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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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幽记-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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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雪夜



第一章 内行厂的囚徒

灰色的云层遮住了天空,夹杂着尘土和黄沙的风扑面打来,让每个行走于街上的人,都是灰头土脸。街旁,长着细嫩枝条的小树随风摇摆,那一抹绿色看上去也是灰蒙蒙的。天气闷热干燥,让人感到呼吸困难,心情压抑,每个人似乎都没了好脾气,在路上不小心地撞一下肩,也会彼此互相瞪上半天眼,只要有一方开口,必定要吵起来。

刘安在充满着灰土的风中,走在京师干燥的街上,无心像往常一样四顾风景与人流,只想尽快赶到约好的地方。那是京师最好的酒楼之一,除了富商巨贾外,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有资格光顾。

好不容易挨到了“玉壶香”,入门第一件事,不是要酒,而要冲着笑脸相迎的伙计要了一盆水,痛快地先洗了把脸。伙计不由得笑了:“客爷,今天这风可真是脏得很。”

刘安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一边擦脸,一边指着楼上:“闻风阁,人来了吗?”伙计一听他提到“闻风阁”,神态立时变得恭敬起来,深施一礼:“来了来了,王大人已经等候多时了。”刘安一点头,问:“菜点了?”伙计忙说:“早就点好了,就等您来呢。”

刘安用手巾拍了拍身上的灰,然后抛给伙计,正了正冠,大步走上楼去,熟门熟路地找到那间“闻风阁”,推门而入,先是一笑:“王兄选的好地方!我可不是先在路上闻了半天的风?”

屋内早坐定一人,见刘安进来,急忙长身而起,恭敬地一礼:“今天这天气着实不佳,不过这可怪不得我。”两人相视一笑,各自落座,刘安笑道:“王兄今日请我前来,想必是已替我将那东西追回来了吧?”

“那是自然。”那人探手入怀,摸出一块圆形的象牙牌子来,双手捧着,递给刘安。刘安接过拿在眼前一看,只见上面刻着“内行厂、役长、刘安”几个字和一方印章,当即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若是真找不着,我可要吃番苦了。”

那人一笑:“这地面上的治安没弄好,说来还是我的不是,刘兄万勿见怪。”刘安呵呵一笑,将那牌子塞进怀中,刚要说话,敲门声起,却是店内伙计送上了酒食。那姓王的给刘安倒满一杯酒,道:“这第一杯酒我敬你,算是向你赔罪。”刘安一摆手:“这种事哪能怪你,都是我自己保管不利,才被宵小之辈偷了去。王兄帮我寻回,我可得好好谢谢你才是,今天这顿我请了!”

姓王的急忙摆手:“那怎么成?说起来,这里毕竟是我管辖的地头,你可算是客人,哪有主人要客人请的道理?”

“不然。”刘安一摇头,“你帮我找回腰牌,免去我不少麻烦,我怎么也得好好谢谢你才是。来,先干一杯!”说着仰头饮尽,姓王的急忙跟着一口喝干,道:“你就别争了,这次怎么也要我付帐才是。”

刘安也不再争,放下酒杯,道:“王兄这么快就破了此案,可真是神人啊。”

姓王的一笑:“说来惭愧,我虽做好了将京师翻个底朝天的打算,可还没等动手,这东西却自己回来了。这也算是老天帮忙,那偷儿大字也不识得一个,更不认得象牙,得了这东西,却跑到玉器行去卖。那老板一见‘内行厂’三字,吓得魂也飞走了一半,直接让伙计将他抓了,送到我那里,我却是没费半点劲,就拣了你一个现成的人情,所以实是惭愧得紧,这顿饭我是非请不可的。”

“王兄太客气了,此事说来说去,还是得谢你,若不是你帮忙压着,万一让上头知道我弄丢了腰牌,罪过可是不小。”刘安吃了两口菜,又举起杯,与姓王的饮了一杯,随后随口问道:“也不知是什么样的贼子,打算怎么处置?”

