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觉得,自己这师父当的真是很不合格,既教不了关三刀什么射术,也教不了解离仙术,惟一能做的,也只有帮他改造鸟铳,然而对于关三刀来说,即便是改造了的鸟铳,怕也没有如意流星更管用。他不由自问:“我凭什么能让一个年纪比我大这么多的人,围着我的前后左右团团转,一口一声的叫我师父?我何德何能,成了一支队伍的大哥?论武功,我狗屁不通,论智慧,我顶多能耍些小聪明,这样一个浪子,凭什么能走到今日这一步?老天,你会何这般眷顾于我?”
终于日落西海,终于光明不再。深红的“血海”,变成了黑色的世界,金色的沙滩,则成了一片洁白,九幽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照亮了海上涌起的波峰,照亮了岸边粒粒细腻的沙。
楚随天发现,九幽的月亮和人间的其实并无分别,这么久以来,他还是第一次注意到这种事。或许是海的宽广无垠,让他突然放松了心情,也或许是因罗刹鬼久居于此导致万兽无踪的寂静,让他不必再防务着妖兽的偷袭,所以才能有如此心情欣赏月色。
篝火在不远处燃烧着,但只有关三刀一个人坐在火旁,一边拿着楚随天的鸟铳把玩,一边不时喝上几口酒——这酒是他从九幽城带出的,一直藏在鱼龙马的鞍袋中,他却一直没敢喝,此时强敌已灭,他心情大佳,这才拿了出来,过一过久违了的酒瘾。
宫云静静地坐在海边,静静地看着那圆圆的罗刹之魂,脸上的表情严肃认真,全不似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楚随天远远地望着他,不由猜测这少年有怎样的际遇,才变成如今这样冷淡的人。
白玉坐在楚随天的身旁,一言不发,只低头摆弄着沙子,一会儿将它们捧在手中,一会儿又打开指逢,让它们一粒粒、一缕缕缓慢地流下。
“如果九幽中没有罗刹鬼,没有吓人的妖兽,其实也是个不错的地方。”楚随天不想让沉默再继续下去了。
“是啊。”白玉点了点头,松开手让沙子瞬间落下。“可是人间呢?人间就是个不错的地方了吗?人间是没有这些可怕的妖兽,可谁敢说过得自在舒坦?”
“我!”楚随天高高地举起手,逗得白玉扑哧一笑:“对,你这人看得开,在哪里都舒坦着呢。”
楚随天嘿嘿笑笑:“哪有什么舒坦的地方。人间的那些大老爷,大官人们,哪个不比九幽的妖兽更可怕?人间的律法,哪条不比九幽的妖兽杀人更多?”
“那如果有机会回人间,你还愿意回去吗?”白玉歪着头问他。
楚随天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老关说得对,在这里,我们还算是个人物,而回到人间,却只不过是个我皇治下的小民,小民、小民,小得比沙子还微不足道,没人管你的生死,没人管你的冷暖,死了也没人记得。你看你手里的沙,这么一捧,少说也有千百万粒,你能记得哪一粒?你会为哪一粒的碎裂而难过、感叹?可真说让我留下,我似乎又不愿,因为人间毕竟才是我的家。而且在这里,我们其实也不过是一粒沙,那用巨手摆弄着我们的大老爷们,又何尝会在乎我们的死活?”
白玉沉默半晌,突然一笑:“小天,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愁善感起来了?”
楚随天一怔,许久后也一笑:“是啊,好像我变成了星华一样……”
话到一半,又沉默下来。
白玉看着他,他则看着沙。
“老实说,你是不是喜欢星华?”白玉低声问,声音微微有那么一丝颤抖。楚随天没听出来。
“喜欢?”他喃喃地说着,“我不知道。想起她时,我的心中就有些难过,这就是喜欢?好像不是吧。我想,如果她当面和我告别,我现在想起她时一定会面带微笑的。”
“如果我也这么留下一封信,一走了之呢?”白玉问。这次她强装出笑的样子,夜色太黑,楚随天也没看出来。
“你哪会有什么老相好?”他嘿嘿坏笑着,“你要是这么走了,我就知道你一定在骗我,我说什么也得把你找回来,好好痛骂一顿。”
“呸!你敢!”白玉掐了他一把,不知为什么,心中却多了一丝甜蜜。虽然这话楚随天是用玩笑口气说出的,但这多少代表她在楚随天心里的地位和莫星华是不同的。
“我们一起坐牢,一起来到九幽,一起逃出采石场,一起救下星华,一起加入红衣烈火。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次生死危难,我们彼此互相了解,我们才是最亲近的。”她在心里这样想着。
帐篷中,余清虹守在翠袖的身旁,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
翠袖已经醒来,借着帐篷外的月光和火光,看着余清虹。
“大姐,你真的决定了?”
