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洞中响起枯枝断裂的声音,苏逄阁哼也没哼,身子晃晃,便扑于地上……
鄢筠望着手中凶器愣了半刻,“苏逄阁!”她大声叫着冲上前去。
苏逄阁看样子是昏了过去,鄢筠咬着嘴唇,抱着膝盖,下巴顶在膝头,蹲在他的身边。但愿不要被自己的一棍敲傻才好。她在心中默默祈祷。
林中的树影渐渐拉长,日光西斜,温度也在迅速下降。
鄢筠看着苏逄阁昏在湿冷的地上虽有不忍,却不敢贸然动他。
“咳……”苏逄阁突然有了响动,鄢筠心头一喜。“苏逄阁?”她轻声叫道,才要起身,方发觉腿脚已经蹲麻。
苏逄阁慢慢动动肩膀,抖开双睫。刚才一直水盈盈的双眸带着片刻迷离,随即清明起来。
“什么时辰了?”他的嗓音依然低哑,却不似在马车上那样惑人。
“大概近了酉时。”鄢筠挪着步子,凑到他身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扶他起来。
苏逄阁坐起身,低头正好看到那根凶器,他拾起来掂了掂,侧脸瞟了一眼鄢筠。
鄢筠避开眼睛,手指划了一下洞中的泥土地。“下面怎么做呢?总不能在山里过夜吧?”
“先把衣服换了。”苏逄阁抬抬手,指着不远处的包袱。
鄢筠赶紧把包袱拿来,两人各自取了一套那日在成衣坊买的衣服换上。
苏逄阁理好袖口和衣领,弯腰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小包。
“取些水来。”他将从小包里拿出的皮碗,交给鄢筠,到洞口下面的溪流中取水,自己则埋头于其他小零碎中。
鄢筠取来了水,苏逄阁蹲下身子,把一团橡皮泥一样的东西揉捏了一下,对着地上的水碗在鼻翼两侧贴好,又取出一片薄薄的、象皮肤一样的膜,盖在上面,轻轻按压片刻,一个宽鼻翼就改造好了。
紧接着,他又挑了一小块薄膜,将眼角粘了起来,一个略小的三角眼也横空出世。
苏逄阁就这样,在手里有条不紊的三两下功夫,一张完全陌生又普通的脸诞生了。
鄢筠蹲在苏逄阁身边,鼻子尖几乎碰到他的膝盖,专注的看着。
苏逄阁又挑起一小片薄膜,横在鄢筠眼前,冲她扯了一下嘴角,“该你了。”
苏逄阁就在鄢筠眼睛上作了一番功夫,便宣告易容完成。鄢筠要在小水碗里一窥相貌,却被苏逄阁把水泼了。
“你……我还没看到这个样子。”鄢筠着急也在情理之间,她更有理由怀疑苏逄阁使了什么坏,毕竟她刚才把他砸晕了。
“权宜而已,不看也罢。”苏逄阁的表情倒不像使了坏的样子。他收拾起小包袱,把大包袱也打好,背在肩上。
“去哪里?”鄢筠只好跟着站起身。
“鱼水镇。”
鄢筠疑惑只在一瞬,马上明白过来。武偏将若是从裁云城来,因为黑山的出蛟,确实要改道经过鱼水镇的。
想明白这些,鄢筠赶紧跟上苏逄阁的步伐,爬出山洞。但是她心中依然不平,只是看一下而已,有什么打紧呢?
“但是……你为什么要来这个洞?”鄢筠问。
“可以让你我不知不觉间消失。”苏逄阁抬臂挥开树枝,言语干练清晰,和来时判若两人。
“那你……今日……”鄢筠终于开口问这个问题。
苏逄阁身形微顿,“看脚下。”此后一直到了十步亭,他也未发一言。
天色既晚,闵嗣山路上游人几乎不见踪影,苏逄阁站在亭中整整衣服,又回身打量了鄢筠一番。
“你的易容之术和谁学的?”鄢筠提起这个话题,自有她的打算。
果然苏逄阁神色稍缓,“书上。”
“这也有书教?”鄢筠是不信的。
苏逄阁把脸微扬,“天下的书,你又看过几本?”他说完向山下走去。
鄢筠小跑着跟上,和他并排走着。夕阳之下的闵嗣,山色撩人,可是二人谁也无心观景。
“你的事情完成了?”鄢筠想起来,他们若是这样就走了,苏逄阁接近黄大少的任务呢?
