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她说“好”,司徒陵轩脸上渐渐绽出一抹笑来,似千万朵凋零的春花重回枝头,衬得他苍白脸容,都仿佛浮起一些血色……他是那么的容易满足。
映进夏以沫眼里,却只觉瞳底发酸,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慌忙低了头。
马车轰隆隆的向前驶去。身后,霞光渐盛,一地鎏金。
……
出了双流镇,不日便到了百会国境内。沿着荒凉古道一路往南,景致也越发的葱翠起来,随处可见小桥流水,一派江南般的旖旎风光。
因希望走的离离国远些,所以,夏以沫他们这一路上,并没有在同一个地方逗留过太久,大多都不会超过三天,就这样行了月余,终于在这天傍晚到了百会国境内颇为富庶的虞州城。
这一路上,司徒陵轩的身子时好时坏,几次三番,瞧起来倒比先前还虚弱,他自己倒不当回事,只说大抵是因为连日赶路,身子有些吃不消罢了,其他的并无大碍……夏以沫却不放心,只是,请了好几个大夫,把过脉之后,也只道些诸如“公子想是因为之前受过伤,以致伤了元气,所以身子才较旁人虚弱些,再加上如今天气炎热,多多少少中了些暑气,并心内郁结,才一直瞧着病怏怏的……”之类的话。
之后,往往还会再加一句,“这样吧,老朽开些散热消暑的方子,再开些调养生息的汤药给公子,只要公子好好休养,再时时放开心怀,相信不日就会好转的……”
虽然,这些大夫,一个一个都言称阿轩的身子,并无大虞,但当夏以沫看着那一张消瘦的面容,仍是一天一天苍白下去;听着他因为怕她担心,而每每竭力压抑的咳嗽声;以及,那些残留在他无意中露出的手臂上的道道伤痕……
那还是她能看到的地方……不知在他身上,她看不到的地方,那些触目惊心的痕迹,会有多少……
那些深深浅浅的伤痕,大多都是在天牢之时留下的……如今虽已结了疤,不再流血流脓,但它们的存在,却一次一次的提醒夏以沫,他曾经受过的苦……
而那些苦,全是因她而起……
每每念及此,夏以沫便心痛如绞。更间杂着对他的丝丝内疚。
是的,内疚……大夫说,阿轩他心内郁结……她隐隐能够猜出,那是为何事而起,尽管他从来没有开口问过她,也从来不提今后有什么打算……但夏以沫想,他大抵是知道自己的决定的吧?所以,才往往在他以为她看不到的时候,那样深深的望住她,一双清润的眸子里,满是悲伤……
但她,除了假装看不到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她也曾想过,索性将一切与他说清楚,让他不必抱着虚假的希望继续下去,可是,司徒陵轩却并不给她这样的机会,每每在她开口之前,已被他打断,然后便是转移话题……
几次三番下来,夏以沫亦不忍太过逼迫他,如今也只希望他身子能够尽快好起来。至于以后……等他想谈的时候,他们再谈也不迟……
一行人就这样各怀心事的行着。但因为远离了那些恩怨纷争,倒是难得的平静。
而这一个月之中,整个王朝,发生的最大一件事,则莫不过于唐国的战败……听闻褚良国大将军王阮元风亲自领兵,于洛远城率领褚良国和离国的军队,生擒唐国敌首汝阳王,迫的他订下条约,除了将与离国接壤的幽州十三座城池割让之外,尚赔了大量的银两……
经此一役,想必那唐国已是元气大伤,恐怕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缓不过劲来的。
