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不满地看着我,“娘娘,六殿下毕竟是成年男子,又是晚辈,娘娘若有事,召他来问话就是。娘娘这般模样就出门,被人笑话。”那日过后,朝云对我的举止行为管束颇多,时常鸡蛋里面挑骨头,可她偏偏就能挑出骨头来。
刘成烨是绝不肯到绪宁宫的,那我只能去找他了。
朝云没办法,宣了凤辇来,摆出了太后的仪仗。钱多执拂尘在前面清路,朝云板着脸不紧不慢地随在辇旁,后面还跟着一群宫女太监。
我坐在辇里,慢慢将手指自衣袖中探出来,前两次的伤口差不多好了,只余浅浅的伤痕,估计下次浇花时,这次的伤也就好了。坐辇车倒也有好处,就是不必她扶着,她也就看不到我的伤了。
仪仗浩浩荡荡地停在玉清宫门口,守门的太监愣了好半天才颤抖着上前行礼。钱多一拂尘挥在他脸上,喝道:“快请殿下接驾。”
太监小跑着去了。
我等了片刻不见人回来,索性下了辇车就往里走。玉清宫跟往日一样,安静得似乎没有人烟,连方才传信的小太监也没了踪影。
钱多停在正殿门口,嘹亮地唱道:“太后娘娘驾到——”
屋内匆匆跑出来四五个宫人,神情慌乱,“奴婢见过太后娘娘。”
朝云冷声道:“你们主子呢?”
她们尚未作答,只听屋里传出尖锐的哭喊声,“救命,殿下救我——”像是红玉的声音。
一股不详的感觉拢上心头,我甩开朝云欲进去,那些宫人却扑通跪在地上,哀求道:“请娘娘止步!”。
“让开。”我厉声喝着,她们“嗵嗵”地磕头不止,就是不肯让路。
钱多见状一脚踢过去,“敢拦娘娘的路,不要命了。”有两人闷呼一声倒在旁边。
我顾不得管她们的死活,循着哭喊声往前走。
好在以前曾在这里伺候过刘成烨,对地形还算熟悉,拐了两三个弯到了刘成烨寝室。隔着帘子,听到里面的挣扎声、低喝声、重物的撞击声和红玉被压制的喊叫声。
钱多上前一把撩起帘子,屋内的情况尽数出现在面前。
两个体态健壮的老宫女一边一个将红玉按在床上,而另外一个姑姑模样的人正端着青花海碗往红玉嘴边送。红玉双肩被按住,动弹不得,双腿左右胡乱地踢,却被两个宫女各抱一条腿,死命地摁住了。
寝室的角落里,刘成烨红着眼被江离紧紧地箍在怀里,江离带着哭腔道:“殿下三思,三思。”
而屋子四周,还有四五个宫女太监正目光戒备地看过来。
这到底是怎样的状况?
朝云叱道:“太后娘娘在此,还不住手。”
端着海碗的那人转身道:“娘娘恕罪,奴婢有旨意在身,恕不能见礼。”不是别人,正是当初曾教我跟朝云规矩的任姑姑。
我冷笑:“姑姑不是最讲规矩么,怎么哀家的话,姑姑竟敢不听?”
红玉挣扎着起身,哀哀地喊:“娘娘,娘娘救我。”冷不防被灌了些药汁进去,她急忙闭紧嘴巴,药汁顺着她白皙的下巴淌下来,流到绯红色的衫子上,污了一片。
“奴婢有差事在身,过会自当向娘娘请罪。”任姑姑头也不回,拔了鬓间的簪子递给一旁老宫女,恶狠狠地说:“将她的牙齿撬开。”
朝云忙上前拦阻,却被两个宫女挡住去路。
这个功夫,红玉的嘴已被撬开,浓黑的药汁汩汩地自齿缝灌进她的嘴里……
☆、58情转薄
红玉惨叫一声;身子软软地瘫在地上。任姑姑才似放了心,将碗置于案上,敛衽曲膝,极规范地行礼;“奴婢见过太后。”声音洪亮,没有丝毫惧意。
我冷冷地瞥她一眼;朝门外喊道:“还不快请太医!”