“是的。”余清虹缓缓点头,目光中满是坚决,翠袖知道,大姐的决定向来不容别人反驳,所以,她只是轻叹一声。
“我们可以离开的,不是吗?”
“欠着别人两条性命离开?”余清虹说得很慢,似乎是有意让翠袖有时间好好琢磨琢磨自己这句话。
“我们已经将罗刹凶魂让给他们了,不是吗?”
“那本来就是他们得到的。翠袖,我知道你一直想尽快离开这里,我明白。回到九幽城后,我可以帮你离开九幽。”
“回去?”翠袖苦笑着:“我现在已经不想回去了。回去做什么?我现在已经……已经……大姐,我沈翠袖这一辈子,注定是要留在九幽了。我只是可惜你。”
“我有什么可惜的?”余清虹面无表情,“我原本就没有回人间的打算。九幽才是属于我的世界,我更适合生活在这里,而不是繁文缛节充斥的人间。”
“是啊。”沈翠袖低声说着。
她不再说话了,但她心中却在不停地说着,但说了些什么,却没人能够知道。这个失去了生命中最大幸福的女人,在余清虹目光注视下,又渐渐合上了眼睛。
只有梦,才能让她再快乐起来。
第三十七章 画师
阳光明媚,两辆大车在幸存的两只巨趾犀拉动下,缓慢地向前行进着。第一辆车由关三刀赶着,里坐着白玉、余清虹和沈翠袖。第二辆车由楚随天驾着,里面坐着小浪和宫云。
与罗刹鬼的那场大战,已经过去了十来天,沈翠袖在小浪的医治下,状况已经大为好转,四肢上的伤基本已经愈合,痊愈只是时间问题,但小腹那处伤,却令她还是难以起身,只能靠白玉和余清虹照顾着。
余清虹不喜欢说话,沈翠袖不愿意说话,白玉就只好有事没事地和她们搭讪聊天,以缓解沉默尴尬的气氛。她知道,这两个人都受到了太大的打击,恐怕在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心灵的创伤都难以痊愈。
宫云整天不言不语,只怔怔地盯着罗刹凶魂看,但老天并没有因他的执着而特别关爱他,十来天下来,他还是一无所获,那传说中的强大力量,并不能降临到他的身上。
他曾想将这圆东西破开,但用那罗刹的巨牙斩了半天,也没能在上面留下一点痕迹。
火烧、水煮……他又想了许多方法,但那圆球就像是一块铁疙瘩,任凭他如何对待,它都顽固地一动不动,一声不响。似乎,除了将它交给内行厂,换来大笔的九幽钱外,它便再没有任何价值。
楚随天则乐得自在——将这圆东西给了宫云,自己就少了一层烦恼,不然整天盯着它琢磨这琢磨那的人,怕就得是他楚随天了。
这天,正在山间行走,楚随天忽听到一阵阵呼救之声,便急忙停下车子,喊住前边的关三刀,两人同时凝神细听,均觉是在西北方向传来的男子声音,关三刀用千里寻香闻了闻,道:“有人,有妖兽!”小浪和白玉也钻出车厢,小浪指着西北方向嚷:“有妖兽在袭击凡人!楚大哥,要不要去救?”
