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取了点心塞给他们,问道:“你们不跟着父王回封地,想不想他们?”
刘则鸣嘴一瘪便似要哭出来,刘则阳却道:“父王有职责在身,不能在祖父祖母面前尽孝,孙儿愿服其劳。” 答得很得体,可一双眼却透着疏离与冷漠。
刘则鸣连忙跟着说:“孙儿也愿意孝敬祖母……可祖母一点都不老。”疑惑地望着我,眼里有种孩子特有的天真清澈。 刘则阳忙使眼色阻止他。
我粲然一笑,问道:“你已经启蒙了?” “有事,弟子服其劳”是《子夏问孝》的句子,他若非已经读过,那么刚才那番话就是家里人事先教的。
刘则阳恭敬地答:“只读过《幼学》,还有一点点《论语》。”
“那也很好,过几天让你祖父也找个夫子来。”
刘则阳答:“皇祖父已经找了,从明日开始上午读书描红,下午蹴鞠学琴。”
我笑着点点头。皇上虽留他们为质,可到底念着他们是刘家子孙,学业半点都不耽误,这么快就找好教授之人,怕是早就有所准备了。
宫里多了两个孩子,我也多了不少乐趣。每天辰初,宫人们会定时带他们来请安。刘则阳总是斯文有礼应对得宜,刘则鸣则童言稚语十分可爱。
闲着没事的时候,木香与水香也会陪我去他们住的松筠阁看看。
因是深秋,松筠阁的窗子已糊上厚窗纱,并不能看清屋内的情况,但只听到琅琅的读书声,也会令人莞尔。
这日我依然往松筠阁去,不期然地见到了刘成烨。
他由红玉陪着,站在窗外,神情很专注,唇边带着温柔的笑。红玉先发现了我,便要施礼,我冲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夫子正讲述“父仇不共戴天,子道须当爱日”。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子之道,需爱惜时日。
我不禁黯然,为人子女,既不曾报了父仇,也未曾孝敬过父母一天,该算是大不孝吧。转身便要离去,却听身后清冷的声音道:“儿臣幼时也经常在窗外听皇兄们读书。”
回头看,刘成烨正“盯”向我这边,显然早就知道我来了。
自嘲地笑笑,我怎会忘记,他的眼睛看不见,可听力与嗅觉比谁都灵敏。淡淡地说了句,“是吗?”仍是坚定地走了。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感觉很复杂,有同情,有恨恶,也有一丝丝的感激。 说到底,他虽然要了我进宫,可最终并不曾强迫我什么。
心思重重地往回走,一路不断有宫人上前行礼,我也无心理会,由着木香与水香打发他们。直到木香悄悄推了我一把,“娘娘”,我才猛然回过神来,发现面前多了个高大的身影。
他躬身长揖,“儿臣见过母后。”声音平静无波。
我却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吐出两个字来,“免礼。”
“谢母后。”他从容地直起身,恭敬地退至一旁,并不看我。
当日,我曾以关怀皇上为由找他说话,如今世人皆知皇上夜夜留宿纤云宫,我又有什么借口能多留片刻?
我觉得自己定是疯了,生辰宴那夜,不是斩钉截铁地要断了这份情么,今日见到他,为何却如此迫切地想多待一会,只一会就好。
平王并未给我机会,因为他很快地说了句,“儿臣告退”,施施然走了。
怒气、怨气以及说不清的失落齐齐涌了上来,他便是这般对我么,连多一句话都不肯说?
沉着脸回到纤云宫,刚坐定,就吩咐道:“去景泰殿,找眉绣来。”
水香应诺而去,不一会便带着眉绣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眉绣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娘娘唤奴婢来,不知有何吩咐?”
看着她,方才憋的一股气已泄了大半,只淡淡问道:“皇上早起时胃口不好,午膳是谁伺候的,用了多少?”