钱多甩着拂尘跑了出去。刘成烨已上前将红玉抱在怀里,下巴抵在她发间,低低地唤:“红玉,你醒醒;你醒醒……”
红玉闭着眼;泪水无声地自眼角溢出;顺着脸颊滑下。
我不忍再看,转眸,见任姑姑仍端着手臂半曲着腿,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她倒是记得清楚,主子没叫起,她不能擅自起来。
我走至她身旁,咬牙切齿地问:“主子的话,奴婢不但不听,还加以顶撞,是何处罚?”
她理直气壮地回答:“回娘娘,是死罪。”
“好,很好,来人,拖出去!”
任姑姑猛地抬起头来,分辨道:“娘娘,奴婢奉圣上之命办事,并非有意冲撞娘娘。”
“是不服么?先掌嘴,什么时候服了再处死。”我环视一下屋内跪着的宫女太监,狠狠地道:“这些人尽都处死,挫骨扬灰,哀家要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叩头哀求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又停止,我平静地看着他们一个个被拖走,犹不能解气。适才不是很嚣张么,连我都拦着,如今知道怕了?
忽然任姑姑喊道:“皇上救命!”
我回头一看,刘成煜面沉如水地站在门外,眸光复杂莫辩,似怒似恨。
任姑姑跪行至他足前,“嗵嗵嗵”磕了三个头,“皇上,奴婢万幸不辱圣命,求皇上饶奴婢一死。”
刘成煜探询地转向我。
我直直地盯着他,“皇上,这后宫可是哀家掌管?”
刘成煜不答反问:“太后来玉清宫何为?”
“难道哀家来不得玉清宫?”我上前一步,“还是哀家处置不得奴才?”
刘成煜脸色变了变,沉声道:“拖下去!”
任姑姑又待喊叫,早被太监一把塞了条帕子在她口里。
刘成煜看我一眼,又道:“来人,送太后回宫。”负手就往外走。
我急步追上他,“皇上——”
他脚步顿住,转身道:“太后还有什么不满意?”
我嘲弄地笑笑,“皇上答应过哀家,中秋之前不动他,皇上可记得?”
“他不是活得好好的?”刘成煜紧盯着我,声音竟有些切齿的味道,“朕说话向来算数,该活的死不了,该死的,朕一天也不会让他多活。”
看着他充满恨意的脸庞,我脱口而出,“你才真正该死。”
刘成煜猛然攥住我的腕,脸色铁青,“你,再说一遍!”
慌乱间,他眼里的痛楚一闪而过,我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急切地寻他的眼眸,可他眼里却平静无波,那种冰冷的、死寂的平静。
这种心如死灰的平静让我心惊,我不敢与他对视,惶恐地侧过头。
宫人们都远远地站着,没人敢上前。
半天,他艰难道:“你是不是后悔遇见我,你是不是后悔救了我?是不是?”
我想说“不是”,我想说“不悔”,可我开不了口,只死死地咬着嘴唇,舌尖尝到腥甜的味道。
他板着脸,拽着我走到凤辇前,一把将我扔进去,喝道:“来人,送太后回宫。”
凤辇缓缓地移动,我蜷缩成一团,突然觉得万念俱灰。
没吃午饭我就睡了。
梦里,是夏天的惜福镇,我在玉兰树下绣花,有人满身是血地闯进来,“阿浅,你救不救我?救不救我……”
醒来时,天已全黑,皎洁的月光自窗棂间照射进来,在地上洒下一片银白。
今天是三月十八,殿试的日子,难怪月光会这么亮。
腕间的疼痛唤回我试图埋葬的记忆,上午发生的一切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
青瓷海碗,浓黑药汁,红玉凄惨的尖叫,刘成烨无声的挣扎……所有的映像匆匆闪过,留在脑海里的却是那双含着痛的眼眸,和那一声声地问话,“你是不是后悔了,是不是后悔了?”