“废话!”楚随天跳下车,一边将鸟铳火绳点燃,一边向西北方向跑去。白玉抓起长剑,和小浪紧随其后,关三刀刚要跟去,楚随天已喊道:“你留下照顾大家!”关三刀立时显出失望神色,余清虹在车内低声说:“你去吧,我们能照顾得了自己。”他这才转忧为喜,跳下车,从腰侧拔出如意流星,直追了上去。
四人两前两后,冲过两个山包,爬到第三个山包上向下一望,只见山下不远处有一株数丈高的大树,树干又粗又直,高高的粗枝之上,吊着一个一身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那男子面目清秀,两手被绳索牢牢缚住,悬于枝下,双脚不住乱踢,嘴里惊恐地连叫着“救命”。在他脚下,有十来只野狗般的妖兽,低声地吼叫,不时纵身跃起,吓得那书生拼命将脚向上提起,以防被其咬到。
楚随天认得那些妖兽,正是自己武试时,在迷阵中最初遇上的妖兽,此时他已知此兽名为“腐犬”,形如人间恶犬,牙中生有毒腺,其中的毒汁一沾人身,便可将人皮肉腐化,实是极令人头痛的一种恶兽。
“是谁把这人吊在这里的?”关三刀望着那书生,不由觉得有些奇怪,用力一闻后,伸指指向对面另一座山包上,道:“师父,那里有人!”楚随天放眼仔细看了看,果见那绿树枝叶间隐有人头晃动,仔细查了查,大概有十数人,手持刀枪火铳等武器,隐藏在那山坡草丛中盯着下面看。他不由一皱眉:“这兄弟敢情是被人用作诱饵了。”
他方说完,那书生已经连哭带喊地骂了起来:“你们这些天杀的,我何曾得罪你们?为何要如此对我?我便是有错,你们尽管打骂就好了,为何要这么折磨我?哎呀,救命啊!”
这人不但长得文弱,连声音也偏于阴柔,便如男扮女装的花旦一般,楚随天听来,不由觉得好笑,白玉瞪了他一眼:“你不是责备我忘了侠义二字吗?现在眼见弱者受了欺负,不赶快出手相救,却在这里笑人家,是何道理?”
楚随天连忙摆手:“好,是我不对。这位仁兄眼下没什么危险,咱们就从左边绕过去,顺山坡爬上那边的小山,把那十多个人放倒就是了。”
正说着,忽听到远处山谷中传来一声大吼,对面山坡上那些人便立刻骚动起来,其中一个大汉连连挥手,示意众人安静,将身子伏得更低,完全隐于草丛之中。楚随天也将白玉和小浪的头压低,伏下身子向吼声传来处张望。
不一会儿,自那边山下树林中慢慢走出一只比人间猛虎还要大上一圈,全身雪白的妖兽来。这妖兽外形长得与猛虎极为相似,只是利爪漆黑,头略呈圆形,脖子粗大,鼻子扁平,其上生有四个鼻孔,一双眼眯着,远看时,只能见到黑色的一线,一双圆形的耳朵,伏在圆头的后方,不时竖起来,听听周围的声音。而最令人觉得恐怖的,则是它的那张大嘴,那嘴闭起时从正面看,几乎和它头一样宽,如若张开,定不负“血盆大口”之名。
十多只腐犬见了这妖兽,立时倒转过身子,一起张口吠叫,似是想将对方吓走,但那妖兽却全不理会,只缓慢地向前走,全不将这些腐犬放在眼里。
“这东西……好像就是‘雪豹’吧?”关三刀瞪圆了眼,“我只是听人说过,却从未见过。”
小浪一撇嘴:“什么‘雪豹’,这叫‘雪咆’!是精通冰霜法术的妖兽。看这只雪咆的个头和气势,应该是一只已经成了精的,恐怕还会说话呢。这东西最喜欢吃人肉,对面那群人,应该就是想引它出来。”
几人听了都觉得有趣,楚随天端起鸟铳,瞄准那雪咆:“那咱们就得先对付它了,不然这书生可要危险。”关三刀则说:“师父别急,且听听它是否能讲两句人话再打不迟。”白玉瞪了他一眼:“人命关天,这么危险的时候,哪还有心思看这个新鲜?”关三刀尴尬地一笑:“我也只是这么一说罢了。”
那雪咆走到腐犬群前,慢慢停下,抬头看了看那书生,又看了看腐犬,竟然不屑地哼了一声,慢慢长开那张大口,刹那间,一道寒气自它的大口中忽地喷出,打在当先的两只腐犬身上,那两只腐犬只呜咽一声,便立时不动,仔细一看,竟然已被冻硬。
楚随天等人没想到这雪咆的冰霜法术竟如此厉害,都吃了一惊,小浪低声说:“没错没错!只有成了精会说话的雪咆,才有这般厉害的冰霜法术!楚大哥,别把它打死,咱们用离魂卦制住它,回去收成妖仆,可是个好货!”
