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误。作为一条光彩夺目的绳索,两个人乃至三个人爬上去不是太沉重了吗?他念念不忘的不是大腿根的弧线,而是腿梢上的脚后跟。那个圆圆的深色的后脚掌像个小芝麻烧饼,摇摇欲坠地搭在花床单的边缘,就仿佛搭在餐桌的边缘,一不小心就要滚到地上去了。他想狠狠咬一嘴!
“我不要面包和水。”老校长说,“我要煤油和火柴,火柴棍不能是受了潮的。”
“我们不能给你火柴。”后勤部长放开那个渐渐无力的脑袋,说道,“纯粹的唯物主义者相信自我燃烧,记住犹太人教给你的法子,你运足了丹田气慢慢等着吧……你个老婴儿!”
“你们阻挡不了我。”
“阻挡不了你我们甘愿与你同行!”
“天啊……孩子们!”老人长叹道,“接你们入学那天,你。们的眼睛都像伶俐的小白兔一样……现在你们自己彼此好好看看,看看你们眼里毛茸茸的都是什么?你们一个个成了什么?
我可怜的孩子们……“
“我们是找不到肉吃的食肉动物!”后勤部长下意识地龇了龇牙,觉得过分连忙闭嘴。
“我们是走向老鼠夹的耗子!”
“我们是列队前进接受检阅的蛆!”
“我们是脱了毛的……鸽子!”
“我们是长了腿的……蛇!”
“我们是……”
“我们是……”
老校长在赤卫军战士语言的轰击下哑口无言了。他嘴唇裂了皮儿,嘴角起了虫卵一样的水泡,他的牙齿在萎缩,舌头的水分慢慢蒸发,成了一条海绵似的或玉米秸似的怪东西。他的后背和褥子和床板长在了一起,捆在四肢上的绳子成了他本人裸露体外的大筋和血管。他的血液像冬天的河流,冻了冰,积了淤泥,渐渐地凝固了。他等待自我燃烧,等待于烧灼中化做一团气体,而周身的细胞却冷了下去。他的眼珠上结了一层淡绿色的膜,失神地无欲地望着他的孩子们。老人思无邪,听由命运的发落了。
这时候,大功告成的宣传部长举起了色彩斑斓的赤卫军军旗。绿色的王八。橙色的苍蝇。黄色的蜈蚣。青色的马蜂和紫色的土鳖。最后,还有一只红色的巨大的蝙蝠。宣传部长出于对后勤部长剪不断理还乱的深刻友情,为其选择了与旗子本身完全相同的颜色,并使其伞状的翅膀成了整个图腾的底衬。没有人关心这面旗帜。它是幼儿园稚童的图画。总司令故作冷静地扫了一眼稀奇古怪的小动物,对无法显现的美丽的天鹅之腿感到无可奈何的遗憾。
“王八壳画得很圆。”总司令夸道,“苍蝇画得很漂亮……
只是太美化这种肮脏的飞虫了。“他没有注意副司令挂了霜的系着红领巾的脸。他问宣传部长:“ 苍蝇代表什么?”
“苍蝇繁殖迅速代表活力;主八咬了东西不撒嘴代表坚强。
蜈蚣浑身是腿代表周密和严谨;马蜂具有攻击性代表勇敢和献身精神;土鳖代表冷静和平凡;蝙蝠代表智慧和想像力以及神秘性……,,宣传部长把旗子叠起来,对众人的冷淡感到伤心,说道,“你们觉得不好,我可以用红颜料把图案盖上。我觉得我调动了自己的最大能力……我喜欢这些虫子和动物,我琢磨它们不是一天两天了……”
“把它挂在床头吧。”副司令鼓励他,同时夹带了感情上的私货,说道:“你把那个龟头再处理一下,太尖了,你仔细看看……”他意味深长地瞟了瞟总司令的脑袋,说,“实际上龟头是没有那么尖的。”
宣传部长拿起毛笔,在王八脑袋上很拘谨地做贼心虚地抹了一下。
“气氛太沉闷了。”后勤部长来到副司令身边,压低了声音说,“大家的心情有问题。你能不能接受我在三零三的请求,来点儿强烈的幽默刺激?你让他把尖龟头改成了圆龟头,你就不能舍身取义对自己的……干点儿什么吗?”
