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往事》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凉州往事- 第1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半夜时风,天起了风。风从二道岘子那边刮过来,一吼儿一吼儿,扯着天,扯着地,扯着这深宅大院。风中,已经过了十五岁生日的拾粮像根瘦弱的芨芨草,瑟瑟的,发着抖儿,发着狠儿。那狠儿,是这样的墨夜看不出的。

怕是没人想到,草草嫁到水家大院那天,五月十六,恰好是拾粮的生日。来路啥也没记住,就把这个日子记住了。但是记住了又能咋,那样一个日子,他还能有心思给儿子过生日?

就在拾粮跟天爷较劲的时候,另一个影子,也立在风中,立在南院院墙外。不过,他立得像棵树,老树,只是那目光,比拾粮的还骇人。

青石岭旋即让另一片欢腾包围。五月过后,天连着降了两场透雨,一场比一场喜人。遂后,便是云开雾散,太阳像刚娶了亲一般,精神抖搂得很,照得一岭光灿灿的,哪儿望一眼,都能让人的心发出欢叫。

借着地气和阳光,四月底才下种的中药,齐唰唰地冒了出来。这中药果然不比庄稼,庄稼既或是长,也是背着人的,当着人的面,它老是慢悠悠的,除非你几天不见,才能看见它一点长势。这中药,竟在人的眼皮底下往高里窜,前脚走过去,它还在地里伏着,一转身,忽儿一下,它高了,挺直了脖子。嘿嘿,这景儿,真是让人没经过。

放眼望去,六月的青石岭,山变了,草变了,就连风,也变得柔柔软软。风吹风落处,一眼的药,从山上冒出来,从草中冒出来,硬往人眼里钻,撵都撵不掉。可谁舍得撵呀?这前所未有的景儿,看都看不够呢。那些往年抢眼的花儿,金打碗、兰花、野百合、狗串串、紫秧子,此刻全成了缩头乌龟,再也不敢嚣张,再也不敢把自个当成个风景。这一山的药,顿时令它们气短。空气里,横溢出一股怪怪的味儿,起初闻不惯,接连闻几天,就舍不下了。这弥漫着苦涩味儿的,初闻有点儿闹心,再闻有点儿润肺,吸进肚里打几个来回,吐出来竟是一腔子的舒畅味。中药,百草之王的中药!天老爷,青石岭上能闻到中药味儿了!

原来冷中医屋里藏的包的那些个古儿怪儿的神草,就是这么种出来的!

人们揣着千奇百怪的心思,以前所未有的虔诚劲儿,往青石岭去。

水二爷拄着拐杖,身披一件紫红色藏袍,站在岭顶,像个佛爷一样笑看着这绿莹莹的风水宝地。

流水席过后,水二爷有意地打发走一半帮工。都是因看不惯吃相撵走的。三天的流水席,水二爷备足了牛羊肉,甚至每桌上都上了一大盘纯粹的白牦牛肉。这道菜稀奇吧,够面子吧,比何家仇家过事儿强多了吧?可一吃起来,水二爷心头的那层美感顿然就没了。桌子上围的,无论亲戚还是乡邻,包括在水家吃喝了一月的帮工,全都一个相,贪!你瞅瞅,你再瞅瞅,像是八辈子没见过五谷,像是打娘肚子掉下来就没见过个席。争的,抢的,打翻碗的,把菜碟子抱怀里狼吞虎咽的,还有一上来就往自个早就备好的碗盆里倒的,把水家这么体面的一场子喜事全给搅了!水二爷平生最见不过人在吃上贪,尤其吃席!吃上贪,是穷贪!这号人,贪一辈子,还是个穷鬼!对亲戚他没法子,对乡邻他也不好说什么,不怕撑死你只管吃,三天的席哩,你吃!对帮工,他就没那么客气了,第一天忍着,第二天还忍着,第三天,他不忍了,忍不住了,瞅见一个骂一个,就一个字:滚!骂来骂去,竟骂走了一大半帮工。

骂走好,骂走好啊。水二爷望一眼水家大地,再望一眼二道岘子,心里,就一点儿气都没了。若不是骂走,留下那么多人,还真不知咋安顿哩。药一冒出地,急人的事就没了,人多反而眼杂、嘴也杂,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忙碌中透出一片子消闲。

