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们的行止举动,像是训练有素的禁军,可打扮却不同。
禁军是黑红两色的箭衣,腰挎闪亮钢刀。他们则是上下青一色的黑衣黑帽,佩长剑。
我悄悄蹭到偏殿门口,问范公公:“那些是什么人?”
范公公低声答:“他们是虎卫,专门保护皇上的亲卫……没事瞎打听什么,快干活去。”
我冲他笑笑,拖着扫把出了宫门。
路果然极难扫,前边刚扫过,后边又落上了雪,把我折腾得满头大汗,竟是丝毫不觉得冷。
正埋头苦干,忽听有人低唤,“叶姑娘,叶姑娘。”
是谁?
四下瞧了瞧,并不见有人。
“叶姑娘,我在这里。”
循声望去,就见不远处几块太湖石垒成的假山缝隙里蜷缩着一人。那人身穿白衣,假山上又覆了一层雪,不注意真看不出来。
“楚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我疑惑地走近,吓了一跳。
这么冷的天,他竟只穿着月白色的中衣,鬓发散乱,嘴唇冻得乌青,全然不是昔日高贵清雅温润如玉的谪仙模样。
“叶姑娘,你能不能想个办法送我出宫?” 他哆嗦着开口,眼底尽是哀求。
“范公公没送你么?”我不解地问。
眼角瞥过他单薄的衣衫,啊,定然是他这副样子无法见人吧。
我笑笑,“你先等会,我找件衣服给你。”
“叶姑娘——”他拦住我,“别叫人。我不想死,你别告诉别人……我真的不想死,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不是有意的。”
他的话颠三倒四毫无章法,我全然听不明白。
无奈地问:“楚公子,你说你到底要我干什么?”
他眼睛骤然一亮,急切地说:“你帮我出宫,或者你跟我一起走吧。这宫里根本不是你我待的地方,你知道,皇上他……”话音未落,只听到“嗤”一声,似有东西破空而过。
楚蘅应声倒地,眉心嵌着一粒石子,双目犹大睁着,似有无限恨意。
“啊——”我惊恐地尖叫。
一只手猛地捂住了我的嘴巴,与此同时有人箍住了我的腰,狠命往一边拖。
我用力挣扎,那人却不放手。
恍惚间,我看到不远处有黑衣人往这边跑来,而墨书朝他们迎了过去。
墨书——我心中一凛,身子软下来。
那人松开捂在我唇边的手,低低道:“别出声。”仍是揽着我往林间走。
直到行至树林深处,才放开手。
情不自禁地看向他。
深邃的眼,挺直的鼻,紧抿的唇,还是往日那般模样,只是黑了许多,也瘦得厉害。
他一动不动,凝视着我,忽然吐出几个字,“没规矩。”
我蓦然省悟,哪有下人如此盯着主子看的,而且,我还没有行礼。
低头作势要跪,他却冷冷地说:“免了罢,下次注意。”
“是。”我低低应着,仍是忍不住偷眼打量他。
黑色的麂皮靴子,看样子穿了有些时日,边缘磨损得厉害还沾着污雪。半旧的鸦青色直缀,袍角依然是繁复精致的水草纹。碧绿剔透的宝瓶样玉佩,大红的方胜结络子。再往上,是厚重的玄色狐皮大氅。
类似的大氅,庄王也有一件,可他身子单薄,完全被衣服的气势压倒,根本穿不出平王的威严气度来。
“还是不长脑子。”突如其来的话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不解地抬眸。
平王寒着脸道:“捱了两次打,还改不了爱管闲事的毛病。”
是说刚才的事吧?
我小声解释,“那个楚公子,我认识。”鼓了勇气问,“你为什么杀他?”
他简短地说:“他是刺客。”
“他是刺客?!”我惊叫,“怎么可能?”