“一个十八九岁的浪荡子,聚了一帮半大孩子,整天在街头上胡闹,我早就想收拾他了。这次正好借这由头,治他个重罪!我已将他下了大狱,他要是命好,许能活上个十年八年,若是命不好在狱里得了什么病,或是狱卒拿他撒气,就只好怪他自己倒霉了。”姓王的嘿嘿一笑,又干了一杯。

“十八九岁?”刘安端着酒杯,迟迟未动,自语道:“正是壮劳力啊……王兄,不如把这小子交给我吧,我正好有用处。”

姓王的一怔,随即笑了起来:“刘兄是想自己动手解解气吧?好、好,你们内行厂的刑具,原就比我们的厉害上百倍,只怕那小子要后悔生而为人了。”刘安一笑,也不解释,与这姓王的举杯痛饮,高谈阔论,不知不觉吃了近两个时辰,熏熏然相携而去,却是谁也没到柜上付帐,但掌柜与伙计非但不恼,还赔着笑脸恭敬相送。

刘安与那姓王的在街上分手,径自回家,酒意上涌,倒在床上便睡,这一睡直睡到第二日天亮,醒来后口中干渴,吩咐仆人先熬了醒酒汤,喝下后,又吃了些热粥点心,才想起昨日之事,唤来管家,道:“叫小四带上几个人,到北镇服司卫所找王千户,只消说我要提人,他便明白。”

管家应声而去,刘安又喝了几杯茶后,只觉干渴渐止,到后花园坐了下来,吹风赏花,坐看风景,好不惬意。不多时管家来报,说人已带来,他一时懒得动,便吩咐将人带到这边来。管家应命而去,没一会儿工夫,三个身着褐色官服,腰佩绣春刀的人,押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人,一路呼喝着走了过来。刘安一直打量着那少年,只见他虽然略有些瘦,但身材高大,肩宽背阔,显是骨架粗大,实有壮实底子,不由微微点头。

那少年身上衣衫破旧,许多破口却是新碴,内里隐带血色,脸上也青一块紫一块,一看便知在狱中没少吃苦。他双手被缚在背后,被三人押着向前,却不哭不闹,那眼里闪的光,似乎代表着无奈,又似乎代表着无所谓。

刘安只觉这少年虽算不上十分英俊,但一脸英气,倒是颇为耐看,不由暗暗点头,在心里也不免赞他是个标致人物,心想:“若送到那群人中,这人也就断送了。不如好好收拾收拾,打扮一番,送给督主,做个宠侍……”

正想着,那少年已到了近前,一名卫士一把将他拉住,另一人向前一步,冲刘安一拱手:“档头,就是这人了。”

没等刘安说话,那少年先无奈地笑了起来,有气无力地说:“我的官老爷,咱老楚犯了多大的法,被你们提来提去。说吧,这位老爷,你们又打算怎么收拾我?”

拉住他的那名卫士踢了他一脚,他身子一晃,险些倒下,回头看了那卫士一眼,摇了摇头:“老爷,要不然你们就给我个痛快得了,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的,我不就是偷了块玉牌吗?”

“玉牌?”刘安笑了,“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爱是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少年斜歪着头,“反正它主人不是一般人物,不然我也不会吃这么一通苦。”

刘安一笑,站起身,指了指挂在腰间的那块象牙腰牌:“知道这上面写着什么吗?”

少年摇了摇头。

“内行厂、役长、刘安。”刘安拿起腰牌,将上面的字念了一遍。“这不是什么玉饰,而是我出入宫庭的凭证腰牌——内行厂,你不会没听过吧?”

“哎哟。”少年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声,“我说那玉店的老板怎么像见了鬼一样六神无主呢。我还纳闷,不过是偷了块牌子,怎么就惊动了锦衣卫大人?闹了半天,我这祸可真闯上天了。厂卫大老爷,如今这东西您也拿回来了,就把咱放了吧,当时我真不知道您是厂卫大老爷,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腰牌,要不,打死我也不敢跑到玉店去卖啊。”

“油嘴滑舌!”一名卫士哼了一声,“对役长大人说话时,给我老实点!”

