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怕找不着,不是说不能找。”副司令退了一步,不说话了。后勤部长哧哧发笑,上下打量总司令,说:“脂肪的燃烧性怎么也不如化工品,一百来斤人肉的能源是有限的。要是不怕麻烦让我推算一下,我能证明这些肉顶不了两斤煤油,所以这件事与献身精神无关。我们得打开思路……煤油的问题交给我好了。”
“这不是过你的发明瘾的时候。”总司令撇着嘴,“你想用自来水做煤油吗?”
“只要给我时间,这绝非不可能。你的思路根本不是发明的思路,而是义气用事的思路。”后勤部长友好地拍拍总司令的膝盖,语调却不失鄙夷,“要想发明,我首先得发明一个容器,把你们排泄的气体和屎尿滴水不漏地集中起来,用自来水稀释,用封闭的方法浓缩。最后,我会得到类似于煤油的物质。这个复杂的发明我准备让别人去搞,我有更简便的方法。
我只想证明一点,想贬低我的发明能力是徒然的。煤油的事不必再提了。“
“他像不像讨厌的巫婆?”总司令问副司令。副司令看着别处,说,“赤卫军需要真诚。真诚的信念和真诚的巫术是化腐朽为神奇的两股重要力量。我没有理由不信任他。”
“我也没有理由不信任自己。”后勤部长一本正经地强调说,“没有理由!真的。”
“你们俩都没有理由……我会向你们提供的!你们恐怕也不否认我有这个权利,我不会永远不动用它。你笑什么?“总司令瞪着后勤部长,”你的笑有一种居心叵测的味道。你来到赤卫军是我们双方的幸运,但是有时候你让我很不舒服,与某些人给我的印象比较接近。谈到自己的发明能力的时候,你别那么旁若无人就好了。你又笑什么?你能不能笑得明确点儿?我难受极了……这种周密的讨论太累人啦!除了煤油炉还有值得研究的问题吗?”
“比较迫切的是图章问题。”副司令说。
“图章?”
“我指的是公章。”
“赤卫军的存在是不容抹煞的事实。”总司令说,“没有公章也没什么。我们可以雕一个,八号楼有的是材料。”他挑衅地望着后勤部长,“你能够发明煤油,就不能发明个公章吗?”
“我没说我不能发明这个东西。它像打喷嚏一样简单,根本谈不上发明。”
“那么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你交给别人也没用。你没有多少选择的机会。是我支撑了你的选择,不论现在还是将来,你对我指手画脚的时候,心里务必要明白这一点。”后勤部长正如总司令指出的那样,居心叵测地笑了,“我热爱赤卫军,所以我将执行你的一切命令,而一切后果必须由你承担,我概不负责。”
“你好像不是昨天那个人了?”总司令把脱落的耳塞拾起,绕在手指上,说道,“昨天钻垃圾道的那个人不见了!”
“我们每一个人都不是昨天的那个人,甚至也不是一分钟以前的那个人。道理非常简单,咱们随时都在同新的人物打交道。我就不能预知一分钟之后那个新的总司令会干出什么勾当……”后勤部长的笑声不怀好意了。
“那我现在就来告诉你。”总司令说,“今天夜里把剩下的三个钢镚儿运到指定地点,我无限期地延长你完成任务的时间!我这么做你总该满意了吧?”
“这恰恰是我梦寐以求的事。”后勤部长答得轻松,语调却斩钉截铁。
“玩笑开得可以了。”副司令说。
“我没有开玩笑!”总司令刚才尚保持镇静,不到半分钟就亢奋冲动起来了,他对后勤部长说: “我下一分钟也不开玩笑!”对副司令说:“我到下一个世纪也不开玩笑!”又走到门后侧,对宣传部长和外交部长说:“我跟你们任何人都不开玩笑!”最后,他下意识来到作战部长背后,大声说:“我跟谁哪怕跟畜生都不会开什么狗屁玩笑!永恒的严肃支配着我,难道你们看不出来吗!难道你们没有体会吗!请你们牢牢记住,我不开玩笑!绝不!”
