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姑姑道:“别的活计可以不做,嫁衣总是要自己缝。”
“哈,嫁衣?宫里还有机会穿嫁衣么?”我冷笑。
徐姑姑叹口气,净了手,到内室翻腾半天,拎出个半旧的碎花包袱,解开,最上方一件大红嫁衣整整齐齐地叠着,“谁说宫里没机会穿嫁衣?二十年前,我也有过男人。”
我诧异地看着她。
“是纤云宫的太监,死了十几年了。”徐姑姑缓缓道,“不过,想起那些日子,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
我忽地感觉有些苍凉,掩饰般扯了嫁衣一角细看。料子是最常见的潞绸,算不得好,可绣工却极精巧,正中绣了对翩飞的彩蝶,蝶翅以金线勾勒,袖口与衣摆绣了繁复的并蒂莲纹饰。整件衣服针脚细密平整,不见半丝线头。
可想而知,徐姑姑缝这件嫁衣,定是花了不少工夫。
不由回头望去,徐姑姑脸上带着温柔的笑,似是呆了。
我轻咳一声,将嫁衣叠好,半调侃半玩笑地问:“姑姑是想替我牵线么?”
☆、21是非缠
徐姑姑晃过神来,瞥我一眼,“两位皇子因为你都争风吃醋了,别人就是有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
“什么争风吃醋?是谁在胡说八道?”我大怒。
徐姑姑慢条斯理地说:“无风不起浪,反正宫里都这样传。至于从哪里传出来的话,想想就知道。”
平王跟六皇子是贤妃之子,此话若传到皇上耳朵里,无论谁是谁非,都不会给皇上留下好印象。所以流言不可能从纤云宫以及玉清宫里出来。
三皇子庄王住在宫外,在后宫制造流言不是那么容易。
那么剩下的只有五皇子安王的生母,住在静安宫的德妃了。
难怪方才薛美人突然起意要见我,而且打量我半天,就是因为这样的流言?
徐姑姑见我想透,淡淡道:“平王与六皇子自幼就合不来,你还是小心些,免得遭受池鱼之祸。”
我疑惑不解,“他们一母同胞,怎会不合?”皇家子弟,个个都是人精不容小觑,若两人同心协力,赢面岂不大了许多。
徐姑姑神情有些晦涩,“可能贤妃太过宠爱幼子吧。”说完便挥手,“你快回去吧,待久了被人说闲话。”
我掏出早先找出的碎银递给她,“留着打点厨房,让他们多孝敬孝敬你。”
徐姑姑掂量一下,“你不如朝云大方,她上次给了我五两。”
我气得笑出来,“嫌少就别要,连这些我都不舍得给。”
徐姑姑身手却是敏捷,迅速地拉开抽屉,将碎银扔了进去。
慢悠悠地往回走,一边思索着徐姑姑的话。
贤妃太过宠爱幼子,是这样吗?
表面看来六皇子跟贤妃的确亲密得多,刘成烨几乎每天都去纤云宫请安,并且一待就是大半天。刘成煜每隔六七日去一次,问了安便出来。
可刘成煜住在宫外又有政事在身,既不如刘成烨方便,又不如他悠闲。
若说两人不合,也只有挨打那天,看上去刘成烨对兄嫂并不尊敬。
脑海蓦然浮起那日平王妃气急败坏的话,“连你都看不起本宫?”
还有刘成烨冷肃的面容,“我素日被人欺负倒也罢了……”
纤云宫里,谁会看不起平王妃?
又有谁能欺负六皇子呢?
贤妃向来心思玲珑,能得圣宠十余年,怎么可能让她的儿子水火不容?
