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占山眼前的理想是:先杀了贱女人秋菊和野种细草,然后再和儿子商量是不是也休了眼前这位叫杨梅的女人。到那时,马家是充满前途和希望的。马占山又想到了地窖里那两罐子白花花的银两,想到这,马占山又快乐起来,他更起劲地磨着杀猪刀了。
十一
太阳又西斜了一些,天地间便暗了些,西北风又大了一些,吹得村中那棵老杨树一片疯响。村中仍静静的,不见一个人影,两只饥饿的黑狗匆匆忙忙地从街心跑过,凛冽的风中传来疯女人耿莲的喊声:来呀,你们咋不来干我了。
这种反常的景象马林并没有多想,他也无法意识到,一场不可避免的悲剧正在一点点地向靠山屯走近,向马家走近。
马林站在院子里,望着清冷的寂寞的靠山屯,心里竟多了种无着无落的情绪,这种情绪很快在他的周身蔓延开了。
马林并不希望秋菊把休书张贴在老杨树上,他下决心休秋菊,并不是冲着秋菊的,他是冲着鲁大,他知道鲁大的险恶用心,这比杀了秋菊杀了他还要令他难受百倍千倍。他下决心休秋菊是要让鲁大和众乡人看一看,告诉众人,秋菊只是个女人,像我马林的一件衣服,我马林说换也就换了,鲁大你爱奸就奸去,爱娶就娶去,秋菊原本和我马林并没什么关系,说休就休了。
他想潇洒地做给鲁大和众人看一看,他快刀斩乱麻地做了,回家后的第二天他就把该做的做了,剩下的时间里,他就要一心一意地等鲁大送上门来了。马林想自己在这段时间里本应该轻松一下,如果要在平时,自家的院子里早就聚满了乡人,他们来看从奉天城里回来的马林,快枪手马林是靠山屯的骄傲。可这一切在腊月二十二这一天没有发生。腊月二十二这一天靠山屯似乎死去了。
下屋门开着,马林看见秋菊在收拾自己的东西,属于秋菊的东西并不多,只是一些简单的换洗衣服,装在一个包袱里。秋菊做完这些便坐在下屋的炕上,痴痴地发呆。细草站在门口望着院子里被风刮起的浮雪喊:旋风旋风你是鬼,三把镰刀砍你腿……
看到这,马林的心里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往事如烟如雪。
秋菊这种忧戚的面容他是见过的,那是他每次从奉天城里回来,住几日之后要走的时候,每次秋菊都是这般神情。在还没认识杨梅以前,那时的奉天城里还算太平,马林每年都能回靠山屯住上几日。但也就是几日,那时马林已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属于靠山屯了,他是东北军里著名的快枪手,是大帅张作霖身边的人,他不属于自己,一切的命运和东北军的命运紧紧系在一起了。
马林回靠山屯的日子很平淡,没住上几日便匆匆地返城了。
在马林回家的这些日子里,马占山和马林似乎已经没有更多的共同语言了,他在翻天覆地去说他的那些地,说他的粮食。
马占山冲马林说这些时,马林的目光是虚幻的,他一直这么虚幻地望着爹那张苍老的面孔。
爹说:咱家的地越来越大了。
爹又说:这回你带回来的钱又够置二亩水田的了。
爹还说:耿老八家南大洼那块地他不想要了,到秋咱就买下来。
爹继续说:以后咱就要把靠山屯的地都置下来,这是你爷活着时做梦都梦不见的好事。
说到这爹就咧开嘴无限美好地笑,也喘吁吁的。
马林收回虚虚的目光说:爹,你治一治病吧,置那些地干啥,有多少地就受多大罪。
马占山不高兴了说:咦——这地,这家以后还不都是你的。
马林不说话了,虚虚的目光中他又看见了秋菊,秋菊整日忙碌着,这个家她有忙不完的事情,在这个家里,秋菊从来不多说一句话。
马占山就喘着气说:你也该有个孩子了,要生就生男的。咱马家这么多代了,一直是单传,现在咱有地了,本该人丁兴旺些才好。
说到这儿父亲就叹气了。
马林一年也就回来这么一两次,在家住的日子屈指可数。秋菊的肚子一直瘪着。
让马林惊奇的是,秋菊的想法和爹的愿望如出一辙。每次马林回来,秋菊都在黑暗中的炕上冲他说:俺想要个娃,是男娃。
马林在黑暗中不说什么,突然抱紧了肥肥壮壮的秋菊。经年的劳累使秋菊的身体变得粗糙而又结实,不是生孩子的念头使马林抱紧了秋菊,而是年轻人的冲动。年轻的马林有使不完的力气,干渴的秋菊有着丰富的念头。短暂的日子,对秋菊来说是一年中最幸福的几日。
马林终于走了,秋菊便一脸的忧戚。
马林骑在马上,两支乌黑的快枪在两边的腰上,悠荡着,秋菊送马林,走在地下,细碎的马蹄声伴着秋菊无奈的脚步声在靠山屯的小路上响起。
马林说:你回吧。
秋菊不回,仍低着头随在马旁向前走。
半晌,秋菊终于拾起一双泪眼,忧忧戚戚地说:你还啥时候回呀?
