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卫军万岁!”
“万岁!”副司令脱口而出。
“万万岁!”宣传部长更是鬼使神差,几乎热泪盈眶而哽咽了。
室内的总司令和作战部长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外交部长迅速靠拢总司令,把半导体交出来,他甚至从挎包里搜出了一副耳塞机,也一并奉上。不过,他的表情一点儿也不巴结,倒像施舍什么似的,看着总司令的好奇表情暗自微笑。
作战部长看到一行人来到下铺跟前,连忙关闭瞭望孔,抢先躺下了。宣传部长无可奈何地回头看看副司令,副司令看总司令那边没有任何表示,就字斟句酌地说:“你这么干……不太合适吧?”他担心作战部长给自己来那个骂人的短句子,但作战部长没反应。
“很好!很好!”总司令躺在对面的下铺上自言自语,谁也不知道他针对的是什么。只见他扶着脑袋上的耳塞子,一边调频一边调整姿势,竟然把脸转到墙壁那边去了。
“把我放在我的床上,搁在他旁边。”后勤部长见作战部长还是没有腾地方的意思,笑着说,“咱们就当多铺了一条褥子,你们把我放在他肚子上边好了。”
作战部长情不自禁地往里边挪了挪。后勤部长在他身旁并肩躺下了。三一九归于平静,不一会儿,人们听到了后勤部长的喃喃低语,恰似流水潺潺,鸟语花香。
“朋友,咱们又碰到一块儿了,这一次你还想单独走开吗?”他扳着作战部长的肩膀,想把它从墙那边扭过来,扭不动,他又说:“别难为情。请问,我最亲密的朋友,你的膀胱现在感觉如何?还有多余的物资吗?”
作战部长毛骨悚然地爬了起来。
“你……妈……了个……”他哆嗦着,似乎找不到那个词儿了。但后勤部长成全了他,为他丧失的记忆补上了至关重要的一块基石,说道:“×!”
“很好!很好!不错。”
总司令抱着半导体总结了自己的感受。他一说完,和和平平的三一九就没人再说什么了。一只孤独的鸽子从近处飞了过去,静了。墨涂的糊窗纸上洒了细碎的白斑,像透明的小沙子一样。赤卫军的六颗头,浸泡在满屋淡蓝的光液中,酝酿着下一步的行动和思想,优哉游哉,越发没有束缚了。副司令从床下拉出装面包的大筐,在里面依次摸了摸,像摸着一群嗷嗷待哺的婴儿的小圆脑袋似的。
“时候不早了,过来吃它们吧。” 六
后勤部长整个上午一直在睡觉。他睡得平稳而深入,鼻子没有声音,脸部始终朝上而后脑勺始终朝下,像一具规规矩矩的尸体。副司令和外交部长在门后下跳棋,悄悄地没完没了地争论输赢优劣,在抬高自己水平的同时设法竭力地不择手段地贬低对方。“
“真蠢!你这步是用胳肢窝下的。”外交部长尖酸刻薄。副司令也不示弱,说道:“你那步好,高明,用肚脐儿下的么。”
“该你了,用脚心好好想想。”
“闭嘴,我知道你拉什么。”
总司令闲时读书的嗜好被听广播代替了。他用耳塞听,一会儿吧嗒嘴,一会儿唉声叹气,不时痛苦地或愉快地翻身,把枕头里的荞表皮和铺板弄得沙沙沙吱吱吱乱响。谁也不知道他听的是什么。不管他听的是什么,公爵和菲利普斯小姐显然是遭到排挤了。
“报时了。九点整。你把表对上。”
总司令话很少,十点整的时候又说了一次。但这仅有的两次指示都被作战部长以沉默拒绝了。到十一点,总司令什么也没说,只空咽了几口唾沫。他什么也没说,倒让作战部长无意中紧张了,似乎在分分秒秒地默算着,等待不可知的十二点整的突然到来,作战部长的眼睛在嘹望孔穿射而出,目光浩荡,却明明是视而难见乃至不见的了。