不知不觉到了纤云宫。好在刚过晌午,并不算太迟。
我去找依柳回话,却见依柳站在东次间门口,神情有些紧张,旁边的兰心慧心也板着面孔,如临大敌的样子。
依柳见是我,作了个噤声的动作。
我掏出怀里的荷包,压低声音道:“薛美人赏的,我推辞不下……”主要是荷包太蹊跷,我不敢收。
屋内突然响起“当啷”的茶盏落地声,接着是贤妃厉声呵斥:“你还在骗我,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依柳身子一抖,仓促道:“你先回去,晚间我找你。”
我答应着,便要迈步,听到屋内传来男子的声音,“母妃,您别忘了,我也是您的儿子。”
紧接着,大红石番花夹板帘子被撞开,刘成煜面冷如霜,阔步走出。
我与依柳齐齐后退,行礼。 刘成煜锐利的眼神扫过我手上的荷包,冷哼一声。
我下意识地将荷包塞到依柳手里。
被撞开的夹板帘子“咣当”回打在门框上,声音极响。
随即屋里又响起“叮当、嘡啷”之声,似是什么重物被推翻了。
刘成煜脚步只顿了一顿,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依柳急忙掀帘回屋。
我不便久留,借机离开了。
用罢晚膳,依柳依约去找我,“娘娘说,银锞子既是小主赏的,你就收下。荷包瞧着挺精巧,娘娘想照着样子也做一个,暂且用几日。”
我笑道:“贤妃若喜欢,留下便是,我也用不着。”
依柳叹一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朝云极有眼色地倒了两杯茶,说去惜桂那里找两幅花样子。
依柳看了看茶汤,没嫌弃,端起来喝了口,竟说起晌午的事来,“……平王进门就板着脸,说六皇子跟宫女整日厮磨在一起,宫里谣言四起,皇上找他训话。娘娘就说六皇子整日无事做,当兄长的不但不照拂他,反而巴不得撇清关系,又谈到一些陈年旧事……”
这种隐秘的事,我不好掺合,只安静地听。
依柳又道:“平王生气还有个原因,沈相上折子参奏宁家。”
“宁家是什么人?”我在京城没待几天,对这些事不了解。
依柳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笑道:“你竟是什么都不懂。宁尚书是吏部尚书,掌管各地官员提拔进补,平王妃是宁家嫡次女。沈相弹劾宁尚书贪墨舞弊,欺君瞒上。皇上一怒之下,把折子扔到平王脸上去了,训他不知管好家里人。”
皇上这意思是说平王没有管好平王妃?
沈相弹劾宁尚书是为我出气?
还是借此打压平王,以便扶持他看中的那位?
难怪早上见到平王,他如履寒霜的样子,难不成把账算到了我头上?
一夜翻来覆去没睡好。
依柳临走时叮嘱我,贤妃命我务必教会六皇子养花。
我不明白,宫里已是流言四起,贤妃为何还要不避嫌地将我们扯在一起。
这种事,对刘成烨来说,至多是皇子看中个宫女,风花雪月,无伤大雅。
可对我而言,最好的结局是委身刘成烨做个姬妾。但更大的可能是背负着媚主之名,或生或死,均在主子一念之间。
不管是哪个结果,我都不想要。
只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若刘成烨开口说不想学养花了,想必贤妃不会再勉强我吧。
早上双眼乌青地往后院去。
不出所料,刘成烨已等在那里。身材瘦削,衣衫单薄,晨阳透过稀疏的枝叶,照着他俊雅的脸庞。他的神情有些肃穆,浑然不见平日的温文浅笑。
依例行礼请安。
刘成烨一言不发,静静地“凝望”着我。
好像有千万灯盏照在我的头顶,明知他看不见,可在他面前,我依然有种无所遁形的局促和不安。
“你是想躲开我吗?”竟是如此直接。
我跪下,“殿下恕罪。”
“恕罪,你有何罪?”他喃喃自语,“原来我竟是这么没用,什么都留不住,什么都做不成?”
我惊愕地抬头,瞧见他脸上瞬息闪过的灰败与不甘,那双漂亮的眸子也黯然失色。
这还是不久前那个因着一把狗尾草而开怀长笑的大男孩吗?
薄霜的潮湿慢慢渗透了单薄的裙裾,冷意顺着膝盖蜿蜒上升。紧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息,就这么沉默着。
突然有人叹道:“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如此突兀!