“嗯。”苏逄阁突然加快了脚步。
“那个女人……死了?”鄢筠停了一下,马上差出苏逄阁好几步。
“嗯。”
“……你杀人了。”鄢筠几乎站在山道上喊出来。
苏逄阁终于刹住脚步,沉着脸转回身,“下来。”他语气有些不快。
鄢筠不紧不慢的走到苏逄阁身边,“为什么不杀黄大少呢?你中了……春药吧,应该是他下的。”
苏逄阁眼神一变,“你懂?”
“桂花楼那种地方,难道王爷第一次去?”鄢筠鼻子里哼出气,反倒自己先迈下台阶。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的走着,终于出了闵嗣山。
“你杀了那女人,而那女人死在黄大少的床上……嘿嘿……”鄢筠走着走着突然闷笑起来,“黄大少恐怕要麻烦一阵了。这是不是就是你的目的?”
苏逄阁在鄢筠身后依然一声不吭,鄢筠一旋身,站在他的前面。
“可你依然滥杀无辜!”
这个指责让苏逄阁终于有些反应。他肩膀一沉,叹出一口气,“你已经不好奇自己的相貌了吗?”
“这有什么关系?”鄢筠睁一下眼,摇摇头,“已经这样了,难道你把我画成丑八怪,我还能逼你改过来?”
苏逄阁倒是一怔,眨眨眼,然后又狠狠地眨眨眼。“你这女人……怪得不能用女人的心思揣摩。”
鄢筠眉飞色舞了一下,原来他不让自己看到相貌,打得是转移注意力的主意。太鬼了!
于是,她又学着苏逄阁的样子,也眨眨眼睛。“人家专心做事不好吗?”
苏逄阁崭新的三角眼一翻,鄢筠捂着嘴偷偷一乐。
“那个女人自然该死。”苏逄阁神情似乎放松了下来,终于肯把话题引到这件事上。
“噢?莫不是她占了苏少爷的便宜?”鄢筠成心瞟着苏逄阁,果然见他不自在了一下,却不见否认,也不回答。
“总不及黄大少占得便宜多吧?”鄢筠不依不饶,苏逄阁瞪了她一眼。
“不得胡言。”
他的威胁似乎一点力度也没有,鄢筠得意地摆摆头,“你不说明白,我只好随便猜了……”
“他下的药我并没有喝。”蚌壳嘴终于被鄢筠撬开了。“但是,那屋子的薰香古怪,慢慢散了我的内力。”
“倒不耽误杀人。”鄢筠撇了一下嘴,小声嘀咕着,苏逄阁马上收住话头。
“我不乱说就是。”鄢筠很有诚意的露出招牌笑容,却没想到,苏逄阁眉毛眼睛鼻子一通乱抖,终于“噗哧”一声笑了。
鄢筠愣了一下,脸上讪笑起来,“你也不让人家看看变成什么样子……上街吓到小孩子可怎么办。”
苏逄阁脸上含着笑意,两人一路走着,把今日发生的事情说了,还讨论了一下面的步骤。
接近黄大少到底要做什么,苏逄阁只是含糊着说了一句找名单。
他们今日在桂花楼饮酒时,黄大少在苏逄阁的诱导下,不仅说出名单放在哪里,还亲口说出了那些名字。
黄大少对苏逄阁的龌龊心思,苏逄阁岂能不查?带有春药的酒他并没有喝,而且他还给黄大少下了宫中特产的迷药。
但是,桂花楼屋内点燃的迷迭香,让苏逄阁假装中药,却不肯就范,被绑在柱子上后,意外中招儿了。
黄大少为了刺激苏逄阁就范,故意叫了桂花楼还没挂牌的雏儿。半推半就的在纱帐内玩得过火,终于药发脱力。
这两个人才消停,鄢筠就带着扁担冲进桂花楼。
苏逄阁迷糊中听到楼里有动静,咬破舌尖强制清醒时,鄢筠已经一脚踹了进来,正要去掀床纱幔。
再后来的事情,鄢筠就都清楚了。
“可我们就这么跑了,黄大少不会反咬你一口?”