秋菊的表情和语调令马林的心揪紧了。不知为什么,一回到靠山屯,一看到秋菊的样子,他的心就乱七八糟的。
马林说:也许今年,也许明年。
秋菊又不语了,紧走几步,从怀里掏出昨夜晚准备马林路上带的食物,递给马林道:包里有饼有蛋。
饼是油饼,蛋是咸蛋。这是马林平时最爱吃的,只有马林回来时,马占山才让秋菊动一动白面和蛋,这是过年马家也舍不得吃的食物。马林把吃食接过,暖暖的,温温的。马林知道,那是秋菊的体温。
马林不想再这样儿女情长下去了,于是松开马缰,在马的屁股上拍了一掌冲秋菊道:你回吧。
马便小跑着向前奔去。
秋菊快走几步,那样子似要追上那匹马。终于不能,于是便无奈地立住脚,望着马林的身影在视线里愈来愈小。
远去的马林是也回了一次头的,秋菊的影子已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再回过头来的时候,马林揪紧的心一点点地松弛下来了。心离靠山屯和秋菊越来越远了,离奉天城里那个著名的快枪手越来越近了。马林在东打西杀的日子里,靠山屯的一切在他心里日渐模糊了。
在腊月二十二太阳已经偏西的辰光中,马林看到秋菊,心又一次莫名地揪紧了。眼前这一切恍若隔世,已物是人非了。马林站在西斜的阳光中,仿佛做了一场梦。
马林又想到了腊月二十三的正午,他的嘴角又闪过一丝冷笑。
十二
腊月二十二的黄昏终于降临到靠山屯。马林又一次走出了黄昏中的家门,马林的腰间插着两支明晃晃的快枪。他向村西的耿老八家走去,几年前和鲁大一伙激战的时候,耿老八功不可没。他记得耿老八是有两支火枪的,那一次打鲁大时,耿老八家的火枪又响又准,一枪就掀翻一个小胡子,再一枪又撂倒一匹冲过来的马。几年前那一次,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只跑了一个小胡子和受伤的鲁大,其他小胡子的尸首都扔在了靠山屯外的野地里,后来又被饥狼、恶狗疯扯了。
那一次和胡子鲁大开仗,干净而利落。几年过去了,马林对乡亲们的感激仍装在心里,那一次,马林不是感到在帮助乡亲铲除胡子,而是感激乡亲们万众一心为他助威的场面。那时,别说一伙鲁大,就是所有盘踞在靠山屯一带的胡子都来,也别想在靠山屯面前讨到半点便宜。
马林孤单的脚步声,响在村里的街道上,他向耿老八家走去。下午秋菊对他说过的话仍响在他的耳旁。他清楚,鲁大为了复仇已经准备几年了,此时的鲁大自然不比几年前的鲁大了,鲁大上次来是想灭了快枪手的威风,这次鲁大来是想要了马林的命。马林还知道:好汉难抵狼,好铁也打不了几个钉。要战胜鲁大消灭鲁大,凭马林自己一人,那是很难的一件事情。
耿老八的家黑灯瞎火的,屋里屋外没有一点动静。马林在拍门,拍了半晌,屋里终于亮起了一盏昏朦的油灯,接着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耿老八一半站在光明里,一半站在黑暗中。他很快看清了眼前站着的马林,耿老八手里拿着的一件东西掉到了地上。
马林说:耿八叔,马林来看你来了。
说完马林从耿老八的一侧挤进了屋。
耿老八屋内的一切,让马林感到震惊,白天在钱先生家见过的一幕又在耿老八家重演了。马林不明白,在腊月二十二这一天,靠山屯怎么有这么多的人家在翻箱倒柜,黑灯瞎火的仍在折腾。
马林就问:耿八叔哇,这是在干啥?