宣传部长靠着门后上铺的被垛闭目养神,在心中推敲那些起草在日记本上的所谓宣言的零散文字。日记本就在床头的褥子下面,他的眼也适应了三一九白昼的灰色微光,但他懒得把它翻出来,不想看那些由别人设计而由他记录的平庸措辞,他没有读过别的宣言,只是本能地感到宣言不应该是这样的。文章忌雷同,忌空泛,忌雕琢,忌俗语,忌拗语,忌险语。赤卫军的文章尤应有什么说什么,体现勃勃少年之灵光,然而现有的宣言草案犯了足足不下十忌,集了矫揉造作的大成大大成,想起来就令人气闷。好在四处一片昏蒙,大家也不配享用更好的暂时还没有想出来的如诗如歌的优美文字了。独怆然而涕下,宣传部长扪心自问,觉得自己虽然无涕却有怆然且独之又独,正是这样一种无奈而无助的心境了。
少年赤卫军是全世界无产阶级先锋队的强大的雷霆万钧的后备力量。少年赤卫军是全世界无产阶级的忠诚的赋有持续生命力的儿子;其骨干分子是无产阶级先锋队的各级领袖人物的光辉思想的卫兵和学生;其中坚分子是各级领袖人物的当然的想当然的理所当然的可靠而惟一的接班者和守墓人。在全世界范围的无产阶级内部,年轻的他们和年迈的及年终的他们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他们的关系是遗传和被遗传的关系;前者可以在特殊情况下脱离后者而继续创造、继承、发展后者的各项遗产,使它们在适当的时候变成自己的遗产;而后者不论在生前死后都应该有形无形地教导指引后者,使他们以新颖的方式长大成人,把阶级内部的大班小班顺利地接过来传下来,最后把整个地球掌握在祖孙万代的手中。少年赤卫军除了这个目的,没有自己的目的。少年赤卫军的基地和总部设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少年赤卫军的第一批成员由无产阶级中一定年龄的天才组成……少年赤卫军的首要任务是解决革命的理论和实践的问题,次要任务是解决革命者的住宿、吃饭、排泄等诸问题……少年赤卫军的口号是:我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既来之则安之!忙时吃干,闲时吃稀!紧张!活泼!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
宣传部长默诵日记本,几乎背全了。时而吃蜜,时而嚼蜡,脑子最终是成了一锅粥,文字也成了煮烂的米粒儿。辨不出哪些词是自己的,哪些词是别人的,他辨得出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和太阳穴的搏动,等等等等,好像一只小瓶子掉进水缸冒开泡儿了。
后勤部长在午餐之后醒来,发现枕头旁边放着一个配给的果酱面包。它比昨天晚上的那个还硬,有一股新鲜的青苔味儿。他拿面包之前首先收起腿来,摸了摸那只肿脚,被困时它像气球一样缓慢充大,现在则神不知鬼不觉地迅速变小,变得仿佛比前两年还要小了。他暂时不想下地,把面包连同那股奇怪的植物气息塞入口中,肠子轻轻蠕动起来。唾液不够用,搅拌面包渣成了搅拌炉灰渣,口水一下子就被吸了进去。他像公鸡打鸣一样伸长了脖子,脑袋一颠一颠地碰着枕头。情况很不好,渗到胃里的青苔味儿慢慢往回溢,溢到鼻腔后部,变成阿斯匹林味儿了。
“你吃东西一向这么痛苦吗?”外交部长在上铺坐着,听到动静便探出脑袋,说道,“你的荣誉已经够多了,适当收敛一点儿吧。凭白无故使这么大劲儿,我肉麻。”
“面包……发了霉了。”后勤部长含着面包屑儿微微一乐,把吃剩的面包扔到窗台上,“肉麻也很痛苦。我禁止你肉麻,我不吃了。你再想借题发挥,我只好绝食。”
“绝食倒没有必要。”总司令拔掉耳塞机,大概是节目不够理想,使他有兴趣加入别人的谈话,对生活细节进行笼统探讨。他说,“谁肉麻咱们吃谁,面包可以不吃,肉麻不可不吃,这是结束肉麻的惟一办法。你刚才说什么?面包……发了霉了?”