他的视线里,四十岁的吴嫂提着个铲子,跟在曹药师屁股后,走一步,停一步,弯下腰,往掉哩除草哩。

这吴嫂也是个妖精,起先哭哩喊哩,非要吵嚷着回老家,真答应了让她去,她又舍不得走了,你看看现在,她的腿比谁都勤快。

另一块地里,狗狗跟在拴五子后头,有一下没一下的,像是对下地干活闹情绪。

这丫头!水二爷笑了一下,这笑有几分甜。

等视线扫到狼老鸦台那边,水二爷的笑就僵了,蔫了,笑不出了。

一生中让水二爷最引以为豪的这块地,当年曾倾注了他无数心血,起五更睡半夜,套着一对老犏牛,靠着半袋子窝窝头,加上二升炒面,硬是在荒山上垦出这么一块一眼望不到边的地。可怜的那对老犏牛,活活给挣死了,水二爷舍不得这对老伙伴,伏在牛身上哭了半夜,最后在地中心挖个坑,将它们掩埋了。此刻,这块在青石岭最为耀眼也最为肥沃的地,绿像毯子一般成为最生动的颜色。上埂子种着当归,下埂子种着大黄,中间,分成半亩大的五块,种着五种水二爷也叫不上名字的名贵药材。雨水前,这块地跟别的地显不出两样,两场透雨浇过,整块地像疯了般,忽啦啦就给茂盛了起来。

尤其是中间那五块小地,长势简直能把人的眼睛掏空。

可惜,整块地里,就孤单单的两个影子,药师刘喜财和拾粮!

刘喜财真是个倔疙瘩,任凭水二爷咋个说,他就是犯牛脾气,除了拾粮,谁也不要,谁也不领。水二爷前前后后打发去不少人,都让他轰出了狼老鸦台。仿佛,这块地卖给他了似的。甭看他对别人凶,对拾粮,却好得不得了,好过头了。水二爷站在岭顶上,真真实实望见,药师刘喜财手把着手,教拾粮认药,教拾粮一株儿一株儿地务弄药。拾粮这少钱鬼家的,也真是服了,昨黑里水二夜望见,他端着个脸盆,摸黑洗东西。水二爷走过去,问:“洗啥哩?”拾粮头也没抬道:“裤子。”水二爷不相信,打洗盆里捞出一看,妈妈呀,他竟给刘药师洗裤头子!这个拾粮!

水二爷的张望里,来自西沟的拾粮正屏声静气听药师刘喜财说药:“这麻黄,又分三种,我手上这株,叫草麻黄。仔细看了,它细长,圆柱形,分枝少。表面淡绿有时也呈黄绿色,细细的纵棱线,触之微有粗糙感。节明显,质脆,易折断,折断时有粉尘飞出,断面略呈纤维性,周边绿黄色,髓部红棕色,近圆形。气微香,味微苦涩……”

刘药师一说起这些来,完全不像平日看惯了的那个庄稼人,倒像个教书先生。间或的,还要夹杂些拾粮听不懂的之乎者也,说话的神态和严肃劲,倒跟东沟冷中医有点像,却比冷中医更令人生畏。拾粮弓着腰,瞪大眼,心随耳动,刘药师说一句,他往心里记两句,生怕漏掉一个字。刘药师说困了,顿下来,问:“记住没?”拾粮点头。刘药师突然一句:“那我问你,木贼麻黄咋讲?”

拾粮立时直起腰,私塾里的学生一般,背给刘药师听。

“木贼麻黄,小枝多分枝,节间稍长,上部约四分之一分离,呈短三角形,先端多不反曲,基部棕红至棕黑色。”

“中麻黄呢?”

“中麻黄,小枝多分枝,节间更长,上部约三分之一分离,先端锐尖,断面髓部呈三角状圆形。”

“它的药性?”

