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是从婚纱照开始做起来的。
徐增敏不出意外地挑了巴黎婚纱。
没半点法国基因的台湾影楼,深谙上海这个城市的精神脊髓,取了巴黎婚纱的名字,不知迎合了多少小资人士的梦想。
很多女子在拿出装帧华美的水晶相册时,如果能加一句,巴黎婚纱拍的,那么笑容里也会多加几勺糖。
加了糖的笑容我没资格笑话,如果我笑话,确实是我心里嫉妒,因为至今我有过这么多的情人,却没有过拍婚纱照的机会,连做场假的秀都没人配合。
外景选在衡山绿地,扬·法朗索瓦求了我半天我也不愿意去。他这人别看对这件事开始很头疼,但要拍婚纱照还是让他兴奋了一阵子。
他说积累点经验嘛,以后哪天轮到你,早就预习过,笑容姿势都会比别人摆得好,谁不想自己的结婚照拍得漂亮,以后孙子看了也会骄傲有个美女祖母。
我白了他一眼,继续在阿里巴巴网上搜索榉木产品。
忙。我很忙。我干巴巴地说。
看我手里干的工作,为八千里外的有妇之夫。我花尽心思,他能给我船身上刻着我的名字的游艇,却不能给我台湾产的巴黎婚纱和一场简单婚礼。
我在GOOGLE上搜榉木厂家。
在百度上搜,到木材交易网注册登广告。
我在阿里巴巴上动用了我接近天才的智商,反着来。我不搜要买榉木的,要买东西的都是朝南坐的。我盯着要卖榉木家具、榉木地板、榉木酒桶、榉木锅产瓢勺……的,一个个打电话去谈,说是德国打来的国际长途,把中文说成四音不准的外国人调子,装作海外买家要买,这才有机会接通到他们的采购经理。说到最后顺便问起他们的原材料供应细节,竟抓到几个小客户。
已经有几个集装箱的试订单在操作,信用证已经到了银行。
这让我觉得自己的钱财珠宝都是该得的。
我的W大学的国际金融不是白念的,虽然我真的没好好上过任何一节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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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忙,也许只是借口。
我知道我一时半会没有婚结,我甚至不知道我这一辈子有没有婚可以结。
所以我很忙。
忙得不想去看人家的结婚照是怎么拍出来的,忙得再也不回季媛的短消息。
季媛近乎疯狂地给我发短消息。
她说,贝尔贡已经签了离婚协议,她现在是他的正式未婚妻。但又要我不要和别人说,她说法律规定离婚三年内如果要和别人结婚会有麻烦之类的。
我对意大利的法律一无所知。
你千万别告诉别人,她反复在短消息里强调。她又说,她12月要去意大利过圣诞节,和贝尔贡的儿子女儿一起。她问我给12岁的意大利男孩儿买什么圣诞礼物才好。
她接着说,她要去意大利度假,重新布置“她的家”、”她的庭院“。她要让“她的孩子们”喜欢她。
假婚假礼(2)
她再说,说她和贝尔贡之间是纯纯的爱,爱得死去活来,随便别人怎么想。
这些,我再也不想看到了,我快嫉妒死了。
我想到季媛我就不稀罕我柜子里那些水果色的漂亮鞋子和手包了,定制的衣服和珠宝也没什么好的。
短消息的空间满了我也不再删除,她应该陆续还发过很多诸如此类的消息,但都因我没有空间接受而被拒收了。
不知她为什么就看准了我,她看准我没法嫁给亚历桑德,就此欺负我。
我不回她短消息,她就半夜三更或老早地打电话来,我看到手机屏幕上闪烁的她的代号——“小冤家”,我就是不接。
好吧,我认了,我只是个小老婆,你们要成为大老婆了。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反正你们都可以对外宣称自己是×××夫人了。
我还是克拉拉小姐,独门独户。
现在谁都想朝我炫耀,谁都做扬眉吐气状,我非不给他们任何机会。
我下定决心不见季媛,不听她电话,不允许丝毫她的“结婚进程”流进我的耳朵里。
为什么我越是听到结婚这个词儿就心烦,身边的人越纷纷在做着和结婚有关的事情。