“我这还不够老实吗?”少年苦笑一声,“胳膊都被绑住了,生死都捏在您几位手里,我哪还敢不老实啊。”

“想不想再弄这么一块牌子玩玩?”刘安一边晃着腰牌,一边问少年。少年急忙一摇头:“老爷,您别逗我玩了,您要真放了我,打死我也再不敢偷东西了。说实话,我这可是初犯,要不是几个小兄弟饿得急了……”

“不是偷。”刘安一笑,“是给。我问你,想不想戴上这么块腰牌?有了它,别说你那几个小兄弟吃饭的事,大明天下都任你行走。不论是酒楼还是妓寨,你想去的地方都可以去,却不用花一文钱;不管是高官还是强豪,见了你都得低头弯腰,叫你一声大人,人前扬眉吐气……”

“人后被骂成龟孙子。”少年抻着脖子,脸上一副讨好相,嘴里说的却是骂人的话。三名卫士和刘安脸色都是一变,一名厂卫立时拔出刀来,厉喝道:“小子,你说什么?”

刘安一摆手,冷着脸道:“小子,看来你对我们厂卫,似乎心怀憎恶。”

少年忙道:“那怎么敢呢。咱们厂卫英雄了得,宝刀一挥,鸡飞狗跳,官牒一亮,哭爹喊娘……”

那拔刀厂卫眼睛一瞪,作势欲砍,少年吓得一缩头,连声道:“罪不至死,手下留情!”

“油嘴滑舌,不堪大用!”刘安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一挥袖:“将他和那些人押在一起,到了日子,便一同送走!”三名厂卫应了一声,将少年押了出去,那少年一路嘴里嘀嘀咕咕,厂卫瞪眼问他在说什么,他就立刻垂头叹气,哭丧着脸不说话。

少年被押着离了刘安家,来到长街之上,一路顺街而行,引来不少人侧目观瞧,议论纷纷。少年也不在意,不住环顾四周,冲看他的人点头微笑,吓得人家急忙低头,他却自顾自地得意起来。

蓦然间,只见有几个十来岁的少年,在街角一家店铺旁的巷子中探头探脑,向他张望,他心中立时一暖,随后大声道:“我是死是活,自有天命,小子们可别胡来。”

三名厂卫听了,立刻警觉起来,而那几个孩子则急忙躲进巷子里面。少年一笑:“几位官爷不要害怕,不过是我的几个小兄弟,十几岁的孩子罢了,可不敢和官老爷作对。”三人哼了一声,骂了他几句,推着他向前而去。

转过好几条街,又走了半晌,这才来到一座监牢前,少年抬头一看,一摇头:“才出了那家,又进了这家,何苦这般折腾。”一名厂卫皱眉道:“你怎么这么多废话?”少年一笑:“我这是心疼几位官爷,陪着我白走了这么多路,好好的官靴怕也磨掉了一层底吧?”另一名厂卫给了他一脚:“少放屁了,进去吧,日后有你好受的。”少年灵活地一闪,却没被踢着,点了点头:“明白,明白。咱们厂卫这里什么刷洗、油煎、灌毒、站枷,收拾我的手段有的是。不过想来也是荣幸,平时没点身份地位的,想受这些刑各位大爷还不爱理他呢!”

三人哭笑不得,暗道这少年不知是不懂天高地厚,还是一根筋不怕死,连推带拽,将他带进了监牢之内,与迎上来的牢子低语一番后,那牢子一点头,又唤了几人过来,将少年押向监牢深处。

七拐八拐,转来转去,少年渐被押入监牢最里几间大牢房附近。他借着灯光打量周围,只见附近牢房中几乎关满了人,见有人到来,不少人扑到牢门前,手抓着粗大的木栏,大声叫着冤枉,另有一些似乎早知喊也无用,只是低垂着头,在牢中静坐不语。少年皱了皱眉,低声自语:“真是倒霉,这家店倒是大,可将客人都挤在一间屋里,实是小气,却比不上我原来住的那家。”

到了一处犯人较少的牢前,一名牢子拿出钥匙,打开牢门,其他几名牢子将绑住少年的绳子打开,一把将少年推了进去。

牢中靠墙坐着的一名老者抬头问了句:“官爷,还打算将我们关多久?”正要离去的牢子回头看了看他:“别心急,最多三五日。”

老者点了点头,再不言语。少年揉了揉被绑疼的胳膊,嘟囔起来:“三五日?这般好么,我看不见得。”

这间牢房中关着十来个人,除了那老者和另一个体格有些纤弱的书生外,都是精壮汉子,此时一个个都垂着头不言语。少年看了一圈,来到老者身旁坐下,上下打量一番,赞道:“老爷子好身板,看这胳膊,都快有我腿粗了。”

老者微微一笑:“打了一辈子铁,练出来的。”

“老爷子敢情是铁匠?”

