十三过会子是要口渴的,你便送些山泉去吧。”康熙眼睛没离开书卷,口中随意道。
送水?竹箢眨了眨眼,若她没理解错,康熙的意思是要自己爬上去给十三阿哥送水?自己这小体格,别说赶不赶得上十三那健步如飞的速度,就是能不能爬上去还另作说法呢!康熙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竹箢往李德全那里瞟去,却见李德全眼观鼻的全作了“石像”,没点回应她的意思,竹箢心里头苦成了苦瓜,嘴上却只得道:“是,奴婢遵命。”
竹箢起身正要退出去,却听康熙道:“竹箢,快走几步,不然可要撵不上十三阿哥了。”
这是竹箢头一次听见康熙喊自己的名字,淡淡的,惹得她心里一动,竹箢福了福身,轻声道:“是。”告退出去。
康熙说得没错,竹箢紧赶慢赶到了山脚下,却听山脚下的侍卫道,十三阿哥已然上去了。好在并未走多久,竹箢无法,提着装了山泉水的竹筒,由着两个侍卫护着,也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爬了上去,还好现在穿的不是花盆底,否则自己都能预想那“凄惨”的下场。
赶了大半个时辰,也不见十三阿哥的身影,竹箢直在心里叹,这十三阿哥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自己都已经全速在赶了,竟连个影子也见不着。
身侧一个侍卫见竹箢已是娇喘连连,汗珠子直淌,道:“姑娘,姑娘若是身子支不住,便先歇歇吧,奴才帮您上去追十三爷。”
竹箢摇摇头,道:“皇上吩咐了,要我亲自把泉水交给十三爷,我又怎敢偷懒,侍卫大哥不用顾忌我,只管全速赶路才是。”
见竹箢坚持,那侍卫没再说什么,只小心护着竹箢不停往前赶着。
竹箢嘴上虽说的好听,可心里早就把十三阿哥骂了一千八百遍,直道,追上了他定叫他好看!又一边在心里头喊着腿疼气喘的,若再瞧不见十三阿哥的人影,自己怕是真走不动了。
“姑娘!前面那可不是十三爷?”一个侍卫眼尖,高声道。
竹箢一听“十三爷”,也顾不得腿上酸胀,忙又加快了步子,上头那人影虽模糊些,可那白袂翻飞的谪仙人,不正是竹箢“望眼欲穿”的十三阿哥?
“快喊住他!”眼见前头的人影又要不见,竹箢忙道。
两个侍卫听了,忙高声道:“十三爷!十三爷!十三爷留步!”
泰山自山脚已被封住,现在又在高处,有点声响便能听得清楚,两人没喊几声,竹箢便见前面那身影顿住了,似是回身往自己这瞧来。竹箢再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呼呼”地喘着气。
两个侍卫见竹箢不再上去,又哪里敢让十三阿哥屈尊来就他们奴才,一个侍卫留在竹箢身边,另一个侍卫则跑上去迎十三阿哥。
不多时,十三阿哥走了过来,见竹箢犹自在一旁喘气,自竹箢手里接过竹筒,打开盖子,送到竹箢嘴边,道:“先喝口水。”
竹箢实在抵不过那山泉的诱惑,含了一小口,喉间口里霎时一阵清凉润泽,舒坦极了。没再喝山泉,竹箢道:“这是皇上赐给十三爷的山泉水,奴婢不敢再喝。”
十三阿哥笑笑盖了盖子,同两个侍卫道:“你俩留在这候着,这个宫女还要服侍我喝水,且随我上去。”
皇子的话,两个侍卫自是不敢反驳的。
倒是竹箢苦了一张脸,可碍着有其他人在,又不好说什么,也恭敬地称了声“是”,随十三阿哥继续往上爬去。待回头再看不见那两个侍卫,竹箢才道:“你爬你的山,我的水既已送到,还拽着我做什么?”