眉绣低着头,答:“午膳是奴婢在旁伺候,吃了大半碗饭,只用了些素菜,不过有盘鱼香豆腐很合皇上胃口。”
“回去吧,好好侍候皇上。”
“奴婢明白。”眉绣叩了首,却又道,“皇上若得知娘娘如此牵挂他,定是非常欣慰。”
我愣了片刻,眉绣也太聪明了,她口中的皇上与我那日一般,都是指的那个人。可我并不想让他知道,遂冷声道:“此事无需告诉皇上,你只尽你的本分就行了。”
眉绣应了声,告退离去。
朝云却走上前,笑道:“大喜事,杨夫人有了身子,方才太医去瞧过了,说是四十多天了。”
“真的?!”我欢喜道,“是男孩还是女孩?”杨将军年近四十又得子,该是非常开心吧,顾兰就是个有福气的人。
木香插话道:“月份小看不出来,得到四个多月才能试出来。”
朝云就打趣她,“你倒是懂得多。”
木香红着脸分辨,“听说的而已,难不成你不知道?”
纤云宫竟少见地一片欢声笑语。
又过得几日,天愈发冷了,早起时会看到地上白霜如雪。皇上惧冷,纤云宫早就燃上了火盆,屋内春意盎然,室外寒风萧瑟。便是这种天气,皇上仍是日日早朝,一天不曾耽搁过。
每当我醒来看到空荡荡的大床,就会想起秦宇说过的话,“皇上虽有不堪,对国事却很上心,是个极勤勉的君王。”
作为一国之君,他勤政爱民、治国有方、杀伐果断,应该算是明君,但在储君人选上,他始终犹豫不决。
种种迹象表明,他倾向于庄王,可他却未颁旨。或许,他想再等等,只是他的身子还能容得他再等么?
☆、49驾崩了
十月十五;是例行休朝的日子。皇上破天荒地没有在寅正时分起床,而是一觉睡到了卯正,连早膳都是在纤云宫用的。
木香她们刚收拾完杯碟,刘则阳兄弟两人就手拉着手进来了。今天虽休朝;可他们并不休息,仍需要学习。
见到他们;皇上和蔼地问:“夫子现在讲什么,听不听得明白?”
刘则阳一板一眼地回答:“回皇祖父的话,已经讲《幼学》第三卷了,夫子讲得很清楚。”
皇上便考了刘则阳几个问题;刘则阳没有丝毫犹豫;很快回答出来。皇上眼底露出宽慰之色;交待了几句“好好读书”之类的话。
因没问到他,刘则鸣在旁边颇觉无趣,却仍恭谨地站着,并不乱走,也没有四处张望。直到皇上问完话,他才与刘则阳一同行礼告退。
皇上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道:“则阳聪明稳重,则鸣律己耐心,都是好孩子,就怕日后……”突然止住话语,叹了口气。
是怕他们长大威胁到新帝,或者新帝的后人?
倘若新帝连自己的侄儿都比不过,他趁早还是别当帝王为好。
我微微一笑,喊木香进来续茶。
皇上喝了茶,起身道:“还有折子没批,朕过书房去。”刚到门口,又转身,“昨日得了新鲜鹿肉,朕让他们预备着,晚膳的时候烤了配着青菜吃……很喜欢。”中间含糊地说了个名字,我没听清楚。
出门的时候,皇上似乎不太稳,趔趄了两步,幸好张禄手脚快,上前搀了一把,他才没有摔倒。
皇上一走了,屋里的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说话的声音跟语调也轻快了许多。
我不由暗笑,帝王自有天威,果真不是假的,即便皇上什么也不说,只坐在那里,屋内的气氛就不同。
照例去松筠阁转了一圈,又到其它地方走了走,也就晌午了。吃罢午饭,看了两页书,感觉有些困倦,顺手扯过锦被歪在罗汉榻上,闭目养神。
迷迷糊糊中,皇上走进来,眼里含着几分厌恶几分温柔,“你不是没见过你爹吗,朕带你去见他。”
我诧异道:“他已经死了,怎么见?”
皇上不耐地说:“跟朕走就是,你可以当面问问,是他先辜负朕还是朕先负他……若非沈相生辰那日,田家小子去找他,朕还要被蒙在鼓里……朕唯一的错就是不该盛怒之下烧了白水书院,让你们父女不能相见。如今,朕带了你去,再不亏欠他什么。”上前便拉我的手。
我被他骇着,急忙躲开,“不,皇上……朝云,朝云快来!”