“到底谁在借题发挥?”外交部长打断总司令的问话和阐述。又来了情绪,脑袋里有只雄辩的兔子窜来窜去地逼他传话,不吐绝对不快。他疾言而诉:“肉麻是正常的生理感觉。
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有肉麻。如果五人以上在马路边跳舞,跳得又认真又不整齐,就肉麻了。五人以上吃冰棍是同理,吃得又大大咧咧又整齐划一,也肉麻了。凡是没有人群,只有一个人的地方,同样有肉麻。脚边一堆蚂蚁,胳膊上一片鸡皮疙瘩……于是,你肉麻了。肉麻是天赋,就像我们脸上的鼻子,你吃饭用不着它,搬东西用不着它,所以你一般感觉不到它,可是一旦有人在上面打一拳,你一摸就发现它了,非常具体。
所以有人用吃奶的劲儿吃饭,有人用吃饭的嘴吃肉麻,就等于用拳头揍了我的鼻子了,我把这种感觉称之为——肉麻。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我警告你!”总司令气得发抖,耳塞机怎么也插不进耳朵眼儿,说道,“赤卫军没有肉麻!你有牛皮癣是你的事,赤卫军知道该拿你怎么办。花言巧语的,真叫人……叫人……怎么说呢,总之,你让我恶心。”
“恕我直言。”外交部长说,“粉刺也是肉麻之一种,它是肉麻的生理之花儿。”
“你越说越脱离主题了。”宣传部长插了一句。他在调整墨汁,把一个大瓶子里的黑色液体倒进几个较小的瓶子,接着说道,“强辞夺理不能给你带来荣誉,我看你还是少说为佳。人家吃饭,你肉麻,人家又没有填你,你是吃饱了撑得吗?”
“人家肉麻,碍着你什么了?”外交部长换了攻击目标,兴致不退,说,“你只不过提供了一个令人……的新条件,我都懒得给你强调中心词了。”
“你自己就是那个词。”
“我是词也是大写的词!”
“你一边麻去吧。,,
宣传部长主动休战。害怕墨汁溅在外边,他屏住了呼吸,反扑的话一句也听不进了。他只听到了后勤部长近乎残忍的冷笑,鬼使神差的感觉便再次爬上了心头。他渴望把听觉、视觉、触觉、嗅觉在一瞬间集中起来,从时间和空间的这个点上逃窜出去,他期待着毫无目的地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
“万岁!万万岁!”
他默默地向那些墨汁欢呼,徒劳而无声,无声却胜了有声,心里竞舒服多了。有人孤独时只会骂人,只会骂你妈了个……等等,真不知天下还有万岁二字。一切都万了岁了,就一切都不在话下了。作战部长不懂这些知识,所以他心里虽然装满了千言万语,到头来却只能综合成仅仅三五个字的精而不悍的短小句子。宣传部长看了看被嘹望孔吮住的作战部长,深感这个寡言的人正在变成痛苦的化身,这化身的心脏恐怕都在流着泪口吃了。
“万岁。”
宣传部长心平气和地把瓶子收了起来。作战部长在看天看地,看楼看树,可能也看人,如果他尚未看够的话。自然,人们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就像人们不知道总司令听到了什么一样,但人们可以从他不知劳累的趴伏窗台的姿势上读到一种表情。表情常常没有意义,因为痛苦的作战部长的脸上没有什么痛苦,他在缓慢而平稳地进餐。他把后勤部长扔到窗台上的大半个面包给吃了。他吃得很老练,一点儿也不费力,也没有一点儿内疚,把其余几个人的视线全部吸了过去。正如他的沉默令人疑惑而他的骂人震聋发聩一样,他使他们几乎找不到什么话来赞美他或诅咒他。他拒绝与他们对话和交流,而他们也失去进入他内心的渠道及角度了。这一切都源于什么呢?都源于那个大门出了故障的厕所,源于他在冥冥之中得到的属于他个人的神秘悟性。这事不论从哪个角度思考,都是完全彻底不可思议的呀!赤卫军空荡荡的武库中,首先储存下来的竟是如此一具古怪的性格标本了。但是,酝酿中的惩罚步骤,难道果真是不可避免的吗?风萧萧兮易水寒,作战部长那固执的背影说明他已经涉水而去,后事也就只能听便了。
“我记得他中午吃了两个。”总司令对副司令说,故意使大家都能听见。副司令点点头,换了一种说法,指出的却是同一个事实:他超额了一个。
“又吃上别人那一份了!”总司令抬高了声音,三一九的空气顿时紧张。但作战部长无动于衷,猫洗脸似的舔着掌心里的面包屑儿。总司令没有发挥,话锋一转,盯住了坐在上铺伺机施展辩才的外交部长,说道:“你刚才提到了鼻子,不想让你失望,我现在就想跟你讨论一下鼻子。你的肉麻论很周密,可是你知道鼻子和食品的关系吗?”