扬·法朗索瓦和徐增敏的婚礼秀我逃不掉,西郊宾馆是秀场。
我开始时对扬斩钉截铁地说,我不去不去就不去。
他软磨硬泡,要我看在曾经美美百货里现金的份儿上,再怎么也该坐主桌,他没有别人可以替他出面。
拉锯再三。
他保证给我安排单身欧洲帅哥坐满主桌十个位子,统统陪着我。
我见色眼开,答应去看看热闹,走走秀。
西郊宾馆这天成了电视台的天下,主桌只有我和还未谋面的九个欧洲帅哥,其余全是徐家的人。
从大门沿路开进来的小车络绎不绝,车里坐着的大牌主播和各路明星一个个脸熟,宴会厅前××早间新闻的采访车挑了个好地方停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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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人物的女主播是这天的主持人。
所有一切都是徐增敏自己又当导演又当制片的,显然又是个大制作。一切都是她自己张罗的,扬只是按剧本出场的演员。
没有。没有我的名字。
我摘下墨镜,凑近签到的本子,又找了一遍。每一行有三栏,第一栏是全名,接着是身份,再后一栏是对此身份的描述。
比如,有个女人的名字后,身份是××财团董事长张某某的夫人,然后描述是:一个可以管理好张某某的女人。
还是没看到我的名字!真的没有。
管签到的小姐微笑着给了我一支笔:小姐,要么我来帮您找?
我摇摇头。
不安地拿过笔,把双脚换了个角度站着,弯下腰,用手指点着找到了四个外国男人的英文名,空了一行,又找到了五个外国男人的英文名。那么这就是扬找来的九个帅哥了。
一口冷气吸进胸腔,我忽然意识到,那空着的一行空白,正是留给我的。
主桌十个人,我就是没名没姓的一行空白。
我没有身份,没有大名,来历也暧昧。
我可以吃可以喝,但没名没分,苟且偷生。
为了证实一下我的想法,我走进宴会厅去,别人都先去拍照了,里面空荡荡的。在放满鲜花的桌子上,九个名牌上都是洋人的名字,而后,在正对着小舞台的座位前,有一块名牌上什么都没有,但端端正正放着,明确地告诉着别人,这里是有人的。
是有人一时疏忽,还是有人蓄谋已久,徐增敏心里自然比谁都清楚。
我重新戴好墨镜,虚弱地扶住桌角,发现全身因气愤而瑟瑟颤抖不停。
为什么中国女人们,以子相逼,和洋人举行个假婚礼也觉得有资格笑话我;季媛那种和我起先一路货色的,也因为那秃顶的糟老头子一朝离了婚,而觉得高我一等了。
我既然如此下贱,那我就非做点下三烂的事情来,也不妄被她们轻薄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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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婚假礼(3)
我慢慢往外走,看见几个蒙着布的画架,掀开来,是按着婚纱照画的油画,想来是等会儿徐增敏要大肆炫耀的法宝,而且是血不沾手地由风流人物的女主播帮她现宝,她还可以装出点无辜而清高的样子。
一时间,我所有积聚的仇恨全都燃烧起来,噼噼啪啪的,我整个人在微微发烫,理智插了雷管,爆破得土崩瓦解。
我猛地推过来巨大的蛋糕车,带着极端情绪下森森的鬼笑,抄起一把蛋糕就往画上抹,抹了又抹,朝她的脸上,婚纱上,要封堵住她所有的笑容与幸福,即便是虚幻一场,我也不由她得逞。
我整整抹满了五幅画。
在听到人声远远从外面传来之际,我带着哭不出,说不出又疼又痒的癫狂溜之大吉。
版本2004(1)
你看上去只是小女孩而已,何必风尘。德国男人的英文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然后他从我的手里把刚掏出来烟和打火机都没收了,一甩手就扔进了海里。
海防的海水丑陋非常,灰黄的,散发出鱼腥的气息。但并不妨碍相遇与别离。