“娘娘,娘娘。”朝云匆匆冲进来,“怎么了?”
我大汗淋漓,四下瞧了瞧,问:“皇上走了?”
朝云道:“奴婢一直在外间守着,皇上根本就没来过,娘娘怕是魇着了。”起身,倒了杯热茶来。
他没来,那么方才的一切都是梦了。
喝了两口茶,右眼皮突然跳起来,我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放下杯子,道:“找个人去景泰殿问问,皇上何时过来。”
朝云笑道:“皇上方才打发人来说申正过这边。御膳房的厨子已在外面准备着了。”
我掩饰般笑笑,挥手让她下去了,可想起梦里的情景,仍是心惊。
申正时分,皇上在张禄与范公公等人的簇拥下大步踏入了纤云宫。隔着窗子看到他步伐还算稳健,我稍微松了口气。
许是近几日史书读多了,每每看到江山更替血流成河的记述,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皇上,倘或他死了,护城河的水会不会亦被染成红色?而我,又会沦落到何种地步?
如此想着,便控制不住地惊慌害怕。原先想刺杀他的勇气消失殆尽,反倒希望他能多活几年。他活着,我也能活着吧?
说到底,我很怕死。
皇上已到,厨子们就快手快脚地架起炉子,将腌好的肉一片片烤好,配着青菜呈上来。
伺候的宫女则将肉片跟菜叶一道卷好,沾了酱料放到皇上跟我面前的盘子里。
鹿肉很嫩,味道也足,配上青菜,果真很好吃。
皇上胃口大开,连着吃了好几块肉。
张禄高兴得不行,比吃到自己嘴里都开心。
一时酒足饭饱,皇上将剩下的鹿肉赏给宫人们吃了,便进了寝室,一屁股坐在床边。
张禄上前替他脱掉靴子,眉绣则端着铜盆过来,绞了温水帕子,正要替他净面,他却猝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屋内所有的人。还是张禄反应最快,连声道:“快去宣太医。”有太监应着跑出去了。【。52dzs。】
不大一会,风太医满头大汗地跑着进来,身后的小太监抱着药箱亦是上气不接下气。
风太医稍微平静了呼吸,伸手试了脉,几不可见地摇摇头,用力掐上皇上的人中。皇上重重地咳嗽一声,嘴角流出粘稠的液体,顺着下巴淌在枕头上。
我大惊失色,难道中午做的梦要应验了么?
眉绣俯身帮他擦拭,皇上摇头,眼睛转向范公公,“去取玉玺来。”又低声道,“让老三来见朕。”
这是要立遗诏了。
张禄应着,走到门口去唤人。我鬼使神差般地跟出去,只见张禄在吩咐一个太监,“备快马,速请庄王进宫。”
“慢着,”我喝住太监,“皇上的旨意是宣平王进宫。”
张禄诧异地望着我,“娘娘,皇上明明说得是老三。”
我回视着他,“张公公年纪大了,听错了也是有的,本宫不怪你”,朝太监道,“还不快去?”