“可不是。小伙子,你怎么进来的?”

“不说也罢。”少年轻叹一声,“得罪了厂卫老爷呗。老爷子呢?”

“私铸兵器。”老者长叹一声,“先是给关到锦衣卫那边,后来又被提到这里,也不审也不问的,一关就是七天,不知是要关上一辈子还是怎么着。”

少年抬头看了看众人:“这些位一个比一个壮实,莫不都是老爷子的徒弟?”

老者一摇头,用手指了指离他最近的三个:“就他们是。”少年哦了一声:“我看他们一个比一个壮实,还以为都是铁匠呢。”

另一边一个壮汉抬起头,道:“俺是种地的,到铁匠铺买锄头,结果就被抓来了,你说俺冤不冤?”

老者冲那壮汉一拱手:“连累兄弟了,真是对不住。”那壮汉脸一红,忙摆了摆手:“俺不是那个意思,这也不怪你,都是那帮锦衣卫……”话到一半,急忙住口,紧张地望了望牢外,显是被怕牢子听到。

旁边一个汉子哼了一声:“看什么,你以为什么都不说,他们就能放了你?我看咱们肯定是出不去了。”另一个汉子问道:“那他们就这么一直关着我们?也不嫌费粮食?”又一个汉子道:“不然。你没见他们把那些个干巴瘦小的人都弄走了,单把咱们这些壮实的关起来?你看看周围那几个牢房,哪间关的不是咱们这样力气大的人?我看,八成是把咱们弄到什么地方服力役,而且八成是到皇帝陵去卖命。咱们都是犯了法的人,将来随便再加条罪名,恐怕就直接……”

众人一时无语,想到平时听到的旧朝传说,都道修皇陵的最终均要殉陵亡命,以防皇陵机密泄露,不由心中忐忑,均觉前途渺茫。

那少年却是一笑,众人不由都抬头看他,那老者讶道:“小子,你笑什么?”

“若是真把咱们关到死,那才是无法可想。”少年翘起二郎腿,舒服地靠在墙上。“可要是让咱们服力役,不就得把咱们带出去吗?到时候大好的机会,可有的是。”

此时,那书生冷笑一声:“有的是?你以为逃跑那么容易吗?厂卫可不是吃素长大的。”

他说话声音偏细,听起来,仿佛年龄不大,但语气冰冷老成,又似是有些江湖历练的人。少年放下腿,偏过头去看了看他,只见他低着头,隐在暗处,却看不清其面目,便哼哼着笑了两声:“那咱们就走着瞧好了,且看老子逃不逃得掉。”

书生冷冷道:“和我说话,少带那些粗口。你是谁的老子?”

“谁答应就是谁的老子。”少年一脸嬉皮笑脸。书生转过头,眼中有寒光一闪,随即又低下头,再不言语。

其他人也不再言语,心中各自盘算着是少年说得对,还是书生说得对,结果人心所向,却还是充满了希望的逃生之说。

少年见众人沉默不语,一时觉得大为无聊,又找话题和那老者攀谈起来,问了老者姓名,老者说是姓齐,三个徒弟分别姓张、赵、宁,少年连叫齐伯,对那三人以大哥相称,倒算是极懂礼貌之人。那齐伯复问少年姓名,少年道:“我姓楚,叫随天,但随天命的随天。咱这一辈子就信老天,老天要我死我便得死,要我活我便得拼命地活。”

那书生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也正望向自己,又低下头去。楚随天喊了他几声,问他姓名,他却并不答应,楚随天觉得无趣,转而又问起别人,不一会儿就将屋内十几人问了个遍,叫了一圈“大哥”。众人觉得这少年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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