而因为此次大捷,听闻那离国皇帝宇文熠城因十分感念褚良国大将军王的功绩,不仅将唐国交出的大批赔款,尽数赠与了阮大将军,更是将新娶的和贵妃阮氏擢升为皇贵妃,位同副后,一时宠冠六宫,风头无两。
类似的传闻,几乎每一地的茶楼酒肆都可以听的到,并间杂着那位离国皇帝与其新封的皇贵妃阮氏之间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如叙述一件可传颂千古的美好佳话。
偶尔也有提及她夏以沫的名字的,但往往是作为衬托阮氏的反派出现,拿来形容她的字眼,也多是“祸国殃民”、“红颜祸水”、“妖妃”之类,并纷纷表示,作为一国之君的离国皇帝,能够为全大局,果断的将她驱逐,是多么英明神武的决定……
这些话,落到夏以沫这个当事人耳朵里,也只不过笑笑罢了,只当听他人的是非……倒是翠微第一次听到那些人竟然如此羞辱自家的小姐,险些冲上去,将那些胡言乱语的人给撕了……幸得夏以沫和柔香及时拦住了她……
虽然,夏以沫明确的表示了她不在乎旁人说些什么,但自那之后,他们挑选住宿的客栈、吃饭的酒楼之类的场所时,都刻意的避开那些提供说服务的地方;而且,就连他们之间平时说话,也都更加小心翼翼起来,稍微跟离国或者宇文熠城或者阮迎霜沾点边的字眼,都会惹来他们如临大敌般的噤声,简直恐怖过文字狱……
夏以沫知道他们是在为她着想,怕她听到那些话会难过,她不忍拂他们的意,也就由着他们去了……
可是,她心里真的不在乎吗?
但,怎么能够不在乎呢?
有关那个男人种种的一切,她既盼着听到他的消息,又怕听到他的消息……总归是她决定离开的他,如今再从别人的口中听到有关他的事情,她也只该如那些听的人一样,当成一段宫廷秘闻,当成旁人的恩怨情仇,在平淡生活里,廖作茶余饭后津津有味的谈资……
可是,终究是不能的。
白日里,她可以装作毫不在乎,可是,每每夜深人静,徒留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就会忍不住的想,那个男人现在在做什么呢……此时此刻,在他身边温柔缱绻的又是哪位女子呢……他可也会,在娇妻美妾的陪伴中,偶尔想起她的名字?
每多想一次,心便多伤一分。
夏以沫也曾痛恨过自己的优柔寡断,嘲讽过自己的不争气,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
是呀,人的心,本就是最欺骗不得的。它永远都会血淋淋、赤、裸裸的将最残忍的真相,摊开给你看,令你无法隐藏,也无法逃避。
夏以沫仰着头,望住天上惨白的月色,苦笑的想,大抵只有时间,才能将她对那个男人如今一切的放不下,磨灭吧?
只是,不知道,这一场时间,需要多久。
想到这儿,夏以沫禁不住又自嘲的笑了笑。
男人略带嘶哑的嗓音,就在这个时候,轻声响了起来,“沫儿……”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低唤,令夏以沫有一瞬间的怔然,让她恍惚以为回到了离国,回到了缀锦阁……每每情到浓时,那个男人,亦是这样的唤她,清冽嗓音,幽幽低喃,如同他曾经那样的深爱过她一般……
夏以沫蓦然回过头去,澄澈透亮的一双眸子,在看清来人的面容之时,却终究如泯灭的星光一样,一点一点黯了下去。
虽只是一刹那,司徒陵轩却看得分明。心,如针刺,瞬间入骨入髓。
“阿轩……”
她唤他。是对着他一贯的温软柔和。却再也不复昔日绵延的情愫。
司徒陵轩心中又是一痛,衬得苍白面容,越发一丝血色也无。
夏以沫察觉了。一双秀气的眉,因为担忧,而紧张的一皱。
“不舒服吗?”