“你妈×!”作战部长从嘹望孔那儿直起腰,吃力而突然地放了一颗原子弹,总司令声势浩大的咆哮顿时被摧毁了。作战部长袭击完毕,又趴回呆惯的地方。总司令独自回味了许久,像囚徒一样面对墙角站着。原因各自不同,这个悲哀的姿势令所有人感到快活。总司令不开玩笑,谁也不开玩笑,但有几颗深深浅浅的心确实舒畅起来啦!
总司令向门外走去,对副司令说:“我去三。三,你跟我来一下。”两人在走廊默默西进,总司令下巴上的粉刺小蜘蛛一般哆嗦着,副司令都不忍心用右手拇指和食指重复性地暗杀它了。刚踏进女厕所,总司令一把揪住了副司令的袖子,仿佛溺水的人手忙脚乱地抓到了一块浮木,说什么也不撒爪子了。
“我受不了啦!我不能等待了,赶快确定惩罚步骤,今天晚上就实施!”
“太仓促了吧!”
“等准备充分我就气死了!”总司令扒着水龙头灌了几口自来水,呛得咳嗽起来,“真……真气死我了!”
“没那么严重,你得沉住气。”
“我脑袋里没有感觉没有思想,像气球一样全是气了,再让我忍耐非炸碎了不可!你帮我设计一下,你看是开诚布公挑明了再动手,还是等他睡着了先下手为强?这事想起来很简单,可就是不知道从哪个地方开始干,你说怪不怪?我……
我……我做梦都想掐住他的脖子,让他管我叫爸爸,叫爷爷!“
“叫什么无关紧要,关键是他的脖子比暖瓶还粗,你一个人能不能掐得住?万一掐不住他,他反过来掐住了你怎么办?
他让你叫他爷爷你叫吗?“副司令眉头紧锁,撒了一泡尿,说,”你得瞻前顾后才行。你对自己的体力有把握吗?你的手……“
“你想让我亲自干这个事?”总司令的眼警觉得犹如猫头鹰的眼,目光犀利。副司令耷拉着眼皮,沮丧地盯着裤腿上溅的几星骚水,无力地说:“你不亲自干,倒让我亲自干吗?”
“谁合适谁干。我干不合适。”总司令说,“我的身份是个很大的障碍。”
“我干也不合适。不到忍无可忍一触即发的状态,我恐怕自己没有掐别人脖子那么大的勇气和力气。这些因素你不缺。”
“照你看还是我干最合适了?”
“你的身份很可能是威慑力量。你亲自动手掐一个人的脖子,这本身就挺吓人的,别人都没你优越。”
“我还真没这么想过。”总司令将信将疑地看看副司令,又反复端详自己的手,最终仍旧泄了气,“我干不合适,你干也不合适,那咱们就找一个更合适的人选吧。你认为谁肯替我去对付那根脖子呢?”
“乱叫掐掐掐拧拧拧的那个人怎么样?他的想像力比较残酷,动起手来可能差点儿。突击培训一下,或许能行?”
“你赶快把他给我叫来!”
