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一条没有见过的人腿,我……”
“你别激动,激动了可以先看看自己的腿。”后勤部长认为所见确实非同凡响,就像在口渴难耐的夏天突然在马路上捡到一根大奶油冰棍似的。他直起腰来,说,“我看了八眼,得到个新发明,我觉得这根肘子可以充当赤卫军的军徽。”
“你的嘲弄……是针对我的。”
“也可以把它绑在你的床单上,挂起来当油画,标题是……总司令的天鹅胆。”
“……你讥讽我。”总司令呼吸粗重。
“你准备跟她谈什么?”
“我记得她母亲是妇产科医生。”总司令又窘又烦都快上不来气了,“我打算邀请她担任赤卫军的卫生部长……”
“你果然吃了天鹅胆。”后勤部长用绑电线的黑胶布把锁孔贴上,说道,“你可以让卫生部长给你定期检查身体,掌握并操纵你的发育状态。在此之前你还是让眼睛休息一会儿吧,你的心脏都快从鼻孔里喷出来了,你的激动不成体统。”
“我……没激动。”
“你亢奋了。”
“我没亢奋!”
“你比看了天鹅的阴户还亢奋,骗谁?”
“我……”
“带着你的小萝卜回三一九吧。”
小天鹅的呼噜突然小号般吹奏起来。总司令像断了线的风筝,悠悠忽忽地往大本营走去,背影里隐藏着肉体和灵魂的深刻危机。他嘟嘟哧哧,意识恍惚了。
菲利普斯小姐顺着绳子飞下了悬崖,她黑色的连衣裙迎风盛开,像老鹰伸展的翅膀。裙中伸出两根白色的剪刀,嚓嚓地一边飞一边交叉剪动,像鹰爪一样朝公爵的脸上砸去。准确地扑向了公爵嘴里没有吃完的奶酪。小姐的呜叫声响彻四面八方,“亲爱的,你着镖!”公爵的白眼珠一下子翻上来了,叫道,“腿!饶命啊……腿!”
总司令决定抛开那条腿和腿以外的器官,准备跟思维稳健的副司令开诚布公地探讨一下对卫生部长的任命问题。依副司令对母鸽子异乎寻常的怜悯来看,对这个问题的讨论不会是没有结果也不会是没有文质彬彬的趣味的。总司令决定暂时不把这件事告诉想人非非的作战部长和外交部长,也不告诉混沌非开的宣传部长。因为他吃不准赤卫军军心的承受能力,也不想干让一条腿坏了一锅粥的蠢事。那是多么……多么邪恶的一种下肢啊!
后勤部长到尘封的一楼接电话线去了。他操作到二楼的时候,顺便撬开了演说厅旁边的少年先锋队大队部兼辅导员办公室。没有找到图章或可以制造图章之类的物质,但他在文件匣中搜出了一条破了角的队旗和一叠崭新的散发着尘土味儿的红绸子领巾。少年先锋队已经被岁月所颠覆,他吃不准还该不该把领巾系在脖子上以替代赤卫军应有的袖章。他琢磨了半天,把领巾像挤奶员一样蒙在头上了,在下巴上打了一个带有女性痕迹的结儿。感觉甚好,脑袋似乎有了温柔的依托,后脑勺就像贴了半张慈祥的大手一样。他工作到三楼,借拆电线的机会再次走进了储藏问。他想拿点儿粉笔,却在文具柜的底层找到了一堆没有用完的颜料瓶子和几枝半秃的毛笔。他的挎包增添了新的重量。感觉确实妙极了!他继续操作,但他万万没想到三零三里边有个辉煌的奇迹正等待着他,等待袭击他无所不包的智慧。
温文尔雅的副司令忘我地粗鲁了。
副司令正在女厕所里优美地手淫。
他站在最里边一个木挡中,面朝水箱的铁管子吐气吸气咽气呼气,身子像蹬自行车上陡坡一样沿着S型轨道频频摆动。
这种空前的忙碌使他前仰后合不亦乐乎了。
“……鸽子!”