耿老八先是立在屋的中央,听了马林的问话便蹲下去了,蹲成了黑糊糊一团影子,头也深深地扎在了裆下。
耿八婶原本坐在炕上在整理一件打好的包袱,此时也把身子扭了,背冲着马林,马林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他愣愣地站在那里,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半晌他说: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他还说:鲁大明天来找我报几年前的仇,这回我保证不让鲁大走出靠山屯。
耿老八终于抬起了头,哑着嗓子道:大侄呀,别怪你耿八叔不仗义,这次是怕帮不了你了。
疯女人耿莲刚才已在另外一房间睡着了,听到有人说话便醒了,她又一次赤身裸体地推门走了进来,疑疑惑惑地冲马林说:你干我,你要干我?
耿老八就疯了似的站起来,他舞弄着双手要把女儿推出去,耿莲不依,和爹撕撕巴巴的,嘴里仍说:爹呀,你别管。
耿老八就气了,挥起手打了耿莲两个耳光,耿莲却不哭,捂着被打疼的嘴巴说:爹,你打我干啥?我要和胡子干哩。
耿老八再一次蹲在地下,狼嗥似的说:天哪,我耿老八真是上辈子缺了大德了。
坐在炕上的耿八婶身子一耸一耸地哭开了。
马林站在那儿,心里一时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说:耿八叔,是我对不住你们。
说完他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再站下去了,他就走了出去。
耿八叔在他身后说:大侄呀,八叔对不住你哩。
马林还听到耿老八说:大侄呀,明天你也躲了吧。
马林就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在钱先生家和耿老八家看到的景象。
马林又站在了大街上,腊月二十二的夜晚有残月悬在当空,清冷地照着,四周的雪野一片惨白,马林的嘴角闪过一丝冷笑。孤独的脚步声再一次响起,雪“吱嘎嘎”地在脚下响着,他向狐狸于家走去。狐狸于家在街中,还没有进门,他便看见狐狸于慌慌地从自家门里走出,怀里抱了一团什么东西,往后院走,一抬头看见了马林,狐狸于就惊惊慌慌地问:谁?
于叔,是我,马林。马林这么说完便走过去。
狐狸于见了老虎似的几步蹿回到屋里。马林听到屋内一阵乱响,很快狐狸于又出来了。出来的狐狸于没事人似的袖了双手,用身子把关上的门又严严地挡上了。狐狸于已是一脸的笑意了,他把两手抄在胸前,脸上堆着笑说:是马家的大侄呀,你看这事整的,听说你回来了,还没抽空去看你,让你来看叔来了,这事整得多不好。
马林不想和狐狸于绕圈子,狐狸于不是耿老八,常年和狐狸打交道的人,人便比狐狸更精明了。
马林站在狐狸于家的雪地上单刀直入地说:鲁大明天就要来了。
狐狸于就说:是么,这事我咋没听说?
马林说:现在的鲁大不是几年前的鲁大了,他们人多了,枪多了。
狐狸于又说:他,他来干啥?
