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颂 作者:刘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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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颂 作者:刘恒-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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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发誓不把你在哪儿告诉别人。”
    “我发誓!”
    “发誓不告诉你父亲。”
    “我发誓!”
    “我相信你是赤卫军理性最坚强的人。”总司令几乎在池子里漂起来,水溢了。他扭身关掉水龙头,像河马一样缩入水中,低声说道:“在一楼教学区……”
    “哪儿!”后勤部长追问。
    “体育教研室。”
    “明白了,你多保重!”
    “慢走,打完电话务必恢复原状。”
    “知道了。”
    “你给我搓搓背行吗?”
    “你自己在水龙头上蹭蹭吧。”
    “万岁!”总司令下意识地冒出一句。后勤部长本欲跑开,又站住,问道:“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总司令嘴一滑,又轻呼一声,“万岁!”
    “……万万岁!”后勤部长感动了。
    “替我向你父亲问好。”
    “知道……万万岁!”
    后勤部长带着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睛离去了。总司令沉浸在水池中感慨万端,不由一阵吟哦。他感到自己的声音像是从一口深井里冒出来的蛙声似的,有一种凄凉而又不屈不挠的味道。他闭了眼,独自倾听。
    公爵在悬崖腰部那棵倾斜的科希嘉松树上苏醒过来,感到浑身潮湿。他以为挂在远方那颗初升。的太阳正沿着山脊朝他滚动,就像一个刚刚烤熟的面包滚出了炉膛,就像菲利普斯小姐红扑扑的脸蛋裹着一颗滚烫的头颅脱离了那根丰润滑腻的脖子。他想到夏天,和在夏天的草地上不停滚动的菲利普斯小姐的大白蘑菇一样的臀部。他又冲动起来了,他想继续飞翔。此时,从悬崖顶部伸下来一根绳子,绳头上系了足有一磅重的奶酪。菲利普斯小姐乌一般的召唤声从天而降:“公爵,亲爱的,你想喝点儿什么?”公爵想了想,发出巨大的回声:“给我来一壶爱尔兰咖啡,再加三勺苏珊娜沙糖。别忘了兑一克你每天使用的唇膏和两滴你每天使用的指甲油,当然都是巴黎缪斯牌的,我想你应该明白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不论你母亲如何挑剔我的嗜好,我是绝不妥协了!“菲利普斯小姐的哭声顺着绳子传进了公爵的手掌,一磅奶酪里原来藏着半磅多女人的泪水。又酸又臭,这陈旧的液体和情感早就共同发酵了啊!公爵果然只剩展翅高飞这一条路了。肋骨和肩胛骨充血肿胀,公爵暗知自己无形的翅膀再度勃起,不飞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了……那就飞吧!公爵在奶酪里吃出了一张纸,菲利普斯小姐在情书的第一行用花体字以十二万分的愤怒写道:“呆鸟,我诅咒你!”公爵含着一嘴奶酪晕过去了。
    总司令却栗然醒来了。他像受惊的鳄鱼一样哗地挺出水池,又扑通一下坐回去,两眼惊诧而神往地盯着厕所里间的出口。他恍惚看到了菲利普斯小姐美丽无比的身姿和脸蛋,甚至听到了菲利普斯小姐麻雀一样细碎的笑声和叽喳声。他吓坏了,浑身颤抖,好像不是置身凉水池而是被煮在一口滚开的大铁锅里。女厕所里问那些声音难道是几只大老鼠的无意跑动所制造出来的吗?难道是制造脚步声的那些不可知的外来人埋伏其问,准备对赤卫军采取不可告人的偷袭吗?那里面难道不只一个人而是三个人的六只大手正摩拳擦掌,准备将赤卫军之赤条条的总司令生擒活捉了吗?总司令想站而站不起来,觉得自己像糟面条一样烂在这口锅里了。
    “谁?”总司令哆嗦的嗓音像个感了冒的老娘们儿,“你到底是谁?你要是耗子请你滚开,你要是人就请你回答!你是谁?”