副司令把自行车骑到了大陡坡顶端,在对温柔的鸟类的言不及意却又言之有理的欢呼声中,从大陡坡上俯冲而下,像一边怪叫一边扔炸弹的轰炸机一样。
后勤部长靠着厕所里间门口的墙壁,心惊肉跳地看着敌机在眼前呼啸而过,螺旋桨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他在理论上精通这个战术,却是头一次目睹实战演习。他自己的身体尚未投奔这类召唤。欲要毕其役先要利其器,而他的器还没成器,所以他看到副司令悠然鲁然成了大器,心中多少有点儿酸溜溜的感觉。然而他的智慧没有动摇,他发现了副司令深藏不露的钥匙。他要用这把钥匙打开副司令的灵魂,为这架扫射完毕的战斗机检查零件。
“干得真漂亮!”后勤部长说。
副司令如惊弓之鸟,呼地蹲了下去。
“击落母鸽子一架,击伤一百多架。”后勤部长嬉笑着朝木挡走过去,拉开了那个小门,说道,“你是赤卫军的功勋飞行员,我为你的小白裤衩骄傲。你要还有油能再起飞一次给我示范一下吗?”
“我……在大便。”副司令埋首蹲着,脖子涨满了红潮,连屁股蛋都羞红了。
“有这么精彩幸福的大便吗?”后勤部长笑得更得意了,“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樯橹灰飞烟灭……一时多少豪杰……我为你赋辞一首,掬一捧英雄泪。我看你死去活来,确实很不容易呀……”
“你的话我不懂。”副司令两眼失神地望着大便池,“我……
确实在大便。“
“我从头至尾看到了,我一直为你捏了一把汗,我怕你真从窗户飞出去,我多虑了。”后勤部长像长辈一样摸了摸副司令的脑门儿,“有三十八度多,热得不够。母鸽子的脊梁光滑吗?你给它喂了点儿什么?”
“求求你……”副司令屈服了,虚弱地擦了擦鼻子上的汗,说道,“别告诉别人……”
“你不要鄙帚自珍。”
“我的心……乱极了。”
“乱透了才好混水摸鱼。”
“请你千万不要声张。”
“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好说。”
“我希望你把这件事在赤卫军普及一下。”后勤部长晓以大义,说道,“在这方面你是羊群里的骆驼,你必须教会大家使用安全阀。赤卫军的安定团结都系于这个不常见的飞行动作,尽管非常荒谬,但我感到荒谬得有理,而且有人性。你不好意思上大课,就单独教练吧。”
“我的自尊心……承受不了。”
“这不像一个身经百战的人说的话。”
“你要逼我……我就自杀!”
“自杀前你得先把我教会了。”
“你什么不会,用我?”
“我什么都会。”后勤部长蒙着红领巾,像狼外婆一样冷笑了,“就这件高尚的事不会。快把体操的细节告诉我,你的手指头是怎么安排的,是练习书法的动作吗!别扭扭捏捏的了……再装洋蒜我用电话线拴你的小萝卜!电不死你麻死你……”
“我知道你对我有成见。”副司令哭了,“可是你不应该这么报复我。我自己也不喜欢这种事,我心里难受着呢!你知道吗……”
“你过去经常一个人躲起来找难受吗?”
“不太经常……算这次才三次。”
“……闹了半天也是初出茅庐。”后勤部长觉得自己达到了某种目的便迅速收敛了,说道,“你刚才像饿虎扑食,怎么眨眼就成了迷途羔羊?以后做事把眼睛放后脑勺上,嘴里含口凉水……提上裤子回去吧!”