循声望去,见凉棚的木桌上放着个精致的竹编鸟笼,一只凤头鹦鹉正搔首弄姿长吁短叹。
我听说鹦鹉会学人说话,可从没见过会念诗的鹦鹉。
刘成烨缓了脸色,解释道:“父皇生辰时收到的贺礼,后来转送于我。”
既然是献给皇上的,定然是名贵品种。
我低声回,“皇上很爱护殿下。”
刘成烨这才省悟到我仍是跪着,伸手拉我起来,叹道:“我若不开口,你就一直跪下去么?”
“主子不发话,奴婢不敢起。”
“是我粗心了,没想到你一直跪着……你该提醒我。”
“奴婢不敢逾越。”
就听头顶上传来粗重的叹声,我心里一紧,侧头看向满园的菊花。菊花仍是盛开,姹紫嫣红花团锦簇,可细瞧,却已显出萎败之相。犹豫片刻,终于开口,“已近暮秋,草木凋零……并非种花的季节,殿下学养花的事先放放吧。”
刘成烨正往凉棚走,身影顿了顿,若无其事地答:“好。”继续走进凉棚,不知自何处取出半块馍馍,掰碎了,两根手指捏着塞进鸟笼里。
鹦鹉就着他的手吃了两块碎馍,踱着方步念起来,“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颇有文人风范。
刘成烨道:“它很聪明,能背二十多首诗,父皇也很喜欢它。”
他说得云淡风轻,我听着却是惊涛骇浪。
鹦鹉是献给皇上的,臣子调/教时只会选择风花雪月歌功颂德的诗句,绝不可能教它曹子建的《七步诗》。
这首诗是刘成烨教他的。
他为何这样做?
且不说别人听见会作何想,就是皇上跟贤妃听了也是不妥的。
刘成烨逗弄着鹦鹉,貌似无意地问:“你以前见过平王吗?”
“没有,”我毫不犹豫地撒谎。如果可能,我真的希望从来没有见过他。
只是刘成烨怎么突然问这样的问题。
他轻轻道:“听说你自惜福镇来,六月中,平王也曾去过惜福镇。”似乎笃定我见过平王一般。
“平王乃显贵之躯,自有官府接待。奴婢怎可能见到王爷?”
“他隐瞒了身份,想必没有惊动官府。”
呵,我不由讥笑,刘成煜去惜福镇,岂止惊动了官府,简直是惹得官府鸡鸣狗跳,人人都想抓了他去沈相那里邀赏。
不过,大家都不知他的真正身份吧。
倒是隐瞒了个彻底,险些连命都赔上。
虽是如此想,却仍是好奇,“平王微服前去是体察民情?”
刘成烨轻蔑一笑,“济源县连日暴雨水溢成灾,父皇令他前去赈灾,他却擅离职守到了惜福镇,自然不能公开身份。”
想必亦是因此,沈相才无所顾忌地下令官府捉拿他吧。
平王置国事不顾,往惜福镇干什么?
尚未开口,刘成烨仿似猜透了我的想法,道:“六月,国师云游归来,父皇设宴款待,国师不胜酒力,脱口道出某夜观星象,西南方有凤身。”
凤身,乃皇后格。
娶了凤身女子,就能当上帝王。
惜福镇正在盛京的西南方。
☆、22大秘密
惜福镇正在盛京的西南方。
可西南方范围极广,名城古镇比比皆是,谁能确定凤身一定在惜福镇?
平王不会想不到这点。
我坚信他去惜福镇绝不会因为凤身。
深吸一口气,强作平静地问:“殿下相信凤身之说?”
他自嘲地笑,“信如何,不信又如何,瞎子能当皇帝吗?”
瞎子不能当皇帝。
假如他不是眼盲,也会想着有朝一日登上大宝吧。
事实上,他目前也没放弃这种想法。
朝云曾说过,皇子们通常五岁开始启蒙读《幼学》,六皇子因眼疾,贤妃恳求皇上免了他的功课。皇上当即同意。
我想,皇上终究是宠爱他的。
不读书,便断了不该有的想法,日后可保衣食无忧悠闲度日,也不至于受到兄长的猜忌。
可他似乎并不领皇上这份情。
这段日子的相处,我看得出来,他学识是极好的,必定暗地里下了不少功夫。
又何况,他还会武。
他会不会也去西南找凤身呢?