    什么也没有。谁也没有。一点儿声音都听不到了。总司令刚刚松了口气,突然发现厕所里问闪电般的一亮,不到半秒钟又黑了。这是手电!不是耗子,也不是菲利普斯小姐。而是实实在在的外人,一个神秘而阴险的敌人!总司令后悔让后勤部长拿走了手电,不过即便自己手里有光又能怎么样呢?他想喊救命,但是这两个字卡在他舌根上,就是吐不出来!他只有自己救自己的命了。
    “别跟我捉迷藏了。我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请你出来吧!”总司令光着腚寻找庄重威严的语调,使之与自己的地位和身份相称。他基本上达到了控制自己情绪的目的,尽管不知道对方的反应如何,他还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让我们彼此介绍一下好吗?我是独立八八八少年赤卫军的创始人,也是这支队伍的现任特命全权总司令。我今天夜里出来办点儿公务,我们大部队的集结地离这儿不远。请问,你是哪一部分的?”
    没有声音。那人是在地上卧倒趴着呢,还是在大便池上守株待兔蹲着呢?总司令的声带自由伸缩,已经刹不住了。
    “如果你是朋友,欢迎你参观或参加我们的赤卫军。如果你是敌人,我必须向你指明,请你退避三舍不要轻举妄动,因为整座八号楼都在我们的火力控制之下。只要我打个喷嚏,我的下属就会包围这个女厕所,让你插翅难逃。但我不想这么做,因为我不能想象我们光荣的赤卫军在这栋楼里会遇到不共戴天的敌人。我们的友善使耗子和蝎子都视我们为朋友,难道你不比它们更有理智更少卑劣和恶毒吗?你最好站出来,让我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说句话也行,好让我认定我不打那个喷嚏是值得的。你一定是个腼腆的人吧?很高兴与你相遇,你如果不出来,那我只好屈尊进去了。但愿我坦率的样子不会吓着你……”
    大便池的三合板木挡“咚”的一声,接着传来物体落地的声音,好像是笤帚。总司令吓得心脏发疼,无意中摸到了水中泡着的生殖器,发现它已经有三分之二或五分之四缩到腹腔里去了。这可如何是好啊!他不想喊救命,但是他想光着屁股逃回三一九。他觉得厕所里间那个蠢蠢欲动不言不语的东西肯定不是人,而是一个青面獠牙略微带点儿可怕的幽默感的魔鬼。
    他在逃跑之前软化它,争取它的好感。
    “不论你是朋友还是敌人,在没有见面之前我都把你当做赤卫军的候补战士。我首先向你介绍一下组织的概况。少年赤卫军是无产阶级先锋队的低龄预备队,我们的队伍是渺小的,但我们的目标是远大的。少年赤卫军由一群自命不凡而又脚踏实地的天才组成。
    他们口才良好,只在很偶然的时刻才笨嘴拙舌。他们善于分析平凡事物中的复杂性,并把这种复杂性简洁地加以归纳。当然自己打自己嘴巴和反复无常是他们的又一个显著特点,但是这个特点是内向的,不会对外人包括你造成任何侵害。最后我不得不告诉你,少年赤卫军没有血腥记录,但是他们的一举一动和每一个眼神儿都会向你证明,他们是杀人不眨眼的人。只要组织需要,他们会在没有石磨的情况下把一个首尾俱全的人磨成红色的豆腐,他们会笑眯眯地喝掉那些红墨水般的豆浆,把眼珠子、耳朵和脚趾头等等当点心一样吃下去。你最好想象我英勇的下属们的笑容是甜蜜的,暴力并不是他们独有的专长。你想见见他们,拥抱他们吗?如果你过于腼腆,那么先让我拥抱一下你,对你表示热烈的欢迎吧!“总司令浮出水池,抓住了拖把。他一抓到图腾一般的拖把,心情立即改变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对牛弹琴,是在自我恫吓,一切都显得格外滑稽而令人羞辱了。厕所里除了他根本不会有第二个人,否则在他语言的攻击下,哪怕是一只小爬虫也会蹦出来说一声谢谢了。他感到愤怒,生自己的气,生厕所的气,也生这漆黑夜色的气。既然可以自己给自己表演胆怯和低三下四,为什么不能自己给自己表演勇猛和怒发冲冠,以挽回自己主观领域的损失呢?他举起拖把像高擎着一柄战斧,挺着赤裸裸的身子像原始野人一样朝厕所里间那排无辜的木头挡板扑了过去,杀了过去!他厉声吼道:”狗娘养的!你他妈出来不出来?我宰了你个小杂种……你他妈活活气煞我也!万岁……我拍死你!哎哟……”
    他刚刚踏进里间门口,脑袋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笤帚。打得并不重,却极其突然,他的光脚板在湿溜溜的水泥地上闪了几个踉跄,整个身子轰地一下倒向挡板,又被挡板弹回,四脚朝天跌翻在一团明亮的手电光束之中了。
    “救……”
    他的喊声噎在喉咙里了。他看到了一双粉色的塑料凉鞋,看到了光滑的腿肚子和两条丰满的大腿,看到了窄小的黄色的三角裤和绸缎一样光滑而平坦的腹部,看到了那两丘一样的胸脯和一条硕长的的颈项,看至了一张灿烂的美妙绝伦的嫩脸蛋和一枚小枣似的紫幽幽的嘴唇。他以为自己的幻觉出现了巨大的成功,一个影子应召而至了。
    “菲利普斯……”
    “流氓!”