“谢谢你了……”
副司令站起来,灵与肉虚脱了。他跟在后勤部长后边返回大本营,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鸽子,一只倒了大霉的公鸽子。
经过三。六的时候,他生怕未来的卫生部长会从锁孔里伸出那条腿来撩拨他。总司令告诉他的秘密是正确的。赤卫军长期孤军奋战,应该有所调剂,但是突如其来的罗曼蒂克气息委实不是能够自由呼吸的呀!该死的肘子!千刀万剐的水晶肘子!副司令掏出手指给了三。六的锁孔一枪,意犹未尽,又给了披着红头巾的后勤部长一枪。后勤部长的聪明异常的脑浆子顺着脖子往下流,像流到厕所挡板上的令人胆战心惊的淡黄色的黏痰一般的液体。该情景使副司令舒服了许多,他从身心败露的沮丧中挣扎出来了。
后勤部长在接通电话之前,给每人发了一条红领巾。他把颜料瓶和毛笔交给了宣传部长,把破了一个角的队旗奉献给总司令。
“把五角星和火炬涂掉。”后勤部长对总司令说,“画鸭头还是画天鹅腿你随便。”
“你来搞。”总司令吩咐宣传部长,“画狗尾巴还是画鸡屁股你随便。”
“我想画什么就可以画什么吗?”宣传部长摩拳擦掌,兴奋地打开一排颜料瓶,把毛笔插进了颜料浆。他闪电般地构思了红旗的左上角,决定首先在那儿画个绿色的王八。
“有形状就行,你画什么是什么。”总司令有点儿敷衍了事,只认真地补充了一句, “泌尿系统的解剖挂图不在参考之列。”
“明白了……万岁!”
宣传部长戴围嘴儿似的系好红领巾,画小王八和小苍蝇去了。作战部长把红领巾一角朝下蒙住半张脸,只露出土匪般的两只眼睛。外交部长则把红领巾叠成带子系住脑门儿,像个坐月子的女人。总司令多要了一条领巾,用两片红绸子把自己打扮成了太平军的洪秀全。副司令认定还是后勤部长的戴法时髦些,照葫芦画瓢之后借外交部长的小镜子照了照,面孔过于清秀,像个赶集的村姑了。他叹口气摘掉,采用了在小学二年级就学会的正规戴法。几片红绸子使赤卫军成了一帮乌合之众,美少年与丑少年共同愉悦而迷于修饰了。
电话铃扑拉拉响了起来。后勤部长早已做过手脚,那声音听着像大蛾子扇动翅膀甩卵。后勤部长拿起了电话。
“喂,是庐山纵队司令部吗?”
“是,你是哪儿?”后勤部长变音问道。
“我是井岗山纵队,报告你们一个特大喜讯,我们把延安包围了!”
“闭上你的狗嘴……万寿无疆!”
“对不起……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现在说吧,”后勤部长示意想说话的老校长安静,“你们到底达到哪一步了?”
“我们用一千三百人包围了延安!”
“……兵力少了点儿。”
“他们插翅难逃了!”
“宝塔山上那个砖锥子还在吗?”
“你是说延安兵团的主楼吗?”
“……正是。”
“这个硬钉子还没拔下来。延安兵团的亡命徒集中了一千多个暖水瓶,从楼顶上往下倒开水。我们井岗山纵队王家坪突击队二十七名男女勇士全部三度烫伤。本人脖子上也有六个鸡蛋大的血泡,但是本人不怕,本人与井岗山共存亡,不踏平延安那群王八蛋老子誓不为人……”
“你的血泡透明吗?”后勤部长问。
“我……我看不见自己的脖子。”
“如果透明,你用自己的尿掺胡椒面儿,每个小时抹三次。如果不透明,用法照旧,把胡椒面换成辣椒面就行了。”
“……有两个泡已经破了。”
“破了没关系。你把三分之一的头发剃下来烧成灰儿,用上边说的那种药水和点儿黑泥糊上,治两次准好。”
“为了攻延安我剃了秃子!”
“用你女朋友的头发嘛!”
“她跟着长江兵团包围黄河去了,是死是活我还不知道呢!”
“你不是还有眉毛和……阴毛吗?”
“你们庐山纵队都这么治伤吗?”
“都这么治……”后勤部长伸手示意赤卫军不许出声不许笑,“我们庐山已经寸草不生一毛不拔了。”
“你们那里战况也很激烈呀!”