“我……没准备。”
“那你准备准备。”
“我……无法想象。”
“那你想象想象。”
“我满脑子都是伤心事,空虚极了。”
“大家都空虚,我更空虚……”后勤部长用拳头打自己的胸口,“里面全是炸药,全是炸药!我马上要炸了……”
电话铃响了。外交部长抢先拿起听筒,却被扑过来的后勤部长一把夺走。
“我是外交部长。”外交部长不服气地嘟哝着,“我有权与外界联系。”
“记住我教给你的信条,不该做的不做。不该说的……
别说。“
“喂,你是……”电话里传来一个苍老的男人的声音,“我找小佳。”
“……我就是。”后勤部长调节语调。
“……我是你父亲,你听出来了吗?”
“……知道。”
“你母亲好吗?”
“还好。”
“小佳,听爸爸的话,到我这儿来吧。”
“……不去。”
“你跟一个叛徒生活在一起会断送自己的前程的。我了解你母亲,我们参加革命前在大学念书的时候,她就处处表现了意志上的薄弱。我之所以揭发她完全是出于对革命事业的忠诚,我几十年来看着这只蛀虫藏在组织的肌体里做了数不清的坏事,我实在忍无可忍了。你不能再跟这个害人虫生活在一起,积我多年之革命经验……”
“你凭什么几十年来一边革命一边跟一只害人虫性交?你操她操得还不够吗?”后勤部长脸色又白了,继而发青,‘’你凭什么跟她配合把我生下来?你怕我没有害人虫的血统吗?你娶了一只母害人虫生了一只小害人虫,你愧对革命,你是最大的叛徒!你是罪魁祸首……“
“我知道你受了刺激,我原谅你的粗鲁。你毕竟是我的儿子……”
“我是你爹!”
“你简直……”
“害人虫已经揭发了你!”
“你……胡说些什么?”
“你在大学参加了三青团你忘了吗?你二十年前出差的路上强奸了一名少女你忘了吗?你在菜市场出出进进,平均每三次去就偷一个钱包你忘了吗?赫鲁晓夫来中国访问,你趴在马路上偷偷吻他的脚印你忘了吗?你在办公室里往同事的茶杯里偷偷吐唾沫你忘了吗?你用领袖的标准像当擦屁股纸你忘了吗?你拍马屁拍到驴蹄子上为了掩盖拍马屁的事实你把毛驴干爹给暗杀了你忘了吗忘了吗……”
“放屁、放屁、放狗屁、放狗臭屁!”
“你扪心自问,听候革命的审判吧!”
“你活活气死我了,你个小杂种!”
“你个老杂种,你不死我永无宁日!”
“你个小反革命!我……”
“你个老丫挺养的!滚你娘的蛋吧!”
后勤部长浑身哆嗦,像踢球一样猛踹电话机。几个人扑上去抱住了他。
“我拼了!”后勤部长身子乱耸,大叫,“拼了!拼了!”
“你跟谁拼?”
“我跟我拼了!”后勤部长看着一直没有亮过的日光灯,
“给我炸药!我要炸药!”
“用脸盆砸他脑袋!”总司令临危不乱,显出大将风度,“想办法快砸他一下!”
“不能砸!”宣传部长抱住后勤部长的头往自己裤裆里塞,想夹住他让他恢复理智,“我们用语言安慰他,用语言……快找语言啊”。
“世上还有安慰人的语言吗?”副司令说。
“扒他裤子……”外交部长建议。
“没话你们找话呀!”宣传部长惨呼。
“没用,语言没用。”作战部长用绞索套住后勤部长的脖子,因为乱拆系索扣没了制动装置,用力一勒竟勒过了头,但是谁也没有发觉。作战部长说,“他的归宿在于行动行动是语言的……怎么说呢,就算祖宗吧。你们看,他安静了……”
“他一安静就失去魅力了。”副司令说完松了口气,为自己的龟头松了口气。
“这人鬼点子多。”总司令言道,“有时候我讨厌他。赤卫军应该超脱,可是他老想拖我们拖到实用主义轨道上去,让我们跟他一块儿受苦。你们觉得……他是不是有点儿藐视我?”
