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不是你她咋知道那窖口?”
水二梅让爹给问住了,是呀,妹妹咋知晓那个窖口?爹在病榻上跟她说完窖口的事时,再三叮嘱,这事千万不能说出去,就算他死了,也要替他守住这个秘密。爹尤其不放心英英,说哪天她不把他养老送终,家里挣的钱,她一个子儿也甭想得到。
爹是想拿这些钱拴住英英的心哩。
可钱确确实实是英英拿走的,这一点压根不用怀疑。天大亮后还不见英英面,跑后院又找不见仇家远,水二梅心里,啥都清楚了。这事,也只有英英做得出。“找呀,还楞着做甚,就是把青风峡挖三尺,也要把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给我抓回来!”见管家老橛头楞在屋里,水二爷气不打一处来地叫嚣道。
这一天,水家大院乱了个说不成。天黑以后,派出去找人的人一个个回来,全都垂头丧气,打不起精神。一看那脸色,就知道连个人毛也没抓住。
水家三小姐水英英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她偷了爹的银两,跟她相爱的人私奔了!
水二爷轰走三朵子和二梅的第五个日子,英英和仇家远还是没有消息。水二爷大病一场,差点背过气去。管家老橛头连夜打东沟请来冷中医,两副药下去,人是能翻起身了,不过,心,却狠狠地让三女英英剜了一刀。随后,一句死头子话说下去:“不准找,不准打听,是死是活由她!”见众人犯惑,他又道:“不就那几个银子么,让她拿了去,看她能跑到天尽头!”院里人也是让这话给吓住了,真就没人再敢去找。漫长的五天过去了,气愤中的水二爷像是一下老了五年。这天后晌,他无比沮丧地走进后院,空荡荡的场子里,没一点生气。他望着突然灰蒙下来的天空发了会呆,然后就往马厩去。这些日子,他连自己的走马都懒得有心情看了,想想,那可是他花五头白牦牛换来的呀,要是走马再有个三长两短,他可真就不想活了。这么想着,脚步已到了后院马厩前。盖得相当气派的马厩里,来自西沟的长工拾粮正默无声息地提着个水桶发呆。水二爷张开鼻子闻了闻,感觉怪怪的,平日里一走进后院就能闻到的那股马粪味儿,居然不见了。使劲嗅了几口,还是没闻到。当下,他就火火地说:“谁把味儿赶跑了?”
他的喝骂吓醒了拾粮。十五岁的长工拾粮一见是东家,忙忙地提上水桶就去打水。水二爷喝住他,问:“你叫啥?”
拾粮不解地盯他半天,道:“回二爷话,我叫拾粮。”
“拾粮,多达来的?”
达是青风峡一带的土话,意思跟哪里,啥时差不多。一听水二爷这么问,拾粮赶忙弓下腰答:“二爷,我来有些日子了。”
“有些日子?”水二爷疑惑地眨了下眼,忽然就想起老五糊来。看,咋个把这事儿给忘了,真是老了,不中用了。
“你是西沟来路家的吧?”
“嗯。”
“来路这人哪,苦,苦,比我苦。”水二爷说着,走过去,手抚住十五岁的拾粮,像是动了啥感情。抚着抚着,又问:“味儿是你赶跑的?”
“味儿?”拾粮让他问得一怵一怵,心想东家不会是患了啥病吧。文人小说下载
“算了,跟你也说不明白。”水二爷败兴地叹了一声。
其实,水二爷挺喜欢那味儿的,马粪味儿,离开它水二爷就觉日子里少了什么。不过,这些话,他是不打算说给拾粮听的,他听不懂,听了也不明白。人世间的事,能明白的人少。不过这娃还算细心,还算能吃苦,瞅瞅这马厩,让他务弄的,干净。像个过日子的。
也许是失了银两,也许是一连几天看不到英英,这天的水二爷显得孤独,显得忧伤。说不清道不明的,就把拾粮硬给拉到了上房里,一路,还不停地娃啊娃啊地唤。到了上房,却又不知拉他来做啥。默了半天,忽然想起那个夜晚,丢了银两的夜晚,莫名其妙就问:“那黑里,你看见啥了?”