“彼此彼此,我代表我们全体祝贺你们包围了延安,你们不要心慈手软,对那些倒开水的土包子你们要穷追猛打,把他们逼进延河,让他们葬身鱼腹。”
“喂鱼便宜了,我要亲自吃他们的肉。”
“很好,可以送一批里脊给我们。”
“小意思。你们派给我们的增援部队出发了吗?”
“……出……出发了。”
“听说你们派来的露峥嵘战斗队杀人不眨眼,是真的吗?”
“过奖了,他们只不过吃人不吐骨头而已,对他们的胃口尽可放心。”
“他们使用的消防车装的是凉水还是开水?有两吨吗?”
“消防车里装的是……”后勤部长脸色苍白,“三吨百分之二十的稀硫酸,高压水枪能喷三十多米……你们知足了吗?”
“廷安兵团的末日来临了!”
“你妈……”
“你说什么?你贵姓?”
“我是庐山仙人洞里的大号仙人掌!”
“闹了半天是纵队一号,久仰久仰!”
“我操你妈!”
“你……”
“我……”
后勤部长把电话扔了。铃声又响,他一脚把电话机踢翻在地,话筒飞起来掉进了床下的洗脸盆。作战部长走过来拍拍后勤部长的胳膊,外交部长从上铺伸手拍了拍后勤部长的头。通话之初还有人笑。现在没有人笑了。笑着的只剩了不能自由行动的白发如银的老校长。老人笑得比哭还动人。
“孩子们,这世界多么美好啊!”
“……鲜花盛开。”宣传部长自语。
“……流水潺潺。”副司令说。
“太阳当空照耀。”后勤部长想哭。
“少女歌声如雨。”总司令朗诵。
“……开花开的是塑料花。”外交部长又把小瓶儿端出来了,想滴一颗眼泪进去。
“每个窟窿都流脓!”作战部长嘹望。
“切你的心肝炒菜吃……”后勤部长真哭了,“事先征求你的意见,事后对你说声谢谢!”
“不管愿意的还是不愿意的,不管是白天是黑夜……”总司令诗兴因悲壮而大发,但找不到合适的词汇,他羞怯了,喃喃地说, “到处都有男人和女人在……公的和母的在一块儿……雄的雌的在一起……耕云播雨……种庄稼种蔬菜吃饭睡觉……”
“这世界多么美好啊!孩子们……”老校长在床板上挣扎,四肢动不了就用脑袋乱敲乱撞,说,“为了这美好的世界,我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了,我必须立即动身,我要把丑陋的不中用的躯壳从这个世界上清理出去!你们把我解放了吧,我的孩子们……”
“别动,老人骨头脆,再撞颅骨要裂了。”后勤部长接住了老校长的头,“你不走这个世界也丑不到哪儿去。留下来自己给自己多添点儿恶心,你就不在乎这美好啦!” “对。”总司令朝面包筐走去,“留下来多吃几块面包吧……”
“我不吃了!我什么也不吃了!”
“你必须得喝点儿水。”后勤部长摇了摇老人的头:“都干了,一滴水也没有了。”
“我不喝!不喝就是不喝!”
“你自己已经成了美好世界的一部分了。”后勤部长想撬开老人的嘴,让老人丧心病狂地咬了一口。他抽回手指嘬了嘬,安慰老人家:“我们给你弄点儿煤油你总该喝了吧?”
“煤油我喝……”老人咳嗽起来,“你们得保证先把火柴盒塞在我手上,然后把我抬到地下室去……”
宣传部长在一边听着,浑身颤抖。外交部长悄悄地把电话听筒从脸盆里拿了出来。作战部长把晾衣绳子解下,披挂在身,在屋里走来走去。副司令头疼脑涨,他索性躺下了,脑海里又极不自然地浮出了那条长腿以及腿根那段两寸来长的深色的弧线。整个世界只剩了这么一条五彩缤纷的线,牵住了他,使他不至于沉迷在大本营杂乱而沉重的窒息中。总司令正在后悔,他从副司令脸上读出了自己,他知道自己披露那条腿的秘密是个莫大的错误。作为一条光彩夺目的绳索,两个人乃至三个人爬上去不是太沉重了吗?他念念不忘的不是大腿根的弧线,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