苦恼地翻了个身,拉过锦被蒙住了头。
窸窸窣窣的声音停在床边,朝云轻声道:“娘娘醒了就起吧,睡太久免得夜里走了困。”伸手掀开锦被。
我勉强起身,斜靠在枕头上。
朝云寻来火折子准备点灯。我拉住她的手,“别点灯,我心里难受……咱们就着月光说会话。”
“好,”朝云顺从地在床边矮榻上坐下。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无能?”话出口,竟有些哽咽,“连奴才都敢反驳我,我不想他们死,可他们太气人了,红玉好歹也算半个主子。”
朝云叹口气,“娘娘是没有抓权,这阵子说是娘娘管着后宫,可娘娘既没改旧例,又没安插自己的人手,大家都当娘娘是个好说话的活菩萨……今日这事,若非娘娘恰好去玉清宫赶上了,没准过上十天半个月娘娘才能听着音。”
“后宫是皇上的,我也只管一年半载,等立了后,自有皇后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刘成煜,怎能与他争权?
朝云笑笑,“沈夫人身子不好病了十多年,所以一直由郑姨娘主持中馈,但府里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有点风吹草动,夫人立马就知道。因为不管是账房、厨房还是买办,管事的都是夫人之前安排的人……就论今天的事,娘娘进去不过半刻钟,皇上就赶到了。您说这是为什么?”
我苦笑,“还用问,玉清宫上下都是皇上的人。”
朝云又道:“还有,娘娘既然发了话,奴才就该听着,那药灌还是不灌,自有娘娘跟皇上商量,可任姑姑却强硬地置娘娘的颜面不顾,非得先灌了药才请罪,她不是不怕死,而是吃准了有皇上撑腰……好在皇上总算顾及娘娘。倘若,皇上一力保了任姑姑,娘娘以后如何在宫里行走?”
我沉默不语。
朝云起身,“奴婢曾经说过,现在宫里人少,正是好时机。娘娘好好想想,奴婢去端晚饭。”
没多久,水香打头拎了宫灯进来,朝云带着两个宫女每人提着个食盒跟在后面。晚饭照例是四冷菜,四甜品,八热菜,四种粥品外加卷酥包子等主食,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子。
我着实没有胃口,喝了半碗粥,吃了点小菜,剩下的原样让水香她们端回去了。
朝云就取出本簿子来,“这是进了二围要参加殿选的秀女名单,娘娘过过目吧。”
我没接,只问:“有多少人?”
“九十六人。”
也不知皇上最后选取几人,总之往后宫里就该热闹了。我叹口气,道:“我真不想看,拿下去吧。”
朝云欲言又止,许是看着我的表情极其不耐,便什么也没说。
我明白她是想让我从中挑几个可用的,殿选时送个顺手人情,正好笼络过来。可我真的不愿意与她们有所交集,或者是“眼不见心不烦”吧。
睡了一下午觉,夜里到底走了困,直到三更天仍是精神抖擞。朝云虽是呵欠连天,也强忍着陪我熬。
我猛地想起一件事,道:“明儿一早,你去库房找两支老参送给红玉,顺便打听打听灌得是什么药。”
朝云点头应了,却道:“药里不是加了红花就是附子粉,不过是这两样。”
“红玉有了身子?皇上为什么不让留,会不会是国丧期间……”想到男女情事,我说不出口。
朝云脸红了下,否认了我的猜想, “正月,红玉还玩过雪,肯定不是那时候。估计也就刚上身。”
既然不是国丧期间有的,刘成煜为何连个孩子都容不下?他的心果真又狠又硬。
他既能对同胞兄弟如此绝情,他日又会怎样对我?
我不敢想。
跟朝云絮叨了一晚上,直到交四更时才入睡,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了。随便塞了几口点心,算是垫了垫肚子。
朝云说红玉昨天半夜血流不止,凌晨时候没了。
红玉没了,刘成烨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了。我的眼前又出现为先帝守灵最后那天,他坐在飘扬纷飞的灵幡里,那种悲凉无助凄苦无依的情形。
那时,尚有我在他身边,此刻又有谁陪他?