她走近他,下意识的伸出手去试他额间的温度……指尖却被男人冰凉的大掌,轻轻握了住……
夏以沫有些错愕的望向他。
“我没事……”
司徒陵轩低声道,“沫儿,我们坐下,说说话吧……”
语声一顿,削薄的唇抿出一丝笑来,续道,“我们好久都没有一起坐下,好好说说话了……”
又是一顿,“就我们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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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半生渴求,终成空()
盏里的茶水已经冷了,司徒陵轩起身换了一壶。
“这是当地产的云雾,虽不如鸿雪洞的,但胜在香浓形秀……”
昏黄烛火里,白衣男子敛目将她面前的茶盏斟满,口中轻声道,“你尝尝看,是不是你一向喝惯的味道……”
夏以沫端起茶盏,杯中液体色泽翠绿,香如幽兰,舒展的芽叶肥嫩且白亮……夏以沫抿了一口,微烫的茶水,泡的正合宜,入口浓醇鲜爽,柔润清甜……
她没有告诉他,她已许久不喝云雾……那个男人喜饮碧螺春,仿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亦渐渐爱上了那样入口微涩回味凉甜的味道……
润瓷浮纹茶碗里的茶汤,夏以沫只尝了一口,握住杯盏的手势,就顿在了那里,水浸般的一双眸子,似隐隐泛着一丝雾气,神情有些恍惚。
司徒陵轩斟茶的手势微微一顿。
“沫儿……”
男人低低唤她,语声温和,含着丝丝凄清落寞,“你可是又想起了宇文熠城吗?”
女子握在茶盏上的细白手指,因为从他人口中那样轻易的吐出的“宇文熠城”四个字,而骤然收紧。迎着光看去,那手指居然比薄如纸的汝窑佳器更显得苍白通透些。
司徒陵轩眼底刺了刺。
夏以沫垂头看着自己的指尖,许久,方在唇边扯出一丝笑,“只是一时想到了从前的一些事情罢了……”
“不要再想他了……”
司徒陵轩突然出声道,嗓音暗哑,如粗粝的沙子磨着咽喉,“沫儿,或许你会觉得如今的我,没有资格这样说……但,宇文熠城,他从来不是你的良人……”
他定定的望住她,眸里满是痛色。
目光微转,缓缓避开男子凝视的视线,夏以沫极轻的笑了一声,“我知道……”
顿了顿,“我只是……一时放不下他罢了……”
是呀,她放不下他。就算过去了这么久,只要想到那个男人,念到那个男人,哪怕只是一个名字,依旧都会让她心如刀绞。是呀,给出去的心,又岂能如此轻易的说收回就收回呢?
只是,连夏以沫自己都不知道,她的这“一时”,需要多久……或许一辈子也说不定……
她是这样的清醒,连悲哀和痛苦,都如此的清楚明白,却终不能将自己从这深渊里拯救出来。
女子的眼底,浮出空洞,漆黑瞳仁里,透出藏也藏不住的一抹悲凉。
深深刺痛着司徒陵轩的心。
“沫儿,你真的愿意忘了那个男人吗?”
他抬眼定定的瞧着她,眸底沉痛闪过,苍白脸容上,却渐渐显出决绝的神色来,哑声道,“忘了他吧,沫儿……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不想再想他了,他不值得……沫儿,回到我的身边,好不好?”