“瞧你平日里与我顶嘴倒是不落下风,怎么身子这么不顶用?今日既然有机会爬爬山,练练筋骨,怎能放了你去?”十三阿哥立住,把水递上,道,“这会没其他人了,再喝点吧,瞧着确是累着你了,难为你还追了上来。”
竹箢倒也不和他客气,自己嗓子里的确是冒烟了,可毕竟山泉水有些凉,竹箢只小口含着,慢慢咽下去,喝了两口便不敢再喝了。
十三阿哥见竹箢不再喝了,自己接过竹筒,灌了两大口,盖了盖子,道:“慢慢走着吧,前头没多远了,约摸再有半个时辰就到了。”
竹箢长长舒了口气,连斗嘴的力气都没了,有气无力道:“你把我放这,自个上去吧,皇上本就是要你独自去祭泰山的。”
十三阿哥不依,道:“我怎么放心把你一个人扔在这,要不你等会,我下去让那两个侍卫上来守着你。”说着,已往下走了两个台阶。
竹箢忙把他拉住,道:“知道你体力好,也不是这么个用法。”知道十三阿哥不会放任自己一人,竹箢狠狠心,起身道:“我还是跟着你上去吧,哪有登山到一半又往下折的道理?”
十三阿哥瞧了瞧,不放心道:“你的身子还吃得消?”
“小瞧我不是?”竹箢笑道,“快走吧,叫我耽误了不少功夫了,可别误了正事才是。”
十三阿哥拉了竹箢的手,一面登台阶,一面头也不回地道:“可不是我没学过‘男女大防’,下次上来前会先给你备根竹杖的。”
竹箢笑笑,瞧着十三阿哥红起来的耳根,也没像往日那般打趣他,翻手与他十指相扣,道:“这样比较省气力。”
有着十三阿哥带着自己,速度也比之前放慢不少,竹箢倒觉得不似之前那般疲惫,但行到后来,也全仗着十三阿哥托着自个后背才勉强走得动,看来这副身子是该锻炼了。
站在南天门前,眼见玉皇顶已经在望,竹箢先立住了。十三阿哥见竹箢停下,问:“走不动了?那先歇会吧。”
竹箢摇摇头,道:“剩下的路,要你自个走上去。”
十三阿哥疑惑地看着竹箢,竹箢接着道:“代天子祭泰山,前无古人,怕也会是后无来者,十三,这是你的历史,该由你去完整地写完它。”
“可我希望这段历史里也有你在。”十三阿哥仍旧托着竹箢的手臂,道。
“本欲过几日再送你,趁着这会方便,提前送出去吧。”竹箢从荷包里取出一早编好的穗子,递到十三阿哥面前。编的过程并不复杂,可想着要编哪个样子,倒着实花了竹箢好一阵子功夫。
十三阿哥接过穗子,瞧了瞧,道:“好伶俐的络子,你打的?”
“样式有些简单,只是取着好意头。”竹箢柔声道。
“怎么,还有名头?”十三阿哥随手自身后取了笛子挂上,甩了两圈,笑道。
“叫祥云结。”竹箢顿了顿,道,“你如今这般,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再多的吉祥话也显得白了,这个络子,取义‘自在如意、祈保平安’,恐平淡了些,若不称意,随手赏了人便是。”
十三阿哥将笛子收了起来,揉了揉竹箢的头,道:“现下,只有你还会与我说这般话。”
竹箢推了推十三阿哥,道:“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十三阿哥没再说什么,笑着点点头,转身往上登去,身形轻快,不多时,已看不清身影了。竹箢有点小郁闷,若不是先前自己拖累着他,恐怕这时候,他下山都有好一阵了吧。如此想着,便愈发坚定了回宫后要开始锻炼身体的决心。
竹箢随意坐到了石阶上,拽了跟枯草在地上瞎划着,一边歇脚,一边等十三阿哥从山顶上下来。方才一直登山,出了不少汗,何况山顶温度本就不高,现在歇了下来,起初还不觉得,愈往后,便愈觉得寒意侵人。
身上一暖,竹箢回身,见十三阿哥将自己外头的褂子解开,披在了自己身上。十三阿哥双手按住衣裳,揽着竹箢双肩,道:“回吧。”
竹箢淡淡笑着,应他:“嗯。”
竹箢不知道十三阿哥在上头是如何祭泰山的,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可瞧他愈见清明灼亮的眼神,意气风发的模样,一些东西,似乎在悄悄改变。应该是好的吧,竹箢想着,不经意间就抿起了嘴。
下山的过程,远比上山来得顺利,快要瞧见那两个侍卫时,竹箢便把十三阿哥的褂子褪下还了他。虽说只是低等侍卫,可怎么说也是康熙的人,不该叫瞧见的,还是稳妥些好。
到了山脚下,两个侍卫告退。十三阿哥则同竹箢回康熙处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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