杜拉斯在这海腥气里遇见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克拉拉遇见来自德国中部的男人。剧本可以一次次被重拍,随便一八几几年的版本还是2004年的版本,没有最好,只有更好,谁也拍不到极致。
Alexander von Thurn und Taxis。德国人。44岁。
克拉拉。上海人。22岁。
笑。
他撇嘴轻轻地,我放肆响亮地。我实在对他那么长的名字感到好笑,并且竟然是以“出租车”结尾的。
我与他说的都极清淡,姓名国籍年龄,往事被过滤得只有这些线索。无法有血有肉,血会变质,肉会发臭,惟骨头般的元素能成为化石,在博物馆里接受瞻仰,世世代代。
克拉拉?好一个经典的德国名字。
没错。如果你一定要问我我是谁,那么如果你是美国人我有最美国化的名字Jessie,你是法国人我就和你们国宝级的女明星一样叫Sofie,马来人叫我娜里塔,中国南方人可以叫我阿娇,北方人可以叫我小王。兵来将挡,总有对策。
当然你说了你是德国人,那你就叫我克拉拉好了。在你们德文里是坚韧而强壮的女人,据说是某个朝代的女王,代表了德意志民族对女性的普遍审美。就像我见到过的那些巴伐利亚省的德国女人,胸脯滚圆美好,被传统服装绷出诱人的深深|乳沟,端着大杯的啤酒走来走去,每一步都是葡萄丰收的季节,而她们的屁股也一样丰满流油,仿佛滴上柠檬汁就可以随时当肥鹅肉吃的美味。
德国女人都是克拉拉。
那么,我亲爱的克拉拉,告诉我,喝血玛莉最好的办法是不是把第一杯泼在酒保脸上?嗯?
我大惊旋即洋洋自得:你是说,那个TOAN酒吧里的酒保?呵呵,原来你昨晚也在那里。
就是那里,昨晚的那里。
陪旅游团看完水上木偶戏后,我不想跟车回酒店。和本地的导游交代过了,转身就在渡船的码头野起来。
海防的码头在船来之时总有种战乱爆发的感觉,呼啦啦的人呼啦啦地冲上甲板,大大小小的车辆则开进夹层,浓重的鱼腥气混在马达轰轰里更添离乱。我站在混乱粗糙的夜色里抱肩倚栏,目光随便找个地方就挂在那儿不动了。我的目光仿佛总是看得见那个记忆深处的地方,那里有神,有图腾,有欲望与罪孽。
什么都有。有时喷香有时恶臭,夏日里睡在露天地里的男人们像浮尸一样铺满所有可以铺的地方,冬日里老人们四处坐着歪着晒太阳手里不停地掰开花生放进嘴里,苏北话讲起来就热火朝天。那个地方始终缠着我不放,我逃了很久很久,但无论向东向西向南向北,周围是极度的繁华还是贫瘠,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最后越过一切看到的还是那里。
那个地方就像看不见的海与森林,但永远闻得到它们的海藻与树脂的气息。
渡轮到了对岸,我走过卖香烟和牛河的街角正有一个叫TOAN的小酒吧,灯火幽暗,从门缝里飘出西贡香水和微微狐臭的味道。推门进去,原来里面桌椅板凳都没有。人们惟一的选择就是倚墙,或和随便身边的谁谁谁拥抱亲热。
于是有苗条若小香葱的越南女子搂着圆茄子般的西方客,讲着半调子英文调情;也有香港过来的老贵妇搂着当地的牛郎,大概不管是粤语还是越语都是浪费,抱在一起身体语言才来得到位;还有来观光的欧洲情侣安静地伏在彼此肩膀上观看着一切,手中一个小DV,横扫众生。
也许这里原本就是一出无须构思的电影。
背景音乐是寂寥的独弦琴,强颜欢笑地拉出欧美老情歌。镜头摇过在越南贪欢的各路身影,传递出整个故事迷惘而隐匿的意象,最终定格在女主角的背影上。
版本2004(2)
我相信我的背影值得让镜头静止三秒钟。桃红改良旗袍,长发乌黑卷曲,侧腿,露一截苍凉冷白。
血玛莉,多点盐和胡椒。我要。镜头依然可以不急着来拉近我的脸,而我的声音和我蛊惑的背影不大对称,沙哑低沉,仿佛压抑着撒野的冲动。
二分之一盎司伏特加,3盎司番茄汁,三分之一盎司柠檬汁。还有,2…3滴辣椒酱,少许胡椒和盐。
瘦小黝黑的越南男人一边摆布瓶瓶罐罐,一边朝我戏谑地笑。手指往杯口抹盐圈时,目光咸湿地盯牢我的嘴唇,仿佛那个杯口正是我的嘴巴一样,他在调戏我的嘴巴。他敢!