    “听我说……菲……”
    “流氓!”那枚小枣一样的嘴啪啪地像吐枣核儿似的往总司令脸上发射着现实的诅咒,最后一粒打击总算让他稍稍清醒,“你凭什么跑进我们的厕所……流氓!”
    “请允许我解释……”总司令顾不得爬起来,脸朝下掩住了自已的身体特征,蹭了泥水的屁股肮脏地可怜巴巴躲着手电光的追逐。但对方没容他解释,又劈头给了一笤帚。打完骂完之后,那两条光滑的大腿开步走,竟从他的同样光滑的脊梁上迈了过去!总司令在混沌中蒙受了胯下之辱,但他男性的尊严却受不住那无限轻蔑的一啐。当那个妖娆的小枣嘴巴将一口唾沫吐在他后腰上;而那两条美腿和一座小臀扬长而去的时候他遭受了赤卫军开创一来乃至有生以来最为沉重的打击
    “救……救……”
    “总司令像公爵一样晕了过去。他干干脆脆无牵无挂莫名其妙的晕了过去。这是拉稀所致,否则一个脸上长着粉刺小腹绒毛清幽的肥胖胖的总司令,能受不了少年异性并不特别香的一口小小淡淡腥腥的唾沫吗?
    “……菲……利……”
    总司令的小罗卜丛腹腔悄悄的伸出来了。
                                  十四
    后勤部长进入了一楼教学区。积雪一样的尘土在手电光环中升腾,后勤部长脚下烟雾弥漫。他走过标本厅、美术教室,接近了体操房。他看见了墙边并排陈列的山羊、跳箱和跳马,看见了胡乱堆积的十几块体操垫子以及倾倒在窗前的双杠和高低杠。它们像死尸一样无声无息,散发着尘土的霉味儿。后勤部长抛开了它们,带着准备充分的冷静情绪侵入了隔壁的体育教研室。然而,当他打开裹成筒状的体操垫子,打开层层包裹的油画布和破球衣,还是游子归乡般地激动了。黑色的电话被人塞在没有充气的咧着大嘴的破篮球里面,球皮让小麻绳十字交叉捆的结结实实像个不伦不类的点心盒子。后勤部长连打开它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躺在体操垫子上,把篮球紧紧抱在怀中,小心的剥开它,像是给情人卸去了衣装。电话铃突兀地机枪扫射般的吼叫起来。他用肚子迅速的压住了它并迅速地想到了黄继光的英雄事迹,他觉得自己就要哭了。肚子在流血,肠子在血河里向外漂,子弹头在脊椎骨上呯呯弹落,但是电话铃仍在频频射击,射击!
    后勤部长抓起了听筒,像抓起了一枚手榴弹,他不知道自己将和谁和什么同归于尽。
    “喂,老李在吗?”一个女人的声音。
    “这儿没有姓李的,你要哪儿?”
    “肉类食品仓库。”
    “错了。”后勤部长咽了口唾沫,“这是养鸡场。”
    “养鸡场?”