太监正要动身,张禄却大声喊起来,“皇上,娘娘她假传圣旨。”
话音未落,长廊尽头匆匆走来几道黑影,为首之人正是秦宇。
张禄连忙迎上去,“快,赶快派人给庄王送信,皇上宣他进宫。”
我怒道:“皇上说要召见平王。大胆奴才,连本宫的话都不听了,若不是留着你伺候皇上,本宫立时就把你的脑袋摘了。”
张禄持拂尘的手抖个不停,指着我说不出话来。
秦宇只一迟疑,低声道:“属下谨遵娘娘旨意!”转身对虎卫说了些什么,有两人拿着对牌出去了,另两人却匆匆自原路返回。
“好,好,一个个都想反了,等皇上大好了就治你们的罪。” 张禄气急败坏地进了屋子。
秦宇目光烁烁地看着我,“娘娘,属下已派人禁了此地,只许进,不许出。四处宫门也吩咐人把守……属下听娘娘调遣。”
我感激地点了点头。
秦宇聪明机警,又顾念大局,我确信他方才迟疑的瞬间,已猜出事情的来由并做出了选择。他选择的是江山社稷,是黎民百姓,而我,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做。
门外传来拖沓的脚步声,是范公公取了玉玺回来。
我先一步进了屋子,皇上合着双目,似是睡了。眉绣脚前,放着满满的一铜盆血水,看着怵目惊心。张禄忿忿地盯着我,显然他并没有将方才之事告诉皇上,即便说了也没用。
况且,惹皇上动怒,倘或一气之下……后果更是不堪吧。
范公公近前,低声唤:“皇上,皇上,玉玺取来了。”连叫了三四声,皇上才勉强动了动嘴唇,“拿笔来。”
范公公不愧跟随皇上多年了,此行顺道将黄绫与朱砂一并带了来。
眉绣与朝云一左一右地扶皇上坐起身,范公公将黄绫铺在跪在地上的小太监背上,皇上强撑着一口气,提笔写下“朕赐皇位于……”几个字,体力已是不支,再提笔,勉强划了道横线,朱笔砰然落地。又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喷得黄绫卷上尽是血渍。
一道横,皇上会写什么字,该是三皇子的“三”吧。只要他写完这个“三”字,庄王就是皇位的继承人,沈家就达到了目的,而我就有机会出宫了。
可我,不知为何,却并不希望皇上完成这份遗诏。就像刚才不假思索地假传圣旨宣平王进宫一样,我的一切思想与行为根本不由我控制。
风太医上前扎了几针,劝道:“皇上,歇会再写。”
皇上摇头,仿佛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了,如果不定下储君,必然会引起朝廷动荡,所以即便拼了命,也要写完圣旨。范公公弯腰将笔捡起,重新蘸了朱砂,塞到皇上手里。
恰此时,门猛地被推开,平王一头闯了进来,跪在皇上身前,道:“父皇,儿臣来迟了。”
皇上脸上浮起微弱的笑意,拿起玉玺,正要交给他,却瞪圆了双目,厉声喊道:“怎么是你?!”
平王道:“儿臣奉诏前来。”
张禄正要上前,皇上低低叹道,“天意难违,天意难违啊……你答应朕两件事,朕传位给你。”直直地盯向他。
平王坚定地道:“但请父皇吩咐。”
皇上声音嘶哑却极清楚,“杀了刘成烨。”
我大吃一惊,皇上是不是说错了?目光不由看过去,就见皇上眸光转动,正对上我的视线,“阿浅陪……”
话未说完,手一松,玉玺落在平王手里。
皇上驾崩了!
宫女太监都缓缓地跪下,却是,谁也没出声。
只有张禄凄厉地唤了声“皇上——”痛哭起来。
我木然地站着,梦中的一切都成了现实,皇上就是死也要拉上我。他的话虽未说完,可是所有人都清楚,那个未出口的字是“葬”!
他要我殉葬!
☆、50全大义
平王扫视一下四周;狠声道:“今晚此处发生的一切,以及皇上驾崩之事,不得对外透露半个字,违者杀无赦!”
话音冷厉;犹如一把尖刀直刺入心底。
范公公似被吓到,身子哆嗦了一下。扶着我的朝云亦不自主地抓紧了我的手臂。
出了这么大的事;一不留神就会送命,每个人都是提心吊胆的。安慰般握紧了朝云的手,就在此刻,门口传来侍卫的声音;“王爷;您不能进去;王爷——”
接着传来男子的怒喝声,还有人倒地的响声。门“嗵”一声被踢开,安王冲了进来,叫道:“父皇……”旋风般跪在床前,痛哭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安王身上,而我却向平王瞧去。他神情冰冷,逡巡着屋里的人,似乎想从中找出报信的人。
皇上要宣的人是庄王,可来得却是平王与安王。倘或给平王送信的不是虎卫,或许安王会来得更早,因为安王府比平王府近许多。
安王哭了片刻,瞧见案上血迹斑斑的遗诏,脸色变了几变,看向风太医,厉声道:“父皇昨日还好好的,怎么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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