副司令带着宣传部长脚步轻捷地来到女厕所时,总司令正在无所事事地大便。宣传部长站在木挡的小门之外,一副垂头丧气营养不良的样子,给大便的总司令兜头浇了一瓢冷水。总司令也灰心了,挑剔而仇恨地看着这位从头到脚都十分不快活的替身。与其让这么个闻风丧胆的口头暴力者去掐,倒真不如自己亲手去掐掐试试了。
“时局很紧张,秩序和纪律到了崩溃的边缘。”总司令蹲在大便池上也没摘掉耳塞,两条折叠的腿不停挪动,好像在寻找更有利于排泄的姿势。他继续说:“我在危急关头想起了你。
你喜欢动脑筋,性格老成,不爱出风头,为人也很谦虚,你是我最信赖的人了。惟命是从是你的优点和可爱之处,我希望你能保持它。因为它是赤卫军最宝贵的品质也是你的生命线之一。之所以讲这么多无关的话,是为了让你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即将交给的任务很光荣,也很危险。归根结底,赤卫军考验你的时刻来到了!“总司令习惯性地按着耳塞,聚精会神的样子仿佛是在复述收音机里的动人废话。总司令看看宣传部长苍白而没有一点指望的脸,看看副司令事不关己而高高挂起的脸,不由怒火中烧,话锋大变:”老实告诉你说吧,我想让你替我玩一次命,夜里请你掐个人,总之以你为主你得给我把他给治喽!干不干?“
“干吧。”副司令懒洋洋地鼓动,“受攻击的都是纸老虎。
再说,我们配合你,不会见便宜不占见死不救的。“
“怎么配合?”宣传部长问。
“诸如……见缝插针之类。”副司令颇感无聊,冲着没好气的总司令打了个哈欠,“我看还是算了吧,他掐自己可以,掐别人恐怕不行。他确实出不了这个风头。”
“我有那个心没那个胆,有那个胆也没有那个战斗力。”宣传部长松了口气,低落的情绪迅速爬升,说,“我在梦里什么都敢干,有一回我把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脑袋给切下来了。我端着那个脑袋跟它说话,说渴了就对着断脖子接血喝,它还问我:汽水好喝吗?我端着它就像端着个大椰子!我要老是在梦里呆着对你们可能会有点儿帮助,醒着无论如何不行。我掐不了人,我一想这件事连笔都攥不住了。我现在……特别惭愧。”
没人接他的话。总司令和副司令似乎被那个血淋淋的梦和那个无法想象的脑袋吓住了。宣传部长得到解脱,发现忧虑重重的总司令正看来看去地注目于地上用过的几张大便纸,就关心地问:“你忘带纸了?我给你拿两张去。”
“我有。”总司令说,“纸我带了,可是你给我的良好印象没有了。这比没带纸更让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去吧。”
“你有纸我就放心了。”
宣传部长说完便轻爽爽转身离去。他在梦里以切脑袋开始以端椰子告终,正如他的口头暴力论以掐脖子开始而以拧屁股宣告完结。总司令发现了这种联系,也就不生气了。那么现在指望谁呢?自己吗?而自己明明是连半个带血的梦都不曾做过的呀!真是无法可想了。
五分钟之后,响应召唤的后勤部长出现在三。三大便池畔。总司令滞留在老地方,愁眉苦脸地托着腮帮,像是再也蹲不下去了,更像是怎么也站不起来了。副司令把人带到,去外间盥洗池洗手,迟迟不露面。总司令本想让他替自己做动员,。现在只好硬着头皮亲口教唆一番了。早知掐人这么不容易,不如当初挨了骂别生气。气个半死,人又掐不成,眼看找不回面子,赤卫军也乱了纲常,这可如何是好啊!如果蹲在这儿能保持威信,就不妨永远蹲下去好了,哪怕蹲得不是人了而蹲成一座雕像。伟人的塑像群里能容纳这个平凡的姿势吗?基督受难于十字架的动作也不过耳耳,谁比谁逊色多少,历史还没发话,恐怕正比较着呢!总司令打量后勤部长,心情好多了。
“你来了。”总司令模仿一种低沉的嗓音,觉得自己像一块大理石一般华丽而结实。
“来了。”后勤部长回答。
“陪我蹲一会儿好吗?”
“我还是站着舒服些。”
“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我估计你气晕了。看来没有。”后勤部长的表情让人无法捉摸,“你的承受力很强。母亲受人侮辱,换了别的儿子早晕过去了。你比他们有出息,当妈的肯定不喜欢弱不禁风的儿子。所以,你可能是你妈的宝贝,不是他妈的而是你妈的宝贝。”
“你从哪儿得出这么混乱的印象?”