这话把拾粮吓了一跳。
拾粮的心猛地一紧,身子由不住一阵哆嗦,慌乱中垂下头,避开水二爷目光。那黑里,拾粮确实看见过英英。半夜里他起来喂马,往马厩走时,忽然有个黑影儿窜入后院,拾粮刚要叫,嘴就让捂上了。水英英吓唬他:“敢乱喊,我要了你的命。”水英英松开拾粮,让他到后院门口守着,要是来人,就冲院里咳嗽几声。拾粮颤颤惊惊守在院门口,心里直纳闷,三小姐这是咋了,神出鬼没的?疑惑间就见三小姐潜入仇二公子睡的客房,不大功夫,两个人贼手贼脚溜出来,背着个大包袱,往院门口跑。跑了没几步,又踅回身子,阴狠狠说:“快去替我偷匹马,小心别弄出声音。”
那晚,拾粮使出了自己的绝技,衣裳脱下来,裹马蹄上,还给马嘴上戴上料袋。枣红马兴许跟女主人有感应,走得格外乖。拾粮提心吊胆将马牵出院子,水英英和仇家二公子已候在门外,水英英一把夺过马缰,威胁道:“敢把这事儿说给我爹,回来打烂你的嘴!”说完,纵身跃马,紧紧贴着心上人的背,嗖一声,不见了。
院里上下四处找贼时,拾粮吓得缩在马厩里,不敢出来。管家老橛头每次见到他,总要拿怪怪的目光盯上一会,那意思,分明是在怀疑他!
水二爷的目光还望着拾粮,那目光,忽儿像刀,要把他的皮划破,忽儿,又成了一股子山风,抚得他浑身痒痒的。拾粮死死地咬着嘴唇,他已发誓,绝不把那晚的真实情况道出来。水二爷望了一会,像是看透了拾粮心思,又像是,自个压根就没指望他能说啥。这个后晌的水二爷显出一生中少有的茫然,最后他败兴地收回目光,以非常颓丧的口气道:“算了,我咋跟你问这个呢。”
银两的确是水英英偷的。
水英英简直开心死了,能从爹手里偷得银两,简直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没想她给做成了,做得还相当痛快。出了院,上了马,水英英吃吃笑个不停。她的笑引得仇家远一阵恐慌,问:“你笑个啥?”水英英捂了肚子,身子伏在仇家远背上:“笑死我了,笑死我了,你真是想不到,我爹有多笨,哪有他那样藏银两的……”仇家远不敢怠慢,双腿一夹,策马奔驰起来。水英英呀了一声,双手抱住仇家远,心里,仍在为自己的聪明得意。
夜晚的大草滩空旷而寂寥,枣红马山风一旦驮了它的主人,那兴奋劲,是能把整个大草滩踩在蹄下的。夜风呼啸,嗖嗖掠过耳际,两个年轻人心里涌着别样的快乐,乘着山风鹰一样离开大草滩。水英英一开始并没想太多,她只是觉得好玩。爹像个守财奴一样守着他的银子,把它看得比自个的宝贝丫头还贵重,令她心里很不舒服。老早就想着下一次手,让爹心痛一下,只是一直没有明确的目标,不知偷了银两做啥。这下好,既出了爹的丑,又帮了心上人的忙。枣红马山风掠过大草滩拐向青风峡方向时,水英英喊了一声:“家远哥,你要去哪里?”