楚随天嘿嘿一笑:“还用你说?”
此时,众腐犬早已吓得四散奔逃,片刻间便无影无踪。那雪咆看了看周围,这才慢慢走到书生脚下,抬头向上看,书生吓得脸色发青,连声喊:“快来人救命啊!”
那雪咆突然咧开嘴,笑了一声,立时将书生吓了一跳,只听它用嘶哑的声音说:“哪里有人会来救你?”
话音未落,对面山坡上的铳手,已站起身,对着它放了一枪。那一枪似正打在它后腿上,它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急忙转身面对那边,张开大嘴怒吼起来:“无耻的凡人,竟敢偷袭我?”
对面十多人中,有六个铳手,此时另五个全站起身,举铳向它发射,雪咆却并不躲闪,大嘴一张,呼地吐出一股寒气,化成一面冰盾挡在自己身前,那些铅子噼噼啪啪地射在其上,嵌在其中,却未能将其击破。雪咆怒吼一声,躬身便要冲向山坡,坡上那些人立时惊慌起来,为首的大汉高叫一声:“不要慌!准备好家伙,和它拼!”
对面那些人以这书生为饵,全不将他人性命当成一回事,实是可恨之极,但却毕竟是来自凡间的同胞,楚随天不忍他们被这雪咆所杀,便朝着雪咆的屁股放了一枪。这一枪正中雪咆左后臀,它身子猛地一颤,便软软地倒了下来,再不能动,这自然是铅子上附着的解离仙力之功。
他换上弹筒,站起身来,带着几人向山下走去。对面山坡上的人愕然望了他们一会儿,急忙忙地奔下山来。
“哪支队伍的朋友?莫非要来抢我们的猎物?”为首那大汉提着一把朴刀,瞪圆了眼睛,戟指楚随天大声质问,其余众人见楚随天一方只有四人,也一个个横眉立目,不住挥动着手中的兵刃,威吓之意不言而喻。
关三刀看了他们一眼,冷哼一声:“哪来的无名队伍,竟敢在咱们面前撒泼!”
楚随天嘿嘿一笑,一抱拳:“几位大哥,这雪咆是九幽中天生的妖兽,又没拴着链子连在你家门边,怎么就叫你们的猎物?”
为首那大汉一瞪眼:“我等在此埋伏了两天,这才等到这雪咆,你却想拣这现成便宜,哪有这么好的事?识相的,赶快滚,否则别怪老子手里的刀不客气!”
白玉二话不说,箭步向前,一掌向他脸颊打去,那汉子一惊,急忙挥刀抵挡,两人打在一处,数招间斗了个旗鼓相当,其余众人见了,立刻叫嚷起来,挥动刀剑便要冲上来,那几个铳手,更是忙着向铳里装填弹药,一脸杀人相。
关三刀一挥如意流星,便冲了过去,手挥处,数人立时被打翻在地,其余人见他如此勇猛,吓得连连后退,纷纷催促几个铳手快些发铳,那几人一阵忙乱,速度却更慢了。关三刀不屑地朝他们吐了口唾沫,回身一甩手,如意流星向为首那大汉直击而去。
那大汉武功与白玉相当,但胜在力气大,本已渐占上风,此时为躲如意流星,却挨了白玉一掌,打得他一个趔趄,不由气得哇哇大叫,正要挥刀上前拼命,如意流星已又打了过来,吓得他急忙再躲。
这如意流星使用时,只需一点点力气,而在空中飞行舞动时,又可随意变化轨迹,那汉子只躲两次,便被如意流星的链子缚住了双手,又被荡到身后的如意流星狠狠砸了一下,立时向前扑倒,摔得鼻血长流。关三刀一脚踏在他背上,怒视对方众人,大喝一声:“还有哪个不要命的来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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