“发汗散寒,宣肺平喘,利水消肿。用于风寒感冒,胸闷喘咳,风水浮肿,支气管哮喘。蜜炙麻黄润肺止咳,多用于表症已解,气喘咳嗽。”

刘药师微微点头。等拾粮背完,道:“光会背还不行,你还要学会它随节气,地气,阳光,雨水的不同而引出的不同长势。记住了,不同的地气,不同的阳光,长出的药是不同的,药性也就不同。”

拾粮默默点头。

蓝天下,这一对老少,恰若一对父子,更像一对师徒。他们的专注,令水二爷开心,又令水二爷不安。

这天夜黑发生了件事。

是在人睡定后。六月一进,地里的活是少了,但人也少了,虽是将院里的老老少少全撵到了地里,但这些人毕竟在院里呆久了,对地里的活,就有些生疏,加之人在地里,心却留在院里,院里大小的事儿,还要他们经手,所以地里的活并不见干得快。为了两头不耽误,水二爷想出个法子,地里干到太阳落,回来,吃顿腰食,接着再干院里的。等一应事儿忙完,就过了半夜。再看院里,全都像吃了瞌睡虫一般,头还没搁枕头上,呼噜声便此起彼伏。

全院里惟一精气神不倒的,怕就一个水二爷。白日里他下地,有时跟在曹药师屁股后头,有时,远远地跟众人拉开距离,看。看众人干活的景致也看这一岭的绿。回到院,里里外外查看一番,牲口的草料给了没,马厩的粪土起了没,羊圈的门关好没,这些,都是小事,一忽儿的工夫也就忙完了。重要的,是他天天得到两个地方去。一个,是三女英英的房间。这丫头有时让他进,有时不让。不让进的时候,定是她心堵的时候。水二爷知道她为啥堵,却不说,让她堵去,堵过这阵子,看她还堵?另一个,就是宝儿的新房。

宝儿的新房虽说也在南院,却跟英英的房间隔着半堵墙。这是确定要给宝儿完婚后新添的,怕的还是英英。这丫头,你若不拿这半堵墙挡着,指不定给你闹出啥事儿,一把火烧了宝儿的新房也说不定。隔着这半堵墙,水二爷心里多少踏实些。当然,起关键作用的,还是叫眼官的蛮婆子从酸茨沟带来的一个老婆婆,甭看老婆婆眼瞎,心却不瞎,耳朵更是好使。墙里墙外稍有个动静,立马给你喊出一声:“天官在此,哪个敢胡来?!”手里,真就如天官般,拿三尺长的一柄剑,剑上,还涂了狗血。

有她护着宝儿,水二爷放心。

水二爷每天最后一道工序,就是到宝儿屋门口站站。拾草抬进来,圆完房后,新房门上便吊了一把铜锁,钥匙水二爷掌握着,没他的话,谁也甭想进,也没人敢进。最先几天,拾草一天三顿,还由老婆婆喂点糊糊,糊糊喝不下,就喝冷中医留下的中药。没想,这丫头一抬进水家大院,一跟宝儿的魂灵圆了房,脸上竟奇奇怪怪有了活色。三天后,真就能喝下老婆婆喂的糊糊。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叫眼官的蛮婆子说过,活人抬进来,能撑过头七是中喜,撑过二七是大喜,到了三七,也不打紧,算是她贪恋大院,但……叫眼官的蛮婆子没再往下说,水二爷心里却清清楚楚,撑过三七,就绝不能往下撑了,再撑,喜的怕就不是他水家。所以,他几次跟老婆婆交待,掌握着些,能撑过二七就行。谁知眼下出了三七,这都抬进院二十五天了,拾草的气还不断,胸口摸上去,还热热的,脸上,竟还泛着红。水二爷又急又气,怀疑是老婆婆暗中做了手脚,骂过几回后,又觉不像,老婆婆还是很听话的,也不像暗中给他使手脚的人。那么?