心念电闪间,想起以前诸多的疑惑,一个想法呼之欲出。我几乎待不住,匆忙告罪回屋。
朝云坐在床边一张张地数银票。
进宫这几个月,她四处打点,银子怕也花了不少。
耐着性子等她数完了,尚未开口,朝云先道:“我刚听到个消息。”
我压下心头的焦急,等着她的下文。
“六皇子昨日去见皇上,想要了你。”
“皇上怎么说?”
“皇上没答应,也没拒绝。不过晚间将才入宫的四个秀女赏了六皇子。”
这么说,皇上拒绝了。
难怪方才刘成烨会说那样的话,有那样的表情。 我暗松一口气,问:“你听谁说的?”
“景泰殿的巧云,我们两名字都有个云字,平常挺谈得来。不过,她也是无意中说出来的。”朝云得意的笑笑。
不可否认,朝云到底是在大家族里熏陶过,在与人攀谈,揣摩心理上很有一套。我们两同时进宫,她的人缘比我好百倍,各个宫里的宫女都能说上话,还有了好几个无话不谈的密友,而我,却只认识纤云宫的几人。
沈清选她进宫不是没有道理,而且我确信依着沈家人的特性,沈清不会放任我们两人自宫里乱闯,必定会有传递消息的通路。
所以,我毫不犹豫地说:“我想见沈清,越快越好。”
果然朝云一口答应,“好。”并不问情由。
差不多两柱香的功夫,她便回到屋里,“口信最迟傍晚会送回去,明天一早就能知道大少爷的安排了。”
比我料想得要快!
看来,沈相的确在宫里安插了不少眼线。
第二日一早,习惯性地去花圃,因不再教刘成烨养花,就将后院里伺候的宫女太监都散了,自己清了清花盆里的残枝败叶。
活不多,很快就完了。刚想走,看到了惜桂与扶梅抱着花瓶来摘花。
惜桂风风火火地说:“阿浅,庄王与庄王妃来给娘娘请安,我要到跟前伺候,可早起时依柳姐姐吩咐我去尚衣局取冬衣。你若有空,能不能替我跑趟腿?”
扶梅笑着挤兑她:“就你会指使人,冬衣又不着急穿,等过了晌去取不就行了。”
惜桂小声道:“我身上不爽利,懒得动弹。”
我忙答应,“反正我也没紧要的事,正好出去逛逛。”
惜桂笑道:“差事不急,今个取回来就行。”说罢,别有深意地眨了眨眼睛。
她是什么意思?我狐疑着往外走。
庄王带着的两个灰衣侍卫正等在宫门口,其中一人见我出来,不但没避开,反而抬起了头。
那样温和的眼神,亲切的笑容——是沈清!
他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往桃林里走了十几步,才停下来,“阿浅,你受委屈了。”他开口不问有何事,却说起这个。
我一如往常地没给他好脸子,直入主题,“你可听说过凤身?”
沈清稍愣,随即坚决地道:“你不是凤身,凤身根本是……国师跟父亲是好友……我们也没想到会把你牵连进去。”
他说得晦涩无比,我还是听明白了。沈相勾结国师散布凤身之说,诱皇子出动。平王最沉不住气,借办差之际贸然前往惜福镇。沈相本欲借机除掉他,阴差阳错被我救了。而我竟因此被有心人误认为凤身。
所以,进京路上的客栈里,那个陌生的声音会说,除了齐义他们,还有另外两帮人也盯上我了。
咬唇,沉声问:“都谁去了惜福镇……你可认识一个叫齐义的人?”
“除了六皇子,其余三位皇子都派人去了。至于齐义……”沈清思索片刻,“或许是个假名字。”
想必也是如此,王府的侍卫是有品级的,故能穿官靴,而他又认识墨书,应该是哪位皇子的侍卫吧?
假如我被齐义带走,后来又证实不是凤身,结果会怎么样?
不由出了一身冷汗,恨恨地盯着沈清,问道:“倘若我到了其他皇子手里,你……”
“不会有那样的事,沈家并非只派出了徐福,暗中还有两路人马,总能护着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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