叫声惊起数只麻雀,呼拉拉地飞走了,抖下无数雪粒,正落在我头顶,激得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时才察觉,方才干活出的一身热汗,受惊出的一身冷汗,都已消了,汗湿的衣服冷冰冰地贴在后心,很是难受。
平王犹豫一下,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在我身上,还细心地结好系带。
他的手修长有力,又很灵活,指腹有薄茧。
大氅带着他的体温,暖暖地将我包围,就像——就像他的怀抱。
不由地脸热起来。
平王冷冷地说:“别多想,我有话问你。”瞬间散了我的绮思。
我抢先道:“楚公子只是个琴师,弹的一手琴如同仙乐。以前,沈家的丫鬟都仰慕他,钻破了脑袋想多看他一眼。这样清俊高雅的人,绝不可能是刺客。”
平王微皱了眉头,“你说本王杀错了人?”
字字冰冷。而且,他说“本王”,是在提醒我该有的分寸。
一时心凉,低头恭声道:“奴婢不敢。”
“那就好,本王问你,贤妃让你做什么?”他淡淡地问。
我惊诧地张大了嘴。
“别问本王怎么知道的,有脑子的人一想就明白,你只需要告诉本王,她让你做什么?”
我摇头,“不做什么?” 我在观音面前发过誓,要保守这个秘密。
他上前一步,抬起我的下颚,深邃的眸子直盯住我的眼,“是不是跟六弟有关?”
深吸了口气,仍是摇头,“奴婢不知。”
他的手慢慢收紧,眸中流露出挣扎和一丝杀意。
有种窒息的感觉。
我畏怯地看着他——他不会要杀了我吧?
眼泪悄悄地溢出来。
他颓然松手,指尖飞速地拂去我腮边的泪水,背过身,冷冷地说:“你为了他,宁愿死也不肯说么?”
不!不是!我无声地大喊。
看着他的背影,更多的泪水涌了出来。
我很想扑过去,抱住他,说我喜欢他,只喜欢他。
事实上,我正要这样做。
可是身后传来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让我我猝然停住步子。
玄衣冷面的墨书说:“王爷,楚蘅的事已妥当了。”
平王“嗯”了一声,转身,平静地说:“回去吧。”举步便走。
我急急地叫住墨书,“墨侍卫,请留步。”
墨书有些意外,看了眼平王,停在那里。
平王的步子只稍缓了一下,又大踏步地往前走,转眼就消失在林间。
我掏出荷包递过去,“依柳送给你的。”
墨书不接,盯着荷包看了半天,额前的发遮住了他的眼,我瞧不出他的情绪。
就在我以为他不肯接受时,他却一把夺过去,说了声,“多谢。”
我却是惊诧了——他竟然立刻系在了腰间。
突然有些泪湿,依柳的情意,并没有白付。
可是,他为何不早点说?
墨书犹豫了下,低低道:“这次,本想立了战功,回来讨个恩典……我心中早已视她为妻。”
泪水终是流了下来,是欢喜,也是难过,哽咽着道:“可她……你……”【。52dzs。】
她是背负了弑主的名声死的。
墨书飞快地说:“我信她!”又掏出帕子来,“别对着风哭,王爷……王爷见了会心疼。”
我霎时愣住。
他会心疼吗?
平王等在林边,并没有走远。短短的一会功夫,他的发髻,肩头已落了薄薄的一层雪。
他缓缓走来,停在我面前。
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泪怎么样也止不住。
他冷着脸,“到底懂不懂规矩?”伸手去解大氅的系带。
修长的手就在我的腮边。
忍不住低头,咬在他手上。
他吃了一惊,却是没动,亦不叫痛,任凭我死死地咬住不松口。
舌尖尝到了浓浓的血腥味儿,混着泪水的味道,我还是使劲地咬,使劲地咬……
他不是说我没规矩吗,我就是没有规矩。
☆、28小野猫
我不记得怎样离开那片树林的,也不记得是否跟他行礼告退。
可我记得,他声音里的无奈,“再不松口,腮帮子就疼了。”
我也记得,他眼眸里一闪而过的怜惜。
我还记得,他抬手去拭我唇边血迹,指腹停在我的唇上,那片刻的温暖。
纷飞的雪花里,我步履轻快,像是会飞的小鹿,我知道小鹿没有翅膀,可我就是像长了翅膀的会飞的小鹿。
走过假山时,那颗雀跃的心才骤然沉静下来。
方才就在这里,高贵俊雅飘然出尘的楚蘅大睁着双眼倒在地上,眉心涌出的血迹滴落在皑皑白雪上,如同凄艳的花。
如今,楚蘅已不在,白雪掩盖了所有痕迹,连浅淡的脚印都不曾留下。
消失了的,还有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虎卫。
巧云正在当值,屋里没有别人。
打了两盆热水,痛痛快快地擦了身子,净了脸,整个人舒服得要死。
躺在床上,脑里想的,心里念的,全是那个人的影子,全是那个人的声音。
不是总说我没规矩吗,我就是没规矩。
咬了你,你不也没把我怎么着了。
一时便有些脸热心跳,不由揽镜自照。
只看了一眼,就将镜子扣在桌上。
里面那个粉面含羞,眸中含情的女子便是我吗?