马林说:他来找我报几年前的仇。
狐狸于就收了笑,仍抄着手,很惋惜的样子说:你看这事整的,真不凑巧,明天后山孩子他姨家的老二要结婚,要不这事你叔说啥也不能看笑话。
马林听了这话,便什么也不想说了,他的嘴角又闪过一丝冷笑。
狐狸于冲马林的背影说:大侄子,要不那啥,明天你就先躲一躲,躲过这阵再说。
马林走在清冷的街道上。他知道,没有人会相信马林能够战胜鲁大了。他原本还要一家一家地走下去,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马林在绝望的时候,满怀希望地回到了家乡,然而家乡给他的又是什么呢?
著名的快枪手马林在腊月二十二这个夜晚,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他的嘴角挂着那丝冷笑,苍苍茫茫地向家里走,去。在家门口,他看见站在暗影里的秋菊,秋菊已站在暗影里好久了,马林走过她的身旁时,感受到了她身体从里到外散发出的寒气。也就是在他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他看见她眼角闪烁在月光中的那颗泪珠。马林的心揪了一下。
十三
秋菊在看到马林那一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她明白了,马林什么也没有得到,这是她最为马林感到担心的。马林出门的时候,她知道马林是找那些乡人去了。马林一出门,她的心就揪紧了,哄睡了细草,她便开始在门外等,终于等回了马林,不用问,她便什么都明白了。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马林败在鲁大的手里,她要帮马林,她要去说服耿老八、狐狸于和众乡人帮一帮马林,马林只有众人的帮忙才可能战胜鲁大。
马林心灰意冷地走回家门,她又满怀希望地走出家门。秋菊先找到了耿老八,耿老八没料到秋菊会来找他,而且一进门,秋菊就给耿老八跪下了,秋菊含着泪说:耿八叔,你帮帮马林吧。
耿老八慌慌地说:这是干啥,秋菊你这是干啥。
秋菊说:你不帮他,他会被鲁大杀死的。
耿老八就说:秋菊呀。马林不是把你休了么,你还管他干啥?
秋菊仍跪着,抬起头道:休了俺是他的事,帮不帮他是俺的事。
耿老八又一次蹲在了地上,真真诚诚地说:秋菊呀,按理说咱两家最恨鲁大,也最该报这个仇,可话又说回来了,万一杀不死鲁大,以后这日子还咋过。
秋菊就坚定地道:这次马林一定能杀了鲁大,他是快枪手。
耿老八叹了,叹得天高地远,叹过了又说:这你知道,鲁大这次就冲马林来的,马林有枪,鲁大也有,鲁大还有人,可马林有么?你让我一个庄户人去帮马林,我们怎会是那帮胡子的对手。
秋菊把眼泪咽回到肚子里,清清楚楚地问:耿八叔,你真的不能再帮马林一回了?
耿老八把头低得更深了。
秋菊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她头也没回地走出耿老八家。
秋菊在狐狸于家的后院找到了狐狸于,狐狸于正在把几件狐狸皮往雪里埋。
秋菊跪在狐狸于的身后说:于叔,秋菊求你了。这一声把狐狸于吓得不轻,他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怔怔地望着秋菊,待看清了秋菊,他马上用屁股坐在了刚埋过狐狸皮的雪堆上,吁吁地说:我,我啥也没埋。
秋菊说:于叔,求你了,帮帮马林吧。
狐狸于听了秋菊的话,似乎松了口气,他坐在雪堆上说:秋菊呀,你让叔咋帮哩。叔这一把年纪了,打不能打,杀不能杀,叔现在只有喘气的劲了。
秋菊说:你不帮马林,鲁大会杀了他的。
狐狸于突然哭了,鼻涕眼泪的,他一边哭一边说:秋菊呀,叔知道你不容易,叔的日子过得容易么,咱小门小户的,敢得罪谁呀,别说让叔去帮马林杀人,就是让叔去杀狐狸,现在叔也是有那个心,没那个力了,叔以后的日子还不知咋过呢。
秋菊站起来了,她冷着脸硬硬地说:你真的不帮?!
狐狸于抹一把鼻涕说:叔真的是不行哩,要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