“我们互相藐视。”副司令叹了口气,“这是赤卫军的天然品质。”他叮嘱宣传部长,“这一点请记到宣言草案中去。”
赤卫军在窃窃私语中自我安慰,谁也没有注意后勤部长渐渐膨胀的舌头。只有意识朦胧老眼昏花的老校长凭着奔赴黄泉之门的灵性察觉了这一点。
“你们杀了他!”老校长扭得床铺乱响,声嘶力竭地说,
“你们害死了你们当中最优秀的人!他死了,他先于我而死了,你们为什么不对我这么做?你们亏待了他也亏待了我啦!”
赤卫军陷入了更加剧烈的骚动。
“你干的好事!”宣传部长居然踹了作战部长屁股一脚。作战部长忍辱负重,急出了眼泪。当他把后勤部长的脖子取出来之后,发觉后勤部长的呼吸仍旧比较实在,便二话不说还给宣传部长一脚。宣传部长跌倒在床腿后边,对着自己洗脸盆里的军舰说:“……和平完结了。”
后勤部长醒来,眼神儿很宁静。他久久地看着副司令,似乎在回想一件久远的往事。
“请用你的拇指和食指捏出你的龟头。”他说,“表演一下可怜的人生吧。”
全体赤卫军夹紧了裤裆。
老校长以优美的调子抽嗒起来了。
一切都美妙绝伦。
十六
凉夜降临了。没有电。只有一个巨大的黑。二十一点整。
总司令报时之后自己也深感乏味,他发现同志们情绪消沉,对时间和时间附带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他企图披露三零六存在的生动事实以调动大家对赤卫军常规运行的信心,他尚未开口便得知这是自己在玷污自己。外交部长迟迟不肯上床,长时间守着电话像一条狗守着主人的住宅,但是电话似乎再也不打算吭声了。宣传部长打着手电,跪在水泥地上修饰他的旗帜,他在五颜六色的图案中用墨汁添了一条黑虫子。这只作茧自缚的蚕宝宝是他赋予老校长的最初形象,也是最后的形象。副司令数面包数得来了情绪,在床上铺了报纸,把大筐底朝上扣在上面厂。他发现得到的数字微小而冰凉,赤卫军的肚子两天之后将断绝充塞物的来源。他自信远非一个阴险小人,但他仍旧诡秘地把两个面包塞入自己的枕套当中。作战部长走来走去,搭在背后的绳索像一条无精打采的尾巴。他已经知道楼里栖了一只母鸽子,也知道赤卫军有人掌握了她的巢穴。他一直想询问,但一直问不出口,当嘹望孔外一无所见时他就更问不出了。在暗夜中嗓音颤动地打听母鸽子窝,这件事不论怎么想象都令他备感羞辱。他以走动来安慰自己罪孽的心脏。后勤部长已复苏,除了喉结有点儿疼痛,除了脑仁里似乎泡了一勺醋而略感不适之外,他的智慧运转如常。他坐着摆在床边水泥地上的枕头,借着宣传部长打过来的手电光用小刀片削一块风干的灯塔牌肥皂。他想以它为模拟物认认真真地为赤卫军制造一个印章。中华人民共和国少年赤卫军,他要把刻在脑膜上的这些辉煌的字顺利地转移到干巴巴的肥皂上去。肥皂在他眼中涌出了如海如潮的泡沫,洗涤干净的赤卫军乘着一串串透明的气泡,纵情起飞于阳光灿烂的普天之上了!
老校长在独知的领域中沉思。他请求了意念中所有值得一求的人,但仍旧没有人为他点燃牛皮纸一样的皮肤。自我燃烧这个一生诸多梦想中的最新梦想重蹈覆辙,毫无指望地破灭了。他流下了体中仅存的一点儿水分,眼泪奔进了白发。 ‘
“渴……”他说, “但是我不喝水。我要喝……煤油和硫酸。”
“煤油会有的。”后勤部长安慰他,“硫酸也会有的。”
“得灌他。”作战部长端过来一茶缸自来水,说,“像灌肠一样灌他。”
“我们没有工具。”后勤部长想用改锥撬开老人的牙关,想了,想换了一柄塑料牙刷。但老人的上齿与下齿焊接在一起,连一根牙刷毛也塞不进去了。后勤部长放弃了努力,乞求说:
“我尊重你像尊重我的父亲,依照物质同一性的原则你把这点儿液体当煤油当随便什么你所希望的东西喝下去吧!”
