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子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一下子潮润了。她伸出热辣辣的手和三千子握在了一起。
“哎,三千子是那么信任我,可我呢,我呢?”下面的话语一下子哽在了喉头。
洋子像是逃跑似地冲下了坡道,那神情就仿佛是害怕看到自己午后的身影——自己那长长的身影一般。
但过了一会儿,她就像是做出了决断似地把一切都说了出来。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如同满腹的痛楚一古脑儿迸发了出来似的:
“那件事似乎是我的痛处,唤起了我最难受的心惰。但闭口不谈也同样是痛苦的。因为我不想成为一个撒谎者。无论在别人眼里,那一切有多么悲惨,我也绝不能对三千子隐瞒什么。你那天真无邪的美丽带给了我巨大的力量。”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
“喂,学校里的那些传言是真的呐。”
就像在经子凑近自己的耳朵轻声嘀咕时一样,三千子害怕自己的耳朵所听见的那一切。
如果是经子说出的坏话,她倒可以逃走不听,可此刻面对洋子发自内心的告白,又怎能充耳不闻呢?
她看也不看洋子的脸,只是点了点头。
“尽管如此,你还会和我交往下去吗?”
在洋子一本正经的追问之下,三千子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似的,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洋子低着头说道:
“我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似乎一生下来就从未见过面。对于自己没有母亲,我开始觉得不可思议,还是在上了小学以后。去远足郊游或是文娱汇演时,大家的母亲都前来出席,惟有我总是由年迈的奶奶出席……尽管如此,当奶奶还在世的时候,我还是很快活的。我是父亲和奶奶的宠物,我是那么幸福。我一直以为母亲早已去世了,所以即使非常悲伤,也还是能够断念死心。可是,在奶奶去世以后,我才第一次知道了母亲的真实情况。是以前一直在我们家干活的那个老爷爷的女儿告诉我的。看见我突然变得无精打采的样子,父亲也大为惊讶,千方百计地想尽了办法,但最终还是白搭……即使到今天也……母亲她……”
三千子怀着苍白无力的心绪,被洋子从未有过的坚毅深深地打动着,等待她下面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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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封闭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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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的天空上漂浮着白色的云朵,就像是由“夏天”这艘快艇所排放的烟雾一样。这是在梅雨季节终于过去之后的一个艳阳天。
雷声轰鸣,它也是从海上传来的,俨然是送来一种爽心的祝福。
蓦然间不由得让人联想到海浪的湛蓝。
运动场上的绿草就像是焖熟了似地透着温热。学生们各自与要好的伙伴一起寻找一片树荫厮守在一起,新穿的汗衫散发出淡淡的汗香。一想到那汗香发自于自己所喜欢的人,不由得平添了几分情趣和依恋。
大家已经开始商量暑假里的计划了。在自豪地谈起将要前往的避暑地时,不免夹杂着几分虚荣心……
因为这是一座港口城市,所以市内当然有海水浴场,但没有人会说自己要在那种地方游泳。
镰仓常常被夏季的报纸誉为“海滨的银座”,如果有人以为它就是最佳避暑地,说自己想去那儿过夏天,却不免会遭到其他人的数落:
“是啊,我们家在镰仓也有一栋房子,可听人说千万去不得呐。我妈也说,那儿过于热闹嘈杂,已经变得粗俗不堪,好人家的子女去的越来越少了,因为那儿有很多诱惑人的东西。”
“什么,诱惑?!”
听到这个滑稽的词语,有三四个人一下子爽快地笑了起来。
“经子,听说你曾经是自由泳选手呐。”
“哎呀,这我还不知道哩。时间是多少?快告诉我。”
经子一副得意的脸色说道:
“哼,我不告诉你,大海固然好,可今年起我想去爬山呐。无论怎么说,大海都仅仅是小孩的娱乐对象罢了。”
“是啊。那你去哪儿的山呢?”
“轻井泽。”
“什么,你说轻井泽是山?!不是高原吗?”
“是的,那地方是高原中的低原呐。”经子毫不示弱地说道,“我家是做贸易的,因为一起做生意的外国人大都要去那儿,所以也邀请我们同行。隔壁家经营妇女服装的老板也是每年夏天都去那儿出差呐。我嘛,打算以轻井泽为基地去爬山。”
“如果是在轻井泽的附近,那该是浅间山吧?如果是上高地①的话,倒还适合于爬山,可要说是轻井泽的话,未免……是不是你搞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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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地名。
“你呀,知不知道那儿通火车?”