“鼻子和食品没什么特殊关系。”外交部长不清楚总司令兜了多大圈子,机警地说,“我刚才提到的鼻子,一般说来,和你们刚才提到的面包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鼻子和巧克力是怎么一回事?”
“你……你什么意思?”
“鼻子和巧克力的味道关系如何?”
“这个问题我没有研究过。”
“鼻子,当然是大家的鼻子,和发了酵的巧克力的味道之关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总司令像捕捉小鸡的鹰一样威风凛凛,嗓音挂了些得意的狰狞,“你大喘气干什么,又自己一个人儿肉麻了吗?请务必回答!”
“我认为,很明显……”外交部长措手不及,说,“这里有个阴谋,或者说……是彻头彻尾的圈套!大家冷静想想,你们的鼻子往常难道不是经常嗅到各种复杂的……”
“闭上你的臭嘴!不对……”总司令关掉了收音机,但是耳塞没有拔掉,脖子上耷拉着一条白色的导线,像一位老态龙钟的失聪者。他自我纠正道,“闭上你的失灵的……门!你挨了揍才知道自己长了个鼻子!所以你根本感觉不到别人各有一个鼻子!你做厨师做得够了,我们当食客也当得够了,你还想怎么款待我们呀!你个不中用的……门!”
“我知道每人都有鼻子。”外交部长企图顽抗,却如见了猫的弱鼠,先自胆怯了,“可你们也应该知道每人都有他特有的弱点。比如我吧,从三岁开始肠胃功能就很不好,事到如今,情况愈演愈烈,就是每天喝自来水也不能降低问题的严重性,再加上咱们赤卫军没有胃舒平,也没有酵母……让我怎么办呢?我能怎么办呢!这事并不像关门那么容易,同志们……”
他说着说着竟把自己说得伤感起来了,带着浅浅的哀腔,“我知道我这个人有许多缺点,但是我最主要的缺点是生理上的散漫……主要是胃的问题……也可能是肠子的毛病。我的缺点有特殊性,改正需要耐性和严肃性,也需要时间和外界的配合。
真的,这事并不像关一扇门那么容易……“
“是三零一那样的门吗?”后勤部长又发出了给人深刻印象的冷笑,说,“你睡在我头上,又是取之于我予之于我,我只好请你关上你的窗户,请你拉上你的……拉锁儿!我给你时间,试试吧。”
“核心问题是巧克力,不是胃。”宣传部长发表见解:“更不是……门。”
“我看还是尽快结束讨论为好。”副司令把面包筐推进床底,长叹一声,“重要的是行动。我有鼻窦炎,对上述问题不敏感,可是我有某种预料。一个人长了对ItlUI ,,大家越看他,对眼儿越厉害,他不想对眼儿也不行了。大家想关门,有时恰恰关不上。我看各位的表情,似乎正面临相似的局面。”他转向外交部长,问道:“你坦率一点儿,我说得对不对?”
外交部长艰难地点头,欠了欠屁股。副司令适时收嘴。看着总司令,示意该你说了,想好了措施就尽快行动吧。见总司令似乎得了要领,他便缩回门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