苏逄阁摇头,“他与那鸨母甚为熟识,必是平日给足了好处。外人只道他入楼狎妓,又岂能猜到这其间龌龊勾当?他必然不会自毁名誉。”
鄢筠倒有些唏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这样说着,眼睛却瞄着苏逄阁。
苏逄阁很淡然的略过鄢筠的眼神,望着远方隐隐初上的灯火,说道:“到了鱼水镇,置办几个箱子和一些书籍用品,再买辆马车,过了明天便可往襄宿城去了。”
“那你……”鄢筠突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脸上微微发热,“成心在山洞里吓人的吧?”
苏逄阁看着鄢筠,“所以说你这女人怪得很。”他说完自顾自走了。
鄢筠追上,“什么意思?”
苏逄阁冷眼一瞥,“我就算要了你,还辱没了你不成?”
鄢筠突然浑身一凉,过了半刻她才冷笑出声。“真是什么主子配什么奴才,你怎么就瞎了眼非指着我来?”
见苏逄阁置若罔闻,鄢筠一股无名火起,“苏逄阁!袁银瓶的事情完了,咱们一拍两散!”
苏逄阁这回站住身子,回头盯着鄢筠,“恐怕难如你愿。”他说着上来紧紧抓住鄢筠的手腕,“她的事一了,你要和我去一趟护安。”
插入书签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基本是过渡章节,当然也有二人暗中较劲。
第十六章
襄宿城下起了立夏以来最大的一场雨。
暗灰的天空,密压压的乌云看不到尽头,雨点子落在地上,噼噼啪啪的作响。
运河的水面上,黑深的河水卷起层层浅碧色浪花,不少运货的船都停歇在岸边。
有人说,今年怕是多灾的。黑山一场暴雨后出了蛟,运河过了襄宿城便入了涿江,龙承一脉,别是也要出事的兆头。
城里最大的宅院门前,悄无声息的驻停下一辆马车。车上披着上好的油布,捆扎得也齐整。
车夫顶着斗笠,披着蓑衣,从车辕上跳下来。他转到另一侧,把一个妇人模样的女子扶下来。
那女子手里撑着伞,跳下马车前,才把腿上覆着的另一件蓑衣扯去。
车夫把妇人安置在一旁,自己套了缰绳在宅门口的石兽上,这才回到那妇人伞下,把蓑衣脱下,露出一身淡青色的绸衣。
两个人在伞下略略作了整理,便迈上台阶叩响大门。
卫国将军在书房里看着驿报。家国安宁,他已赋闲在家有些年月,每日最正经的事情,大概也就是手里那份驿报。
看到门房递进来的公文,他眉头蹙了一蹙。“人呢?”
“还在大门外。”
卫国将军沉吟片刻,“引到小花厅吧。”
鄢筠身着瑰色上衫、绛紫色襦裙,挽着妇人的发髻,一双好像永远睁不开的细眼,面色暗晦,唇色不佳,低头顺目的跟在扮成武偏将的苏逄阁身后。
苏逄阁则是淡青色的绸衣,黑色腰带,吊着的八字眉,耷拉的狐狸眼,面上还贴了一颗黑痣,让人看着不喜,不愿多瞧。
“小人见过卫国将军大人。”苏逄阁进了小花厅,连忙行礼。鄢筠也赶紧跟着躬身。
小花厅四面开敞,雨中的湿气和凉风阵阵吹过,让鄢筠鼻子猛痒,忍不住打出一个喷嚏,“阿嚏……”
卫国将军四十岁上下,肤色较黑,眼大鼻宽,嘴角向下垂着,看着竟十分厚道。
“将军还请恕贱内失礼。”苏逄阁说着跪了下来,鄢筠也哆嗦着跪在后面。
“起来吧。”卫国将军也不多言,“一路劳苦,国主惦记着我的家事,已经让我惶恐了。”
苏逄阁依言站了起来,微垂着头,少言寡语的样子。
鄢筠缩在其后,很小心的用衣袖微微掩住口鼻,也是一副小心谨慎,唯唯诺诺的表现。
卫国将军瞟了他二人一眼,“我多年不近政务,很多事情都生疏了。只是这裁云城办事愈发奇怪,怎的也不派先行文书,巴巴的就让你们直接过来了?”