这天水二爷多了个心眼,他实在不相信一个半年多咽不下五谷的丫头能活过这么长时间,更不相信一顶花轿能把她的病抬掉。一应事儿做完后,他佯装入睡,躺了两袋烟的工夫,估摸着南院该有动静了,就轻手轻脚下炕,踮起脚跟往南院去。这时的院里要多静有多静,除了各屋里响出的鼾声,再就是一脉儿一脉儿的风。水二爷猫似地来到南院墙跟下,南院静静的,老婆婆也睡了,就睡在宝儿新房边上那间厢屋里。隐隐约约的,也打出一片断断续续的鼾。贴着墙跟听了片刻,确实不见有啥反常。水二爷耐上性子等,他是个很有耐性的人,过去的多少岁月,他就是靠耐性赢得了人生,他能五天五夜不合眼,他能跟一头骡子比脚上的功夫,骡子走多久他走多久。跟何家仇家暗中比劲儿的这些年,他的耐性更是成全了他,让他从一个头无片瓦脚无寸土的小长工变成了赫赫有名的大财主,大牧场主,变成了一个敢跟何家仇家叫板的大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夜黑得拉不开幕,院里还是没一点异样。水二爷心想,定是自己多虑了,兴许,丫头拾草的阳寿还没尽,兴许,是宝儿贪恋这大院的荣华富贵,来了不想走,想多恋些时日。这么想着,就起身往回走。就在这一刻,一个黑影儿倏地闪进他的眼,黑影儿不偏不倚,就立在他的正前方,那堵矮墙下。水二爷当下一个激灵,猛从怀中掏出黑笤帚,冲黑影儿喊:“你是人还是鬼,有本事冲我来!”说着,就冲黑影儿扑去。黑影儿似乎早料到他这一手,只在眨眼工夫,一闪身不见了。水二爷情急中甩出黑笤帚,等扑过去时,却见黑笤帚打着的,是一双绣花鞋。

一双样子有点老做工却很考究的绣花鞋!

2

一双鞋!明明是一个黑影儿,一笤帚下去,竟变成了一双鞋!

水二爷不甘心,当下扯直了声音,把院里上下包括吴嫂在内的下人全吼了起来。“给我搜,我就不信真撞见鬼了!”

但,搜了一宿,事实却让水二爷彻骨的沮丧。

那个黑影儿真像是鬼一样的,院里院外寻遍了,也搜遍了,不但找不到半点疑惑,反倒让全院的人都伸直了目光朝他望,仿佛,他水二爷在瞬间变成了鬼。

岭南,狼老鸦台。

一老一少一句话不说。

这样的日子已持续三天。自打水二爷半夜里闹过一场“虚惊”,这一老一少,仿佛失却了言语。忽然间,就彼此生分了,冷漠了,不再那么亲亲热热,也不再那么乐乐呵呵。活还是忙着,手从未停下,只是,彼此交流的少了,偶尔地目光相遇,也是促促地分开,一个害怕一个似的。有什么怕的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呢?

没有,真是没有。

那个夜晚其实很平常,跟往常没甚两样。来自西沟的拾粮照旧没睡,睡不着,再苦再累,还是睡不着。躺在草棚里望天爷,望着望着,院里的脚步响起来,极轻,极隐蔽,但拾粮听得清楚。脚步绕过草棚,绕过马厩,往南院去了。拾粮不用起身,就知道是谁。不是他望见过,事实上,这院里很多事儿,他都不是望见的,而是用心去猜,用心去判断的。这脚步,错不了,跟白日里伴随自己的脚步没甚两样。只是不明白,他常常跑南院做什么?

这个来自外乡的男人,这个身怀绝技的男人,为什么对南院那么着迷?拾粮想了会,翻个身,原又睡了。爹的话往往在这个时候起关键作用。爹说:“大院就是大院,不是你我想象的地儿,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装不知道,知道了没好处。”爹不放心,又问:“记住了?”

“记住了。”

拾粮是真的记住了,要不然,那夜,他会在第一时间抓住黑影儿。

不抓并不是他不知道,他知道,真的,他知道。

只是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这么想时,他的目光又对在刘药师脸上。

“粮——”

一直低住头翻弄药的刘喜财突然发出一声唤,这一声吓着了拾粮。

“叔——”拾粮回了一声。

“问你个事,行不?”

“叔,有啥事你尽管问。”

拾粮嘴上说着,心,却扑扑直跳,生怕药师问出啥难答的事儿来。

“你家草草,多大?”

“十五,小我一岁。”

“哦?”

“几月生的?”

“四月,不,五月。不对,是六月,老历六月。”

“哦——”

尔后,又是一片子默。药师刘喜财在前,拾粮在后,给甘草除杂草。甘草跟麻黄紧挨着,长的比麻黄高,也旺。站在地里,有股子甜腥腥的香味儿。拾粮一分神,就把一株甘草当杂草拔了下来。手里拿着甘草,惶惶地等挨骂,却望见,喜财叔一失手也拔下一株甘草来。一老一少相瞥了一眼,刘喜财突地扔了甘草,道:“粮,把叔教你的甘草背一遍,叔烦,烦啊。”

拾粮就背。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