我把微笑一个急刹车般停在嘴角,接过咸湿佬递过来的杯子,朝他挑逗地勾勾手。他立刻鲜呷呷地靠过头来,而我,一扬手将血玛莉劈头盖脸地泼向他,他愣住,我却用尽所有的力道尖叫起来。啊……
所谓被狗血喷头也就是这样的解释罢。酒保活该。
独弦琴不曾停,正无聊的人们纷纷兴奋地看过来。褐眼睛蓝眼睛绿眼睛。故事忽然有了些美国西部片的味道。
一刹那混乱的酒吧响起很多语种的惊叹词,叫天叫地叫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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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停止尖叫,嘴角笑意不改,冷冷用英文说:先生,麻烦再来一杯血玛莉,多点盐和胡椒。
镜头这才慢慢摇向蹲在角落里喝啤酒的德国男人,他的视线从女主角身上刚刚收回,绿眼睛满意地眯起,一仰头把剩下的啤酒干完,站起来走人。
我和亚历桑德还站在赌场外的山顶,我的倾诉在继续:如果用电影的方式来陈述,我和你的昨晚是不是就是这样的?
他呵呵地笑,眼睛周围皱起好多小褶子。他从倾听中换了种姿势:你比写《88》的COCO会讲故事多了。克拉拉你为什么不当个作家?
被他问到正处,我的右手一下子习惯性地抬到嘴边,急迫地想吸一口烟,却发现手指间空落什么也没有,于是只能把手插进头发里揉着说话。
我曾经出过一本书,在我16岁的时候,写老牌女校里的事情,说女校里的女学生们不是同性恋就是师生恋,说里面年纪大的女老师都是变态老Chu女。把那里的生活写得不堪入目。不管怎样赚了些小钱有过小小的名气,甚至还卖了版权给电台,也得了全国的奖项。后来又靠这本书没费什么力气就过了高考,也凭着这本书成天逃课也通过所有考试拿到学位。但我情愿我什么也没写过,写了也不要白纸黑字地给别人看。好可怕。我从那本书之后就除了学校里的论文以外什么都没写过。
亚历桑德的眼睛像是一杯咖啡被搅拌棒搅得水花四溅。
为什么?写一本书是件伟大的事,何况是在你16岁的时候。
可是,那所女校不是我写的那样,那里的生活非常快乐非常纯净,我却把她写得那么肮脏透顶。因为我太想赚钱想出名。
我其实爱着那所女校,爱那里五彩琉璃的窗户,爱维多利亚式的老建筑,爱可以四仰八叉睡午觉的大草坪,爱顶楼可以锁起门来随便弹琴还是尖叫都没人听见的小屋子。
可我连再回去看看的权利都没有了。
对贫穷与卑微的不甘,让我变得无耻而放荡,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只能在想念那里的时候,戴着一副大墨镜叫一部的士开到她的门前,停一下或是停很久,看看放学时走出来的和我当年一样年纪的女学生,以及有点老了的教师们,摇下车窗嗅一嗅夹竹桃树与老房子特有的腐朽的味道。那种无奈,你无法想象。
我的脸转回海的方向,我又一次看见我记忆深处的那条逼仄的上海弄堂,鼻腔里填满人尿猫尿狗屎鸟粪的味道,人们为了忘却贫穷没日没夜地搓麻将,那里的一切都在绝望地残喘。我努力地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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