鄢筠心中咯噔一下,她不懂得官家的一套,原以为苏逄阁门清的。
苏逄阁却不着急不着慌的回道:“黑山出蛟,大概是驿路阻了,消息不通。裁云城里要整理出发过哪些,到过哪些公文,恐还要一段时日。”
卫国将军听后倒也点点头,连称天灾难测。他随后就招呼了下人过来吩咐,让夫人带着内眷,中午设宴小花厅,给武偏将夫妇接风。
苏逄阁待那下人离去,方才恳请将军不要折杀他们夫妇。
卫国将军一笑,站起身,“你二人虽到我家为仆,但终究是从裁云城过来的,往后同是一家人,大家热闹一下也好。京中有什么奇闻乐事,讲与她们听听。”
苏逄阁和鄢筠暂被带回客房,他们的行李也被下人搬了进来。
“武总管,您的东西小人帮您整理可好?”一个笑模样的小厮,提着苏逄阁的蓑衣,最后进来。
苏逄阁摇摇头,从袖中取出五个钱递给他。“不必,多谢。”
那小厮看着苏逄阁手中五个钱一愣,犹豫着接下了,便不再啰嗦,退了下去。
鄢筠在一旁冷眼看着,五个钱?苏大少可真拿得出手,打发叫花子呢。
“你这莫不是存心要坏我的事?”她很不高兴的低声质问。自从那日在路上与苏逄阁闹僵,她还是第一次主动开口。
苏逄阁回身理着行李,取出一套新衣服甩给鄢筠。“换了衣服,一会儿就要开席。”
鄢筠换下旧衣,才发现肩头早就湿透,难怪刚才打喷嚏。
等她把新衣换上身,站在穿衣镜前一看,灰绿色的衣裙,系着褐色的腰带,活脱脱的人形地龟。
此时苏逄阁也换好了衣服,深蓝色的袍衣,配上他没有多少血色的面孔,也实在风度不起来。
苏逄阁和鄢筠跟着仆人再次进了小花厅。将军大人已经在座,他招呼着二人坐到客席。
不一会儿,一溜儿粉红明黄的身影从后面走了进来。
苏逄阁和鄢筠赶紧站起身,等着给各位主子见礼。
将军夫人和各位姨太太,以及各房的小姐都归了座,将军大人却又皱起了眉头。“陶春家的怎么还没到?”
陶春是将军的五姨太,三十岁左右,容貌非常美丽,尤其是那白里透红的肌肤,让鄢筠忍不住盯着,心里羡慕不已。
“奴婢这就去催。”陶五姨太慌忙起身,却被夫人拉住。
“春儿,派个下人去叫吧,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就改不过来?”
陶五姨太怯懦的低下头,坐了下来。一桌子姨太太面色如常,倒没见着幸灾乐祸的。鄢筠心中称奇,这家子梳理得好啊,居然妻妾之间没有矛盾。
又等了一会儿,依然不见那位小姐芳影,将军大人看了一眼夫人,下令开席。
众人默默吃着,鄢筠随着苏逄阁,他怎么做,自己怎么做。几道饭食下来,她已经半饱,却依然不见众人有丝毫热闹的打算。
用过午饭,下人撤了酒席,将军大人打个寒暄说还有要事,便先行撤了。苏逄阁赶紧要跟着去伺候,被将军夫人拦下。
“武副总管初来,总要歇息一天,不如陪我们讲讲裁云城的趣闻。”夫人正说着,小花厅门口突然出现一位少女。
鄢筠一抬头,刚要从婢女手中接过的茶盏顿时落空。“啪”的一声,青瓷小盏摔得粉碎……
“雨蕉,今日竟是私下外出了吗?”夫人面带厉色,回到主位上,瞥了一眼碎在地上的茶盏。“统统换掉,取建窑的兔毫来。”
卫国将军府的雨蕉小姐,正是鄢筠那日在佛窟中窥见的豪放女。
苏逄阁默默注视着鄢筠,眼神中带着疑虑,他径直起身,走到雨蕉面前行礼。“武某见过雨蕉小姐。”然后他又回身示意鄢筠过来见礼。
大概因有生人在场,夫人也就斥了一句便不再提。雨蕉低着头,陪在母亲身侧。鄢筠果然看到她一侧的头发湿漉漉的。
“武夫人,你们从裁云城过来,可带来什么新鲜趣事?”将军夫人对鄢筠和颜悦色,鄢筠却瞥见雨蕉猛地抬头,盯着自己,神情异常紧张。
鄢筠心头一动,她憨讷的一笑,“我们知道得不多,我也嘴笨,不会说……恐众位夫人小姐看不上眼。”
“不怕,”陆二姨太笑着站起来,亲手给将军夫人递过一颗杨梅,“我们也是整日无事可做,就想听个新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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