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块钱?〃施里夫说。〃干什么?〃
〃六块钱,〃法官说。他盯住施里夫看了一会儿,然后又把眼光停在我身上。
〃等一等,〃施里夫说。
〃别罗嗦了,〃斯波特说。〃把钱给他,老弟,给完就走。女士们还在等着我们呢。你身上有六块钱吗?〃
〃有,〃我说。我给了他六块钱。
〃审判结束了,〃他说。
〃向他要一张收据,〃施里夫说。〃你交了钱就应该拿到收据。〃
法官不动声色地看着施里夫。〃审判结束了,〃他说,声调丝毫没有提高。
〃简直不象话——〃施里夫说。
〃走吧走吧,〃斯波特说,拉着他的胳膊。〃再见了,法官。谢谢你了。〃我们刚走出门,就听见朱里奥又嚷了起来,恶狠狠的。过了一会又止住了。斯波特打量着我,他那双棕色的眼睛带着嘲弄的意味,有点儿冷淡。〃哦,老弟,我看自此以后你只好到波士顿去追姑娘了。〃
〃你这个大笨蛋,〃施里夫说,〃你在这里兜圈子,跟意大利人厮混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意思?〃
〃走吧,〃斯波特说,〃她们一定越来越不耐烦了。〃
布兰特太太在跟那两位小姐讲话,她们一个是霍尔姆斯小姐,一个是丹吉菲尔小姐,一见我来,便不再听她讲话,又用那种娇气的惊恐而好奇的眼光看着我,她们的面纱翻起在她们的小白鼻子上,神秘的眼光在面纱下面流星般闪来闪去。
〃昆丁·康普生,〃布兰特太太说,〃你母亲会怎么说呢?年轻人遇上扎手的事,这倒不足为奇,可是走走路让一个乡下巡警抓去,这可太难以为情了。他们说他干了什么不好的事,吉拉德?〃
〃没什么,〃吉拉德说。
〃胡扯。到底是什么,你说,斯波特。〃
〃他想拐走那个肮里肮脏的小丫头,可是他们及时赶到逮住了他,〃斯波特说。
〃真是胡扯,〃布兰特太太说,可是她的口气不知怎的软了下来。她打量了我一会儿,两个姑娘步调一致地轻声往里吸了一口气。〃真不象话,〃布兰特太太急急他说,〃这些没有知识的下等北方人哪会干出什么好事来。上车吧,昆丁。〃
施里夫和我坐在两张可折迭的小加座上。吉拉德用曲柄发动了引擎,爬进车子,我们便开车了。
〃好,昆丁,你把这档子蠢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布兰特太太说。我告诉了他们。施里夫缩起脖子,在他那个小座位上生气,斯波特又往座背上一靠,挤在丹吉菲尔小姐身边。
〃有意思,昆丁长期以来一直把我们骗了,〃斯波特说。〃长期以来我们全都以为他是个模范青年,是个可以托妻寄女的人,直到今天干出了这伤天害理的事被警察逮住,我们才恍然大悟。〃
〃住嘴,斯波特,〃布兰特太太说。我们沿街开去,越过了桥,经过窗上挂着件红外衣的那幢房子。〃这就是你不看我的字条的结果。你干吗不去拿呢?麦肯齐先生①说他告诉过你条子在房间里。〃
①即施里夫,麦肯齐是他的姓。
〃是的,夫人。我是想去取的,可是我一直没机会回去。〃