仇家远一上马,心情就激荡起来,驮在马背上褡裢里的银两立刻让他心血沸腾,他似乎忘记了身后的水英英,脑子里全是药材的事。听见水英英喊,他说了一句:“你甭问,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眼见着山风往峡谷里跑,水英英急了,她原想仇家远会去平阳川,等过了姊妹河,她就下马,她才不要跟着去呢。钱是给他了,不过她得问清楚,拿这些钱到底做甚?谁知仇家远压根不给她问话的机会,拼命地摧着马,往夜的深处奔。水英英喊了几声,见仇家远不理她,索性一抱子抱紧他,由了他去。
一阵莫名的颤栗袭上来,袭遍全身。水英英接连打出几个颤,颤得心儿都要乱了,脸更是红成一片。黑夜里,那脸红起来别有一番味儿,羞答答的,却又溢满了幸福。是的,幸福。这个词是很少涌进水英英心里的,她心里常常被一些怪诞的东西塞满,以至于没有时间来品味幸福这个东西。可这阵儿,她被幸福迷惑了,陶醉了,心跟脸红成一个颜色,也羞成一个颜色。她往松里抱了抱,却又极快的,舍不得似的,以更猛的劲儿抱住了前面的人儿……汪洋——整个人都汪洋成一片——风儿一阵紧过一阵,猎猎风声卷起的,不只是峡谷的惊叫,还有一颗少女的心。水英英幸福得要死了,她还从没跟家远哥这么亲近过这么幸福过呢。
仇家远心里,想的却是另档子事。
天亮时分,他们出了青风峡。晨光中,青风峡显出少女一样的娇羞,晨雾裹着她朦胧的身子,晨曦又映出她娇洁的面庞,一切看上去那么青翠,那么透明,却又朦朦地遮去了什么。仇家远喝住马,在一片小树林前停下。水英英一脸赫然,欲醒欲醉的样子。马上的感觉太好了,她都不想醒来。两个人跳下马,环视了一眼四周,水英英问:“这是哪呀?”仇家远道:“马上到黑风谷了。”
“黑风谷?”水英英揉了下眼,一路奔波,她有点头晕,一时辩不清方向,再说,长这么大,她还从没出过青风峡哩。
仇家远却表现得非常镇定,经过一夜的奔波,心里头那份拿到银子的激动慢慢平静下去,涌上来的,是投身战斗的渴望。是的,战斗,年轻的仇家远从被陆军长选中那一天起,就把自己视为一名斗士,他坚信,自己的选择是正义的,是光明的。只是,道路充满了艰辛。这么想着,他看了一眼水英英,有点遗憾地说:“英英,你回去吧,钱我拿走了,等办完这事,我回去跟爹要。”
这话甚是意外!水英英压根就没想到仇家远会说出这样的话,愕了几愕,见仇家远不像是说玩话,心一黑,失声叫道:“仇家远,谁让你还钱了?”→文·冇·人·冇·书·冇·屋←
仇家远似乎没注意到水英英的变化,更没看到她上下起伏的胸,其实那不是胸,是她的心在跳。他太执迷于自己的理想了,一想马上就能拿到药材,马上就能为前方的将士送去最需要的东西,心澎湃得跟激荡的山风一样,哪还能顾得上水英英心里那层儿想法。
“你回去吧,我还有重要事情要办。”说完这句,他将目光挪开,投到郁郁苍苍的远处,远处一派仙境,远处也是一派凶险。
“我不!”水英英恨恨道,说完,眼里忽然就有了湿。那湿晶晶莹莹的,滚出来,竟是女儿家的泪。
仇家远笑了笑,笑水英英的霸道脾气,也笑她的傻劲儿。不回去,难道要我带着你?你知道我要去干什么吗,你永远也不知道。他在心里这么说着,手,却大哥哥似的伸过来,替水英英抹去那几滴晶莹。“听话,回去啊。”他的口气几乎是在哄她了,以前多少个日子,他就这么哄她,水英英似乎也乐意让他哄,这个小丫头,在别人眼里永远是凶蛮霸道的,偏是在他这里变得这么柔软。仇家远抹掉水英英的泪,手习惯性地在她头上摸了一把。水英英受到鼓舞似的把头抵过来,偎他胸前。
仇家远心里,忽然就有层感动。说真话,他很感激英英,没有英英,他是筹不到钱的,路上他已想好,等把药材的事办完,一定回家跟爹说清楚,要把英英的钱一分不少还给她,另外,他已下定决心,要把父亲跟大哥都拉到革命的队伍中来,再也不能让他们昏昏欲睡。有了他们的支持,自己才能干得更有劲。
“家远哥,以后,不许跟我提钱。”水英英仰起脸,带着几分不满地道。“英英,别说孩子话,这么多的钱,我咋能不还?”
“我不要你还,我要你……”
水英英耳际再次飞出一团红,娇羞地垂下脸,两手下意识地绞一起。
仇家远没任何反应,带点生硬地道:“回去吧,再不回去,你爹要急死了。”“仇家远,你——”
水英英气得脸都青了,一夜的好心情,瞬间没了。但她强抑住心头的怒怨,换了一副笑脸又道:“家远哥,这么多的钱,你到底拿去做啥啊?”