    “对,养鸡场夜间值班室。”
    “怎么又串线了?”
    “串线是电话的功能之一。”
    “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该半夜三更乱打电话。”
    “你少他妈跟我耍贫嘴!”女人看来是个泼妇,说话象母鸡刚刚下了蛋一样,“你他妈到底是哪?你敢骗我,我们老李可不是好惹的,告诉你说!”
    “老李是你姘头吗?”
    “放屁!他是我丈夫。”
    “这跟姘头是一个意思。”
    “你肯定是仓库的!”女人尖叫起来,“我知道你跟他不是一派,敢告诉老娘你是谁吗?”
    “我是种鸡饲养员。”这个意外的电话使后勤部长愉悦起来了,他认认真真地告诉那个没有教养的老娘们儿,“我们这儿有玻利维亚种鸡,八块钱一只,你要可以便宜点儿,你要吗?
    不要白不要……“
    “明天收拾你!”
    “注意,种鸡钻电话线朝你爬过去了。”
    “王八蛋!”
    “祝你成功!”
    后勤部长放下电话,仰面朝天倒在垫子上。他笑了。怕老李的妻子再来捣乱,他把听筒斜搭在支架的边缘。安静了几分钟,他拨动了那个默诵多日的令人心哽的电话号码。
    忙音。再拨。通了!
    “……万寿无疆!”一个年轻的男声。
    “万寿无疆!”后勤部长嗓音哽咽。
    “这里是地质学院红色长征造反兵团娄山关战斗队的临时指挥部。您找谁?”
    “那里不是家庭住宅吗?”
    “我们前天占领了……你找谁?”
    “我找……”后勤部长说出了父亲的名字,小肚子和后腰奇怪地抖动起来。
    “找他?你是哪儿的?”
    “我是独立八八八少年赤卫军。”
    “找他干什么?”
    “……想核实一份材料。”
    “很可惜。他前天夜里吃了一百八十多片安眠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了。你们要哪部分材料?只要可能,我们愿意提供你们感兴趣的任何东西。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
    后勤部长猫捕鼠似的咬住了篮球,牙齿格格地像锥子一样刺穿了腥臭的胶皮,眼泪喷淋四落。一百八十片安眠药!安眠药!
    “喂、喂!你怎么不说话?”
    “……我跟总司令商量,稍等……”
    “好的。”
    后勤部长竭力想象玻利维亚种鸡是什么样子,他赋予它足有半吨的体重,想象那泼妇裹着被子在它的追逐下仓皇逃窜的生动景象。他重新拿起听筒,牢牢控制着如烟的语调。
    “喂,娄山关,我是八八八。”
    “听到了,商量得怎么样?”
    “我们感兴趣的任何东西你们都愿意提供吗?”
    “我们对战友没有保留。”
    “我们……要他的尸体。”
    “对不起,昨天烧掉了。”
    “……骨灰也行。”
    “骨灰?骨灰有什么用呢?”
    “是这样的……我们组织得到了一颗中南海赠送的芒果种子,栽种的时候需要一种有意义的又无伤大雅的肥料。我们认为骨灰比大粪汤和臭鸡蛋更合适一些……”
    “用敌人做革命种子的肥料不算合适吧?”那个年轻的男声越发诚恳而周密了,“我们兵团也种了一粒芒果。肥料问题伤透了大家的脑筋,起初有人提议用血肉之躯的一部分,等收集了一斤多手指甲和脚指甲才感到很不严肃,最后我们每人抽了20cc血灌进去了,提议用指甲的人献了400cc !现在,种子已经发芽,叶子是浅红色的,首长来参观的时候表扬了我们。你们也如法炮制吧……”
    “那么骨灰……”
    “我刚刚听别人说,你等等……噢噢,撒了吗?撒了……
    喂喂,同志,别人刚刚告诉我,那些骨灰让他老婆当毒药撒在护城河里了,她说要毒死所有的人。他老婆运动初期就疯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后勤部长说,“她会制造砒霜。”
    “不是砒霜,是淀粉和盐。她到处放毒,但每一次化验都证明她是妄想,她还用过富强粉和白糖呢!这个反动女人纯粹是痴心梦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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