〃要不是麦肯齐先生,我不知道还要在那儿坐在汽车里等多久呢。他告诉我们你没有回去,这就空出来一只座位,我们就邀请他一起参加了。不过我们还是非常欢迎你来的,爱肯齐先生。〃施里夫一声不吭,他抱着两只胳膊,眼光越过吉拉德的鸭舌帽向前瞪视。这种帽子,据布兰特太太说,是英国人开汽车时戴的。我们经过那幢房子后,又经过了三幢,来到一个院子前,那个小姑娘就站在院门口。她现在手里没有面包了,她脸上一道一道的,象是沾上了煤末。我向她挥挥手,她没有理我,仅仅缓缓转动着脑袋,用她那双一霎不霎的眼睛追随着我们的汽车。接着我们行驶在一堵墙前,我们的影子在墙上滑过,过了一会儿,我们驶过一张扔在路边的破报纸,我又忍不住大笑起来。我感觉到它就在我的嗓子眼里,我朝车窗外的树林里看去,下午的阳光斜斜地挂在树上,我想着这个下午所经历的事,想起那只鸟和那些游泳的男孩。可是我仍然抑制不住要笑。这时我明白,如果我过度抑制自己,我会哭起来的,我想起我以前想过:我做不了童男子了,因为有那么多姑娘在阴影里走来走去,用柔和的莺声燕语在说悄悄活,她们呆在暗处,声音传了出来,香气传了出来,你看不到她们的星眸却能感到她们用眼光在扫射你,可是如果事情那么容易做到那就算不得一回事了。如果那算不得一回事那我算什么这时布兰特太太说了,〃昆丁,你怎么啦?他是病了吧,麦肯齐先生?〃于是施里夫用他胖嘟嘟的手拍拍我的膝盖,斯波特开口说话,我呢,也不设法克制笑声了。
〃麦肯齐先生,如果那只篮子妨碍他的话,请你挪到你脚底下去。我带来了一篮子葡萄酒,因为我认为年轻的绅士应该喝点酒,尽管我的父亲,吉拉德的外公〃做过这样的事吗①你做过这样的事吗。在朦胧中只有极微弱极微弱的光线。
〃年轻人弄到了酒,自然就喝,〃斯波特说。〃是吗,施里夫?〃她的膝盖上脸仰望着天空她脸上脖子上一片忍冬的香味
〃也喝啤酒,〃施里夫说。他的手又拍拍我的膝盖。我又挪动了一下膝头。象薄薄的一层紫丁香色的涂料。
〃你算不上绅士,〃斯波特说,让他横梗在我们中间直到她的身影依稀可以从黑暗中辨认出来。
〃是的。我是加拿大人,〃施里夫说。谈起了他船桨跟随着他一路眨眼前进,那种帽子可是英国人开汽车时戴的,一路上不断向下伛去。这两个人合二而一怎么也分不清了②他当过兵杀过人。
〃我非常喜欢加拿大,〃丹吉菲尔小姐说。〃我觉得那地方美极了。〃
①联想到凯蒂失去贞操那晚他与凯蒂谈话的情景,下面几段就是当时汽车中几个人的对白和他头脑屯的回忆的交错。
②昆丁在这里下意识地把吉拉德与凯蒂的情人达尔顿·艾密司混淆了起来。
〃你喝过香水吗?'斯波特说。他一只手就能把她举到自己肩膀上带着她跑着跑着。
〃没喝过,〃施里夫说。那畜生跑着,两只背相叠在一起她在眨着眼的桨影中变得模糊了跑着。那只优波流斯①的猪一边跑着一边交配凯蒂在这期间里和多少个。
〃我也没喝过,〃斯波特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很多我心里有件很可怕的事很可怕的事。父亲我犯了罪。②你做过那样的事吗。我们没有我们没有做过我们做过吗?