仇家远最怕水英英问这个,他支吾了两声,瞅着远处的黑风谷说:“英英,我要去黑风谷,那儿有人等着我。”
一听仇家远又在拿话支她,水英英来了性子:“我也要去!”
仇家远紧张地往后缩了缩:“不行,英英,我不能带你去。”
“谁要你带,我自个没长腿?”水英英边说边跳上马,等了半天仇家远不上来,一紧缰绳,自个先朝黑风谷去了。
5
仇家远遇到了难题,按计划,他要先到黑风谷找一个叫黑三的联络员,黑三是党组织在凉州最早发展的地下联络员。仇家远没见过这个人,但听同志们说,黑三是一个很有血性的汉子,以前曾在凉州城北门外雀儿架下摆过药摊,卖些膏药或者虎骨啥的,跟驮帮和马帮都有来往。后来瞅上了北门皮货铺五皮匠的丫头,五皮匠不同意,黑三一怒之下把皮匠丫头拐跑了。现在两口子在老家黑风谷种着十几亩地,养着十几头牛,日子过得很自在。收购药材的事就由黑三负责,仇家远只需把银两交给黑三,接下来怎么做,就全听黑三吩咐。
仇家远撵上水英英,心里犹豫着,此事要不要跟英英讲。按纪律,他是绝对不能跟英英提药材的事的,更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但英英如此任性,真不知能不能隐瞒过去。
事情是在黑风谷跟黑三接上头后发生意外的。两个人赶到接头地点时,已是上午的九点多钟,日头已高高悬了起来,黑风谷看上去一派诡秘。仇家远找个借口让水英英停下来,这中间他们拌了几次嘴,都是因水英英想听亲昵话,仇家远偏是不说,水英英便横使性子。她大骂仇家远是个王八蛋,骗她偷了爹的银子却不告诉她拿银子做啥。仇家远骗她说是想背着爹做生意,赚一笔钱去外面求学。水英英说:“念的书多,肚里蛆多,我看你还是啥书也不念了,乖乖回平阳川跟你爹做生意。”仇家远说:“这可不行,我已经跟人家说好了,中途反悔人家会小看我的。”水英英知道他说假话,却又没法揭穿他,只好顺着他的话说:“那好,这回做完,你就安分点,把凉州城的事辞了,回平阳川。”仇家远扣扣头,他暗暗嘲笑水英英,真是山沟沟里的一只鸟啊,跟她爹一样,就知道让他回平阳川。外面惊涛骇浪,外面天翻地覆,他们却口口声声,就知道自己的小家!
仇家远不想跟水英英讲这些,也没时间讲,他装作听话地说:“好,做完这次,我啥也不做了,回家开铺子去。”水英英信以为真,甜甜地笑了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她还以为自个的话在家远哥心里起作用了,正要开心地凑过去,替他择下头发上的一棵草,猛听得身边一阵疾动,一只野兔打马蹄边的洞穴中钻出来,惶惶地看了她一眼,惊惶而去。水英英忍不住就想撵,仇家远一把拽住她:“你就不能安分点?!”
这话惹恼了水英英,本来水英英就不高兴,她冒着回去被爹毒揍一顿的危险,给他偷了银两,原指望着能换得他的一顿夸奖或几句暖心话,谁知他一路装傻,想听的一句也不说,这阵,竟怪她不安分。
“你安分,你安分竟跟西安城的女学生偷着好。”
“英英!”仇家远惊讶地瞪住水英英,想不到她竟说这样的话。当下脸红得就跟拿火铲烫了一下。
“我就说,偏说,你不偷着好咋个全平阳川的人都知道?”水英英像是较了劲,胸脯子一鼓一鼓的,眼睛里像是有火冒出来。原来她是在计较这个!
关于仇家二公子跟西安城女学生的新鲜事,平阳川的确有传闻,水英英也是在去看二姐时听说的。当时她就气得把怀里的侄子扔到炕上,饭也不吃就要回,是二姐好说歹说才把她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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