看见形势不妙,喜欢在这种场合逗乐的照子说道:
“住在海边的人思念高山,住在山里的人则渴慕大海,而这便是人的本性吧。总是觉得别人的东西好,什么都羡慕别人。啊,多么可悲的人啊。”
把大家逗笑了以后,她又拍了拍坐在旁边的三千子的肩膀说道:
“大河原,你呀,好象对别人的事并不怎么羡慕呐,因为你总是受人羡慕。”
三千子没有加入到讨论上述话题的人群中,只是伸展着双腿坐在青草上。
经子她们一伙人近来明显地想要找碴儿来奚落自己,三千子对此已有察觉,心想:这下又来了。
照子总是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但内心深处却有一种跟着人起哄的劣根性,她想借助把矛头转向局外人三千子来平息经子她们的口角。
感到自己被人当作工具来利用,三千子不再缄口不语了:
“是啊——不过,我倒是羡慕有些人无论是捉弄人还是被人捉弄都能泰然自若。”
一下子鸦雀无声了。
沉默寡言,喜欢克制的三千子一反往常的作风,表现出一种少有的刚毅和强硬,似乎要把那些试图打击自己的手愤然甩开似的。这一来,经子她们一下子愣住了,但马上又反唇相讥道:
“哎呀,听起来就像是只有大河原一个人才心好似的。”
“你是在含沙射影地骂我们是铁石的心肠吧。”
三千子在心里暗自嗫嚅道:
“瞧,这帮人就像是在自我坦白呐。”
一想到这里,她心中的郁闷就霍然消失了。
但经子又凑到三千子旁边说道:
“所谓的脸皮厚,心眼黑,不就是像三千子那样一个人占有好几个姐姐吗?”
这是多么侮辱人的粗暴语言啊——三千子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声音颤抖着说道:
“我何时何地做过那种事?”
经子故作镇静地说道:
“哎,你不是也从克子那儿接受了夹有紫罗兰花的信吗?”
“那是因为我觉得她是一个像紫罗兰一般温柔的人。”
“另外,尽管说出名字来有失体面,但不是4年级有两个,5年级有4个吗?仅仅只算那些明摆着的人不也有7个吗?”
“照你的话来说,那么,像水江泷子、苇原邦子等人拥有一个那么大的信箱,不就说明她们的心脏跟坦克、军舰差不离吗?其实,信并不是由接收者的意志来决定的,难道它不是写信人的自由吗?难道说接受了信,就意味着我占有了7个姐姐?”
三千子的一言一语之间都充满了自信,甚至还带着微微的幽默。
在她那柔弱身体的哪一个部分中蕴藏着如此巨大的力量呢?
本来经子只是想惹怒三千子才随口放出了利箭,不料它竟被挡了回来,使得她无路可退了。
而且,经子作为她们那帮人中间的女皇,势必要显示自己的能耐,而现在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真让人吃惊,竟然把女学生和歌舞剧中的明星混为一谈!人气是明星的生命,当然是收到信越多越好,可我们呢,是学生呀!我们并不是为了从姐姐们那儿收到信件才成为女学生的,不过……”说到这儿,经子屏住了呼吸,像是在思索着该用什么语言才能一下子击败三千子,“当然,能够收到很多人的信,变成音乐剧中的女主角固然好,只是……”
经子环视着周围的伙伴,看见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扫兴的表情,静悄悄的,一言不发。
三千子蓦地站了起来,抬头看了看透过树叶照射下来的夏日阳光。她拔腿跑了起来。
“她们肯定以为我是输了才跑掉的。其实,就算在那种事情匕争赢了对方,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
她正打算去校舍那边找洋子时,上课的钟声敲响了。
今天是星期六,说好三千子顺道去洋子家玩玩。
如果不把自己与经子她们的口角告诉洋子,胸中就肯定会残留下污浊的芥蒂。
碰头的地点还是在那红色宅邸的庭园。她比洋子先到达了一步,于是打开了书本阅读起来:
扶我起来,扶我起来。
快治好我的病。
如果不抓紧时间,春天不是就要来了吗?