急切地换好衣衫,就要出门。
朝云拦住我,“娘娘,昨儿刚闹出事,现下不好去玉清宫。”
我咬了唇道:“可不看看殿下,我心里不安……不管如何,往日总算有些情分在。”
朝云无奈,只得又宣了凤辇来。
坐上凤辇,我却突然改了主意,“不去玉清宫,去凝香园。”
刘成烨果真在凝香园,他一袭白衣坐在桃树下。风起,桃花纷落如雨,缀在他的发髻、肩头,远远望去,就是一副春日行乐图。
可我却分明自春意盎然中感到了萧瑟秋意。
踏着落花嫩草一步步走近,他并未回头,只低低问:“阿浅?”
“是,殿下。”我鼻头一酸,不知为何,在他面前,我永远都像当初的那个小宫女,对他怀着既仰慕又同情的心。
“玉清宫太冷了,我来晒晒太阳。你呢?”他强作出笑颜,可这笑比哭更令人难受。
阳春三月,春光明媚,他说,玉清宫太冷了。
我在他不远处坐下,“江离呢?”
“处理红玉的后事。”他的眼眶终于红了,“红玉有了身子,才一个多月,我们谁都没说,也没请太医,他却知道了……我早就料到,他容不下我,必然也容不下孩子。可是红玉她……”
女人生孩子是鬼门关,小产更是,尤其强被人灌药。红玉再命大,也难过这道坎。
我抽抽鼻子,尽力保持着平静,“昨日我本想去告诉你,我种出还生草了。六月底就能开花,你就能治好眼睛。”
本以为他会欢喜,可他全无表情,过了好久才低低道:“阿浅,我不要你种草,我已经习惯了黑暗……你别伤了自己。”
强忍回去的泪水又要流出来,我哽咽着:“我没事,不是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疼吗?”他问。
“不疼,还不如当初捱得板子疼。我只是心里很难受,殿下,你跟皇上是同胞兄弟,为什么这么生分?”眼泪终于喷涌而出,无声无息地落在衣衫上。我不知道,这泪水到底是为刘成烨而流还是为了刘成煜。
刘成烨抖抖索索地掏出帕子来,“阿浅,你别哭。我们的事,就是一团乱麻,理不清楚。不过,我能理解他的做法,换了我,也会如此。”
我没接他的帕子,取了自己的出来,擦了擦眼泪,又道:“等你眼睛好了,就离开这里吧。这期间,你好好准备一下,要去哪里,带什么东西。我会时常去看你,若有需要就告诉我。”起身,抖掉裙裾上的落花碎草,“等出了宫,你就有了自己的生活,可以娶妻,生子,再不必过得这般憋屈。我也会好受些。”
他不说话,直待我走了两步,才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好。”
连着几日,我没再去找过刘成烨,也没见过刘成煜。事实上,刘成煜仍是每日下了朝就来坐上片刻,只是我不想见他,而他亦没勉强过。
还生草长得愈发茁壮了,我担心药力不够,不再在手指上取血,而是挽了袖子取臂上的血。好在,有衣袖遮着,并无人发现,而且李太医当初送的药膏也极有效,七天的时间,足够伤口愈合成一条淡淡的红痕。
后宫的管事仍时不时地回事,我听取朝云的建议,开始有目的地安插人手培养亲信。朝云说得对,若我仍不抓权,最后就成为瞎子聋子。
转眼到了三月二十八,吃过早饭,朝云道:“皇上带着新入宫的秀女们来请安了。”
我正在窗前拔花盆里的杂草,“身子不舒服,你打发了吧。”
朝云劝道:“还是见见吧,二小姐也来了。”
“谁?”我愣道。
“沈净!”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现在才写完,太晚了555555555
☆、59性无常
我恍然大悟;自我入了沈家宗谱,沈家人就改称沈净为二小姐。只是,我清楚地记得上次见到沈净,她委婉地提起害怕皇上;所以不想进宫。
沈府虽然在参选范围内,可依沈相的能力;若不想让沈净进宫,初选就可以将她淘汰下去。
如此说来,沈净进宫该是沈相授意的。有个侄女在宫里还不够,又将亲生的闺女送来干什么?
朝云比着除夕那夜替我细细地化了个端庄贵气的妆容;墨发梳成牡丹髻;戴上龙凤珠翠冠;最后穿上明黄色绣金凤褙子,华丽中透着不容忽视的威严。
我在朝云与水香的搀扶下,往大厅走去。行至门口,朝云打起帘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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