他紧紧的抓着她的手,迫切的就像是握住他生命中再也没有比她更重要的东西一样,他落进她眼底的灼热视线,充满着痛苦,更充满着绝望的乞求……那样卑微,又是那样的炽烈……
如火烧一般灼痛着夏以沫。
房间里极静,甚至可以听到大片大片荒芜的时间,从指缝里迅速的溜走的声音。有凉凉夜风,从半敞的窗户里透进来,吹得桌案上摇曳烛火,忽明忽暗,映在两人一样苍白的面容上,如幢幢鬼影。
灯花噼啪,突然毫无征兆的爆出一声脆响。
夏以沫似猛地反应过来了一般,蓦然从男人掌心中抽出手来,饱满浓丽的唇,轻颤了颤,吐出一个字来,“不……”
话音虽低,却是异常清晰。
夏以沫不敢抬头去看对面的男子,在她抽出手的刹那,在她残忍的说出那一个“不”字之时,眸里如铺天盖地般泛起的痛苦之色,她只能微微转过头去,不看他,任瞳底涩意,似锋锐的刀子一样磨着她的视线,强忍住那些灼痛的泪水,不会不受控制的淌出来。
她听见自己空荡荡的声音,虽残忍,却仍要继续说下去,“阿轩,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而不是跟我牵扯在一起……”
她不想给他虚假的希望。既然注定她要辜负他,那么,长痛不如短痛。
这些事,他迟早都要知道。
他也应该知道。
司徒陵轩却执着的望住他,面上神色虽透出茫茫凄惨来,嗓音却平静,“但,我只想要你……”
淡淡的五个字,却像一柄极锋锐的利剑,于一刹那间,直抵夏以沫的心口,掀起毁天灭地般的痛楚。
眼底滚烫泪意,涨的她眸子生疼,掩住喉咙深处涌上来的哽咽,夏以沫轻声道,“不……阿轩,这样对你不公平……”
顿了顿,“我跟宇文熠城,我们在一起一年多……”
她还想说什么,司徒陵轩却蓦然打断了她,“我不在乎……”
他迫切的握住她的手,握的那样紧,像是怕她下一秒会再一次从他手中挣脱一般,他定定的望着她,沉痛目光顿在她的眼睛上,嗓音哑的已是不成样子,语声却极坚定,“沫儿,我不在乎你跟他发生过什么……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忘了他,好不好?忘了在离国的一切……让我们重新开始……”
夏以沫望着面前的男子,在说到那一句“让我们重新开始”之时,沉寂眸子里一刹那燃起的如火热切,他那样深深的凝望着她,就仿佛她的一句话,一个字眼,随时都会决定着他的生死一样……他是那样的渴求着她,又是那样的绝望……
夏以沫眼里闪过一丝痛楚。
“我做不到……”
她说,“阿轩,对不起,我不想骗你……我做不到……我的心里,已经没有你了……除了宇文熠城,我的心里,已经容不下其他人了……”
口中每吐出一个字,心底就像是被人拿着钝刀子狠狠划了一下般惨痛……说出这样残忍的话的她,尚且如此,落进对面的男子耳中,又该是怎样的感觉呢?
夏以沫不敢想象,更不敢看他。
覆在她手上的大掌,随着她口中每一个字眼的响起,一点一点的僵硬,只余冰凉的指尖,紧紧扣在她手上,依稀可察,那些仿佛从骨缝里溢出来的细微的不受控制的颤抖……
他就那样僵直的握住她,手上一点温度也没有,像失却了生命的一尊石像,仿佛这样,就可以再也感觉不到人世间的一切痛苦了般……仿佛这样,就可以感觉不到从她口中吐出的那些话,带给他的这锥心刺骨般的疼痛一样……
许久,像是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男人极缓极缓的松开了握住她的手,那划下桌案的指尖,在半空中,形成一个苍凉的手势……
夏以沫眼底刺痛如梁木。
她是这样的残忍,这样的坏,应该会有报应的吧?眼眸阖下,逼尽瞳底的苦涩,夏以沫脑海里凄楚的想着。
“阿轩……对不起……”
她哑声唤他,可是,除了“对不起”这三个字外,她又能说什么呢?
“不要说对不起……”
男人温润的一双眸,被痛楚浸的有一丝茫然,他抬起眼,怔怔的望着她,垂在衣袖里的手势,下意识的抬起,似乎想要将她眼里凝着的水泽拭去一般,手伸到半途,却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顿了顿,然后缓缓收了回去。
积在眸子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淌了下来,夏以沫听到他空空荡荡的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夜色里,极缓极缓的响起,“沫儿,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男人眸底浮起累累叠叠的痛楚与悔恨,“如果我当初没有兵败,没有被司徒陵昊夺去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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