“从你大便的姿势。”
“你越说我越喜欢你了。我有重要的话对你说。你能不能再过来一点儿?” ,
“不能了。”
“那我就这么说吧。”
“说吧。你的脸不用冲着我,小心耳塞子掉茅坑里。脑袋偏一点儿,现在说吧。”
总司令正襟危蹲,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女厕所回荡着痛苦而痴迷的讨伐声和喊杀声,天真而庞大的阴谋在大便池上空吃力地飞翔,总司令的唾沫溅湿了木头挡板,后勤部长在自己的冷笑声中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用外交部长的理论解释,他这是肉麻了。
“我把这条脖子交给你了。干吧!”
“我有个小小的条件。”后勤部长说。
“你的所有条件我都可以满足,只要你能为赤卫军的铁的纪律做出你应有的贡献。你真能掐住他吗?”
“这人我掐定了。”
“我很欣慰。说说条件。”
“我把他掐服了之后,你只能要求他喊你爸爸,不能有进一步的要求。我让他喊我爷爷,你不得以任何借口阻挠。”
总司令痛苦地看着大便池,它在他两腿间像一条著名的大河一样让他心潮起伏汹涌澎湃,它要真是那条河他就一个猛子扎下去了。他决定做出牺牲,不在乎为父为子的那点儿名义上的小小得失。他把大便纸伸到下面去了。
“他要真能叫我爸爸,我就知足了。”
“我还有个条件。”后勤部长紧追不舍。
“你还有完没完?你已经成了最大的受益者,还贪得无厌就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可耻吗?”总司令的两眼不知何时发了青,霍然绿光直冒,忘乎所以地挥动着用完的大便纸,像是准备抛撒传单一样,“你别乘人之危!你眨眼间当了别人的祖宗,你已经不适合提任何条件了。你要按时行动,去准备吧,除了掐那个狂人,我对你干的说的想的一切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了。你居然想让我的……喊你……爷爷!太不地道啦……”
“这个条件对你有利。”
“你该不会让我直接称呼你什么吧?你敢提我就敢给你另外两个字……混账!”
“你想过没有,他掐住了我怎么办?”后勤部长不焦不躁,戏谑地低头看了看总司令庄严的臀部,说道,“我的条件是,一旦他反扑成功,把我掐住了,你们谁也不要帮我,也别拦他,他爱干什么干什么。怎么样,这个条件对你的胃口吧?”
“纯属废话,你以为我们有引火烧身的毛病是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还用当个条件提出来吗?有了前边那一条,你遭遇了什么都是正常的,都不是我们不能接受的。哎哟!”总司令抓着前方挡板呻吟起来, “你能不能搀我一把,我站不起来了!”
副司令闻声从外间跑了进来。总司令扶着墙慢慢向外走,另外两个人有一搭无一搭地捏着他的胳膊。总司令下肢麻酥酥的,有点儿神情恍惚,他盯住门后一把旧笤帚就说什么也不肯动了。
“我知道怎么教训你!”总司令嘟哝着,朝那柄笤帚扑了过去。他双手合拢,掐住了细细的笤帚把儿。一边龇牙咧嘴地掐,一边哼哼叽叽地骂:“狗东西,这是你应得的下场,你还敢口出狂言吗?你还敢目中无人吗?你还敢指桑骂槐犯上作乱吗?我掐不死你我就不是……我……我……”
“笤帚头上有屎嗄巴,当心。”副司令提醒他,“别弄脏了裤子!”
“我暂且……暂且顾不了那般……那般许多了。”总司令气喘吁吁地歪在盥洗池的沿子上,对笑得莫测高深的后勤部长说,“今天晚上……你照此办理,不得有误。”
“我恐怕干不了这么漂亮。”
“有了气概就什么都有了。”
“让我看看你的指法……”
后勤部长接过了笤帚,看到了总司令裤腿上的一星半点儿黄,不禁心生呕意。他一甩胳膊将笤帚扔到大便池上方的水箱顶上去了,笤帚人一样翻着跟头。
“就这么干!我们共同把他抛出去!”
总司令说道。陶醉在尚未结束的漫长而有趣的搏斗之中。
看他胜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