〃而吉拉德的外公总是在早饭前自己去采薄荷,那时枝叶上还沾着露水。他甚至不肯让老威尔基③碰那棵薄荷,你记得吗,吉拉德?他总是自己采了自己配制他的薄荷威士忌。他调酒上头可挑剔了,象个老小姐似的,他记住了一份配方,一切都按这配方来要求。他这份配方只告诉过一个人,那是〃我们做过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如果你有耐心听,那就让我来告诉你那是怎么一回事,那是一桩罪行,我们犯下了一桩可怕的罪行。那是隐瞒不了的,你以为可以,不过你听我说呀,可怜的昆丁!你根本没有做过这件事是不是,我要告诉你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要告诉父亲,这样一来这就成为事实了。因为你爱父亲,这样一来我们只有出走这一条路了。④为刺人、恐惧与圣洁的火焰所包围。我会逼你承认我们做过这件事的,我比你力气大,我会逼你说是我们干的,你过去以为是他们干的,其实是我听着我一直是在骗你其实是我你当时以为我在屋子里
①古希腊神话中的神,冥府的管理者,他常以牧猪人的形象出现。
②昆丁坚持要去向父亲承认他犯下了乱伦的大错。
③吉拉德外公家的黑男佣。
④昆丁企图用这一手段把自己与凯蒂从这个世界中〃游离〃开来。他不愿凯蒂与别的男子有什么瓜葛。
那里弥谩着那该死的忍冬香味,尽量不去想那秋千,那雪杉,那神秘的起伏,那搅混在一起的呼吸,吮吸着狂野的呼吸,那一声声是的是的是的是的。〃他自己从来不喝酒,可是他总是说一篮子酒①你上回念的是哪本书在吉拉德划船服里的那一本,是每一个绅士郊游野餐时必不可少的用品〃你当时爱他们吗。凯蒂,你当时爱他们吗?他们抚触到我时我就死过去了。
她一时站在那里,②不一会儿他就大叫大喊起来使劲拉她的衣服。他们一起走进门厅走上楼梯,一面大叫大喊把她往楼上推,推到浴室门口停了下来,她背靠在门上一条胳膊挡住了脸,他大叫大喊想把她推进浴室去。后来她走进餐厅来吃晚饭,T·P·正在喂他吃饭,他又发作了,先是呜噜呜噜地哼哼,她摸了他一下他便大叫大喊起来,她站在那儿眼睛里的神色就象一只被猫逼在角落里的老鼠那样。后来,我在灰暗的朦胧中奔跑,空气中有一股雨的气息以及潮湿温暖的空气,使各种各样的花吐出芬芳而蛐蛐儿在高一阵低一阵地鸣叫。用一个移动的沉寂的圈子伴随着我脚步的前进。〃阿欢〃③在栅栏里瞧我跑过,它黑乎乎的有如晾在绳子上的一条被子,我想那个黑鬼真混蛋又忘了喂它了。我在蛐蛐鸣叫声的真空中跑下小山就象是掠过镜面的一团气流。她正躺在水里,她的头枕在沙滩上水没到她的腰,腿间在那里拍动着水里,还有一丝微光,她的裙子已经一半浸透随着水波的拍击在她两侧沉重地掀动着,这水并不通到哪里去,光是自己在那里扑通扑通地拍打着,我站在岸上水淹不到的地方。我又闻到了忍冬的香味,浓得仿佛天上在下着忍冬香味的蒙蒙细雨,在蛐蛐声的伴奏下它几乎已经成为你的皮肉,能够感觉到的一种物质。
①昆丁耳朵里同时听到布兰特太太的话和车中另一个人的话,句中从〃你上回〃到〃那一本〃,即这人所讲的话。
②又转移到凯蒂失去贞操的那晚。下面的〃他〃指的是班吉。
③就是康普生家养的那匹马。
〃班吉还在哭吗?〃
〃我不知道,是的我不知道。〃
可怜的班吉。
我在河沟边坐下来。草有点湿,过不了一会我发现我的鞋子里渗进水了。
你别再泡在水里了,你疯了吗?
可是她没有动,她的脸是朦朦胧胧的一团白色,全靠她的头发才跟朦朦胧胧的沙滩区分开来。
快上来吧。
她坐了起来,接着站起身来,她的裙子沉重地搭在她身上,不断地在滴水。她爬上岸衣服耷拉着,她坐了下来。
你为什么不把衣服拧拧干,你想着凉不成。
对了。
水汩汩地流过沙呷,被吸进去一部分又继续流到柳林中的黑暗里去。流过浅滩时水波微微起伏,象是一匹布,它仍然保留着一丝光线,水总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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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威廉·福克纳
一九一零年二月六日(二)(2)
他航行过所有的大洋周游过全世界。①
于是她谈起他来了。双手扣在她潮湿的膝盖上,在灰蒙蒙的光线里。她的脸朝上仰着,腊冬的香味又来了。母亲的房里有灯光,班吉的房里也有T.P.正在侍候他上床。
你爱他吗?