快治好我的病,赶在樱花盛开的好时光之前。我早
已急不可待。
快治好我的病,否则我将把花瓶砸碎。快治好我的
病。
心火燎,我要起来,我要起来。光是躺在床上,
又怎能痊愈?!快扶我起来,或许还有望痊愈。快扶我
起来。
让我成为一个好孩子吧。真的,我求你了。
啊,我如此任性,渴望着母亲的拥抱,一看见母亲
柔软的绸衣,一看见母亲温暖的膝盖,我就禁不住想把
她紧紧搂抱。我触摸着母亲的膝盖。我抚弄着她的衣
袖。“啊——”我大声地叫着。快抱住我。
嗜书的二哥对三千子的作文大加赞扬,不久前给她买下了这本一个少女的文集。
她喜欢《蔷薇活着》这个书名。
可这朵蔷薇花——一个名叫山川弥千枝的少女在16岁时便凋谢了。这本书是她的遗稿集。
一想到这儿,就有一种感觉:“活着”这个词仍然活着。
摸一摸美丽的蔷薇。它冰凉冰凉的,晶莹而透亮。蔷薇活着。
书名便是取自于少女所留下来的这首歌。
“让我成为一个好孩子吧。真的,我求你了。”
找个地方藏起来吧。等姐姐来了,我就说这句话向她撒娇。
因为一旦看见对方的脸,就又会害臊得说不出口来吧。
这个念头使三千子兴奋无比,以致于她在荒芜的庭园中欢蹦乱跳了起来。
走进大门口的门廊,她把《蔷薇活着》一书悄悄地放在了一块石头上,以便让洋子能一眼看到这本书。
她摘了一朵小花夹在刚才读过的那一页中间。
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三千子,你在哪儿?”传来了洋子那清脆的声音。
三千子真想说“在这儿呐”便一个箭步飞奔过去,但她却忍住了。她只是蜷缩起身体,微笑着蹑手蹑脚地绕到背面,躲在了杂货屋的后头。
“三千子。”
这一次洋子小声地呼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惊讶。她走进了庭园里。
从安静的住宅街上只传来了午后的音乐声。
港湾上的船舶拉响了汽笛。在汽笛声消失而去的那一瞬间里,这无人居住的弃屋会散发出阴森恐怖的寒气。
尽管阳光是那么耀眼眩目,使物体投落下浓重的阴翳,但不久酷烈的夏季就将裹挟走所有的一切,所以,总让人感到一种真空似的凄寂。那是一种与夜晚,与黑暗沙然不同的属于白昼里的明晃晃的恐惧。洋子曾经在哪一本书上读到过发生在这种明亮之中的怪异故事。
渐渐地她变得胆怯起来了。她再也无法保持冷静,绝望地钻进了灌木丛中寻找三千子。
树木因无人修剪,枝叶显得过分繁茂。杂草也是四处丛生,东延西长。一会儿是蜘蛛网挂住了她的帽子,一会儿是树枝打在了她的脸上……
“三千子,三千子,你这是怎么啦?我知道你是一个守约的人,我会一直找下去。”
会不会是中了这废屋的邪气呢?洋子的心中甚至闪过了这样的念头。她不经意地仰面望了望屋顶,只看见红色的房瓦活灵活现地闪着光焰。她不由得毛骨悚然。
“三千子——”
三千子一直从杂货屋的后面观察着洋子的神情举止。到了这步田地,她似乎陷入了想出去也不能出去的尴尬境地。
因为洋子过于认真,所以三千子不可能一下子从后面跳将出来。她变得比洋子更害怕了。
“让我成为一个好孩子吧。”——她原本想躲在暗地里对洋子说出这句话,但此刻,那美妙的念头也早已被忘在了九霄云外。
“姐姐肯定生气了。尽管挨骂不好受,但还是早点出去认个错吧。”
她忸忸捏捏地走了出来,说道:
“姐姐,对不起。”
“天啦!”
洋子惊呆了,站在草丛中一动也不动。
“你真是个捣蛋鬼!”
话没说完,洋子那苍白的脸早已鼓胀得一片鲜红。但不一会儿,她的脸上却又挂起了微笑。
“这下就好了。”
三千子耷拉着脑袋。
“一块石头落了地,竟发觉肚子也饿了。早点去我家吧。”
洋子那体贴入微和关怀比埋怨的话语更加打动了三千子的心。
“对不起,我原本是想对姐姐说一句精彩的台词,但看见姐姐那心急如焚的样子,我反倒说不出口来了,甚至没敢马上从里面跑出来见你。”她眨巴着一双大眼睛认错道。
“哎,你想说什么呀?”
“如果不藏起来的话,我就说不出口。”
“那你就再藏一次吧。”
“我才不干呐。”她孩子气地摇着头说道,“真的,我求求你了。”
“看你怪腔怪调的。怎么啦?”
“其实我并不温柔呐。”
“不,你很温柔的。”
“不是的,书上就是那么写的。”
“你一个人在乐什么呀?我可是被你弄糊涂了。”洋子笑了,然后用沉静的声音说道,“我再也不愿意你藏起来不见了……”
“嗯,我知道了。”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千万不要……刚才我在寻找三千子的时候,心中真是充满了悲哀。我突然间想到:或许什么时候我真地会这样千辛万苦地去找寻三千子呐。那时候,恐怕无论怎么找,三千子都不会再出来了。”
三千子有些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洋子。
“该是吧。刚才不过是闹着玩把身体藏了起来,所以还没什么,可要是三千子把自己的心藏了起来,我又该怎么去把它寻找回来呢?”
“不,那种事是不会发生的……”
三千子使劲地摇晃着洋子的胳膊。
“我只不过是突然涌起了那种念头罢了。我会去找回三千子的心,一定会的,无论去到多么遥远的地方。”
听完洋子的话,三千子并没有把自己受到经子等人嘲弄的事告诉洋子,以免破坏洋子的心境。她默默地在心中再次发誓道:
“一辈子我都只要这一个姐姐……”
洋子的家正好在与学校的山冈相对而立的另一个山冈上,中间只隔着一片洼地。
一扇古色古香而又沉甸甸的石门耸立在外面,只见铁格栅的门被严严实实地锁了起来,上面爬满了绿色的常春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