这种神情,我只在顾兰脸上见过。
当初劝她的那些话还真真切切地响在耳边,如今轮到我,竟然还是一样飞蛾扑火般义无反顾。
正发呆,巧云回来了,神情有些凝肃,“皇上被刺了。”
“什么?”我惊叫起来。
巧云压低声音,“皇上胸口跟胳膊都被刺伤了,不过没什么大碍。”
我猛地想起了楚蘅,急忙问:“刺客是什么人,抓到了没有?”
“当然被抓住了,你以为宫里这么多侍卫都是吃素的,听说还是当场打死的。”巧云撇撇嘴,“也不知那人怎么想得,不要命了,竟然行刺皇上。”
啊!难道楚蘅真的是刺客?
他根本手无缚鸡之力,怎么能刺杀得了皇上,即便侥幸得手,也逃不出去。
他竟然还求自己帮他出宫,倘若一时冲动答应了,自己岂不就成了同谋帮凶。
想到此,后背“唰”又出了一身冷汗。
巧云以为我吓着了,安慰道:“不用怕,我进宫五年了还头一次听说刺客。即使来了刺客,也犯不到咱们身上。”小声道,“上面有皇上,而且还有侍卫顶着。”
我感激地笑笑。
巧云想起来什么似的,又道:“对了,范公公说你这一个月的处罚已经满了,明天还是跟我一起当值。”脸上充满了无奈,“你不知道,管传唤的眉绣顶了你这个月的缺,我都快被她吓死,毛手毛脚的还不如你。若不是最近皇上心情好,我看她都投胎好几遭了。”
我佯怒,“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巧云“咯咯”笑,取出刚起了个头的香囊,纫上线,道:“明儿当夜值,亥初到寅正。以往贤妃在的时候,皇上大都过纤云宫去,夜值最轻松了。如今倒好,熬一整夜,真受不了。”
我悄声问:“皇上怎么不过德妃哪里?”
巧云道:“谁知道?就是新近进宫的秀女,不管胖的还是瘦的,妩媚的还是清秀的,皇上也都没看上眼。俗话不是说,男人就图个新鲜嘛,皇上连鲜都不尝。”
这话说得极露骨。
我顿时觉得屋子里热起来。
巧云不怀好意地笑,“你现在年纪小,等到我这么大,有你熬的时候。”
我“呸”她一口,不再理她。
值夜需在皇上的寝宫里。
这还是我第一次伺候皇上更衣。
他站在床榻边,我俯身解他腰间的束带,然后去褪他身上明黄色的常服,手触上他的肩头,不禁抖了一下。
巧云说过,伺候皇上更衣,既要动作轻柔迅速,又需小心切不可太过靠近。
这话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真难。
皇上突然开口,“你胆子不小。”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我当即跪下,“奴婢不敢!”