①这里的〃他〃是指达尔顿·艾密司。前面说〃他当过兵杀过人〃,与这句是有关联的。达尔顿·艾密司想系一从海军退伍的军人。
她的手伸了过来,我没有动弹,那只手摸索着爬下我的胳膊,它抓住了我的手,把它平按在她的胸前,她的心在怦怦地跳着。
不不。
是他硬逼你的吧。那么是他硬逼你就范由他摆布的吧。他比你力气大,所以他明天。。。我要把他杀了,我发誓明天一定这样做,不必跟父亲说,事后再让他知道好了。这以后你和我别人谁都不告诉。咱们可以拿我的学费先用着,我们可以放弃我的入学注册,凯蒂你恨他,对不对。
她把我的手按在她的胸前她的心怦怦跳动着,我转过身子抓住她的胳膊。
凯蒂,你恨他对不对?
她把我的手一点点往上推,直到抵达她咽喉上,她的心象擂鼓似地在这儿跳着。
可怜的昆丁。
她的脸仰望着天空,天宇很低是那么低使夜色里所有的气味与声音似乎都挤在一起,散发不出去。如同在一座松垂的帐篷里,特别是那忍冬的香味,它进入了我的呼吸,在她的脸上咽喉上象一层涂料。她的血在我手底下突突地跳着,我身子的重量都由另一只手支着。那只手痉挛抽搐起来,我得使劲呼吸才能把空气勉强吸进肺里。周围都是浓得化不开的灰色的忍冬香味。
是的,我恨他。我情愿为他死去,我已经为他死过了。每次有这样的事,我都一次又一次地为他死去。
我把手举了起来,依然能感到刚才横七竖八压在我掌心下的小树枝与草梗,硌得我好疼。
可怜的昆丁。
她向后仰去身体的重量压在胳膊肘上双手仍然抱着膝头。
你没有干过那样的事是吗?
什么?干过什么事?
就是我干过的事。
干过许多次,跟许多姑娘。
接着我哭了起来,她的手又抚摸着我,我扑在她潮湿的胸前哭着。接着她向后躺了下去,眼睛超过我的头顶,仰望天空我能看到她眼睛的虹膜的下面有一道白边,我打开我的小刀。
你可记得大姆娣死的那一天,你坐在水里弄湿了你的衬裤。
记得。
我把刀尖对准她的咽喉。
用不了一秒钟,只要一秒钟,然后我就可以刺我自己刺我自己。然后。。。
那很好,你自己刺自己行吗?
行,刀身够长的,班吉现在睡在床上了。
是的。
用不了一秒钟,我尽量不弄痛你。
好的。
你闭上眼睛行吗?
不,就这就很好,你得使劲往里捅。
你拿手来摸摸看。
可是她不动,她的眼睛睁得好大,越过我的头顶仰望着天空。
凯蒂,你可记得因为你衬裤沾上了泥水迪尔西怎样大惊小怪吗?
不要哭。
我没哭啊,凯蒂。
你捅呀,你倒是捅呀。
你要我捅吗?
是的你捅呀。
你拿手来摸摸看。
别哭了,可怜的昆丁。
可是,我止不住要哭。她把我的头抱在她那潮湿而坚实的胸前,我能听到她的心这时跳得很稳很慢,不再是怦怦乱蹦了。水在柳林中的黑暗里发出汩汩的声音,忍冬的香味波浪似地一阵阵升入空中。我的胳膊和肩膀扭曲地压在我的身子下面。
这是怎么回事?你在干什么?
她的肌肉变硬了,我坐了起来。
在找我的刀,我掉在地上了。
她也坐了起来。
现在几点啦?
我不知道。
她站起身来,我还在地上摸着。
我要走了,让它去吧。
我感觉到她站在那儿,我闻到她湿衣服的气味,从而感觉到她是在那儿。
就在这儿附近,不会太远。
让它去吧,明天还可以找嘛。走吧。
等一会儿,我一定要找到它。
你是怕。。。
找到了,原来刀一直就在这儿。
是吗?那么走吧。
我站起身来跟在她后面,我们走上小山岗。还没等我们走到蛐蛐儿就噤不作声了。
真有意思,你好好坐着怎么会把东西掉了,还得费那么大的劲儿四处去找。
一片灰色,那是带着露珠的灰色斜斜地通向灰色的天空又遁向远处的树林。
真讨厌,这忍冬的香味我真希望没有这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