“我只喝想喝的东西。”
“你不张嘴,我们只好利用别的通道来喂你了。你咬得紧牙关可是你咬不紧……鼻孔……等等……” ‘
“彻底的唯物……是无所畏……的!”老校长躲着牙刷的袭击,碰得牙龈出血,他一舔到血腥竟拼命吮吸起来。
“没别的办法了。”后勤部长问作战部长,“你到一楼取一件东西行不行?”
“是皮管子吗?”
“是垒球,我记得体育教研室或体操房的墙角有几个圆东西……如果是铅球就算了。”
“用垒球干吗?”
“我要像往弟弟嘴里塞鸡蛋一样把垒球给他塞进去,当然塞以前要用改锥在垒球上穿个灌水的洞。别忘了把垒球洗干净,去吧。”
“看在师生的情分上……”老校长说。
“你喝不喝吧?”
“不喝。”
“那么垒球伺候!”
作战部长走出了三一九。外交部长守着电话机,向后勤部长提议说:“我们挠他的痒痒肉儿怎么样?”
“老人对这种关心无动于衷。”后勤部长说,“你们没看见我一直在数他的肋骨吗?”
“垒球也休想改变我!”
老校长发誓之后便闭上了眼睛。
赤卫军在救援大战的前夕沉默着。
作战部长穿越走廊。他并不想上厕所,但他钻进了女厕所。他利用手电搜索纸篓子,寻找外交部长所说的那种温情脉脉的粉色大便纸。如果大便纸有性别,那么大便纸上的粪便也是有性别的吗?凡是区分性别的所在,不论什么东西,都能凭借那区分而显现一种浓厚的趣味吗?他没有看到粉色的大便纸。他疑心外交部长将它当集邮珍品一样秘密地收藏了。
他来到二楼,觉得母鸽子窝就在附近。他来到一楼,觉得母鸽子窝仍在附近。他走进了体育教研室,翻遍各个角落,没有找到垒球只找到一个没有气的篮球。他又潜入了体操房,顺着积满尘土的墙根搜寻起来。脸上的红领巾脱落了。他把它重新系在眼部以下,在后脑勺系紧。他用红色的大口罩挡住了烟雾一样徐徐升腾的尘屑儿。他走近了没有扣盖的跳箱,在小棺材般的跳箱里照了照,箱底水泥地上镶着一条花边儿,是老鼠踏着尘土出征的伟大足迹。他抬起头来,一眼便看到了跳箱背后那个墙角里的情景。五六个兽蛋似的东西是垒球吗?这垒球是因为即将跃入老校长干枯的口腔才显得这么吓人吗?作战部长觉得每个垒球都长了腿,正悄悄地向他包抄过来。这时候,他听到了隐隐约约的脚步声。他呆住了。
走走停停的脚步声来自楼梯。
作战部长捡一只垒球抓在手上。脚步声伸入宿舍区之后安静了一会儿,但很快就返回迈入一楼教学区的地域了。作战部长在脚步声中分辨出了两只以上的脚,又如雷贯耳般地捕捉到一丝奇异的声音。当脚步明确无误地踩响体操房附近的楼面时,作战部长像老鼠一样钻进了跳箱,屏息不动了。
母鸽子在窝边咕咕咕地低鸣。
他确信自己听到了女孩子的说话声。女孩子的嗓音在另一个低沉的男人的嗓音包裹围困之下,像在风中摇动的柳梢,像在浊水里扇尾的小鱼儿。脚步声在楼道中静止片刻。另一双脚不知去向,剩下的一双脚稳重而迟疑地踏进了体操房。八号楼地震一般摇动起来了。
作战部长看到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