身边的巧云不知发生了何事,也跟着跪倒在地。
皇上脱下外衣扔在椅背上,坐到床边,道:“你抓着托盘冲上去的时候,可没这么胆小。”
是说为庄王解围的那次吧。
我松口气,思量片刻,低声道:“奴婢年幼时顽劣不堪,时常犯错。奴婢的爹从不当人的面训斥奴婢,他说奴婢自小没了娘,已被人瞧不起,倘或他不维护我,更要被人欺负了去。”
皇上听了,长叹一声,“与你爹相比,朕心里有愧啊,尤其老三,朕几乎没管过他……”言语里是浓浓的自责。
“皇上是万民的皇上,而奴婢的爹只是奴婢一个人的。如今国泰民安河清海晏,普天之下众生芸芸,谁不感念皇上的圣明?”
皇上似是笑了一下,扬手道:“起来吧,朕要安置了。”
巧云不敢再用我,亲自动手,替皇上脱中衣。我端着要换的衣服恭立在旁边。
到底是过了知天命的年纪,皇上看上去保养得极好,可肌肤早已松弛,加上身形瘦削,皮肤像是软软地贴着筋骨上,看着有点……恶心。
他的胸口与右臂均包着棉布,果真是受了伤。
巧云低声问:“皇上,要换药吗?”
皇上扯掉棉布,道:“不必了。”
伤口有三四处,都不大,的确没什么妨碍。
只是,那伤口瞧起来,像是被什么尖细的东西所扎而成,比如——簪子。
心里一惊,忙垂下头,掩盖了自己的情绪。
一夜平安无事。寅正时分,换过值,随便吃了些粥菜,倒头便睡。
到正午才起来,正赶上午膳。
抽空去了趟浣衣局,把楚蘅的事告诉了朝云。
没两天,沈清捎回来口信,只有四个字,“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是他对楚蘅命运的注解。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楚蘅时的情形,他一袭白衣如清风明月般出尘,清俊的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我无妨,你可撞疼了?”
这样谪仙般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不胜唏嘘!
相比我的感慨,巧云似乎没什么感觉,或许她根本不知道楚蘅就是那个刺客。
反正他来或是不来,就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儿,没有人会特意提起他。
这日,轮到我们当值。
正在御书房门口等候,却见三位王爷极难得地有说有笑,联袂而来。
庄王居中,穿一身宝蓝绣金色云纹直缀;平王居左,仍然是鸦青色绣水草纹直缀;安王居右,则是紫红色绣亭台楼阁直缀。
庄王温文,平王冷肃,安王精明,三人气质不同,却俱都容貌俊美衣着出众,看傻了沿路的一干宫女太监。
范公公将他们请至书房坐下,我与巧云忙去倒茶。
自那日分别,我还是初次见他,不知为何,只要见到他,我的心里就擂鼓般“扑通扑通”跳得厉害,眼睛也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好。
忽听庄王笑道:“四弟,你的手怎么了?不会是……”桃花眼微弯,那表情三分调侃,三分戏谑,三分惊讶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我的步子猛地顿了一下,偷眼看过去,他的手上一圈紫红的齿印,甚是明显。
即便傻子也知道,是女子所咬。
不由有些忐忑。
平王却一脸平静地答:“被小野猫咬了。”
庄王“啧啧”有声,“够狠的,咬这么深。”
安王挤眉弄眼地凑上来,“爱之深,恨之切。四皇兄,哪家的小野猫这么有情趣,改天带出来见见?”
平王瞪他一眼,“吃着锅里的,还惦着碗里的。父皇难道没赏你?”
安王肆无忌惮地大笑。
庄王脸色却是变了变,从怀里掏出个荷包,道:“我这里有极好的灵药,抹上去管保不留疤痕……”
我刚给庄王奉过茶,按序,轮到了平王。
眼角扫过那只荷包,却真的是愣住了。
石青色锦缎,金丝线莲花,紫藤纹封边——张大人明明作为证物呈给了皇上,而皇上又押下了此事。
它怎么会出现在庄王怀里?
而庄王,一副镇定自若心胸坦荡的样子,仿似全不知情。
我的手一抖,托盘便要翻倒……
有人先一步端起了茶杯,闻了闻,道:“我喝不惯龙井,换大红袍来。”
我低声应着,“是”。
正要去沏茶,只听门外太监唱道:“皇上驾到——”
明黄色的身影阔步而入。
三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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