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我把它连根儿吮下来!你不是要听吗?我看你拿什么眼儿听……“
“我用鼻子听!”副司令也恼火了,他想起了宣传部长写在日记本上的咒语,便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王八!”
“你说什么?”
“王八!”
“你的比喻针对谁?”
“针对一个类似王八的东西。”
“你敢……侮辱我?”
“你别自告奋勇。”
“你也敢……拿比喻糟踏我?”总司令受到沉重打击,一时丢弃了关于彼此耳朵的渺小争论.开始高瞻远瞩于更紧迫的问题,说道:“你是我最亲密的同谋,除了耳朵我关心你的一切,胜于关心我本人。你斤斤计较听不听的蝇头小利,我是恨铁不成钢才说了以上那些话。如果我言语有失,你也不妨谈吐出轨,可你为什么恶毒地联想到……乌龟呢?你是不是有意配合了他们的陷害,鉴于你我的关系,在我不幸之日,必将也是你落难之时,你伤我的心是助纣为虐,望你三思而后行,行而勿言王八,我是你的同谋……我们谁也别想离开谁!”
总司令站了起来,有拥抱副司令的意向,副司令连忙闪开了,导线拉着总司令前进了好几步。两人终于明白,只要各守其志,他们确实谁也离不开谁了。音量降低,总司令正在主动退却。副司令走到门旁,又走回来,总司令默默跟着他,痛心无语。
“你的不幸不可能是我的不幸。”副司令背对着总司令说,“我的不幸在于不能直接推动你的不幸。我们俩的不幸是不一样的不幸。你自以为不是不明白我的不幸,到头来我不会不看到你加重了自己的不幸。我为你的不幸而不幸,但是我不是不能一点儿也不在乎你的不幸。不是不能一点儿也不答理你的不幸!有了夜里的不幸,你爱怎么不幸就怎么不幸去吧,我已经深受牵连够不幸的啦!你别跟着我好不好?还嫌我不够不幸吗!”
“我没跟着你,是收音机跟着它的耳塞机。鱼儿离不开水,我能拿你怎么样呢?瓜儿离不开秧,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总司令跟在副司令背后亦步亦趋,用宿命的口吻说道,“我觉得我们的不幸完全纠缠融合在一起了,一根藤上的一对儿苦瓜,咱俩息息相通!我从你背部知道你听到报时声了,告诉我,现在到底几点了?天亮了吗?太阳跳到什么地方了?跳到八九点钟的高度了吗?我这么屈尊问你,是因为时间一向是在我的耳朵里呀!快说,我一分钟也不能懵懵懂懂地呆着了!”
“我跟你的习惯不一样。我不想报时。发布时间并不能使一张嘴变成伟大的嘴,只有你才抱有这种幻想。”副司令看到总司令的手指头又有些可疑,便说:“别拔!声音扩散对谁也没好处。在你睡觉时,我从走廊里至少听到了七次脚步声,七次!”
“七次?”总司令愣住了。
“要么是八次,或九次。”
“九次?”总司令胆怯地问, “是九个不同的人还是同一个人?”
“不可能是一个人,因此也不可能只埋伏了两个耳朵。我不反对跟你争论是非,但是我们必须保持刚才的音量。我知道你心怀恐惧和不满,你的心跳声盖过了说话声,可是你不能进一步聒噪,你得到此为止。”副司令挺起了微偏的脖子,像探针一样停在三一九变成淡蓝色的空气中。说道,“又在走,你听?”
“听什么?”
“有人炒菜。”
“炒……菜。”
“炒菜。”
“你大概没有听出炒的是什么甲鱼丝儿吧?”总司令什么也没听到,怀疑副司令在虚张声势,愤愤地说,“请报时!把时间交给我!”
“你现在不需要知道这些。”
“你听明白。我不怕乞求你!”
“你用乞求吓不倒我。你已经不是昨天那个人了。”副司令说:“我也不是了。”
“我要……”总司令表情十分痛苦。
“你要把我怎么样?”
“我想……”
“你想把我怎么样?”
“我打算……”
“你打算指使谁惩罚我吗?现在除了指使你自己,你还能指使谁!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云雨不定,你动摇了赤卫军互相信赖的基础!你是自食其果……”
“我准备……”
“还准备什么,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副司令说,“你用不着准备什么了,收起你那颐指气使的样子,它令人作呕。从赤卫军成立的第一分钟开始,你那样子就令我作呕。”
“可你直到现在也没呕。”总司令说着,哆哆嗦嗦地抵近门板,以万分沉痛的心情扭动门把手,扭几次而不开,哆嗦随之加剧。他歪着半张脸说道: “你吐你的,把钥匙给我,我要……”
“你要把赤卫军葬送在外人手里?”
“我想……”
“你那纯属梦想。”
副司令坐到自己枕旁,用导线把走投无路的总司令拉回来。总司令终于屈服了,拱手交出收音机,却令人惊愕地再度扑向了紧锁的房门。副司令看着这个瓮中之鳖,深感不可思议,自己居然曾经尊重过如此猥琐的小人,真是有眼无珠了呀!
“万岁……”宣传部长醒了,脸上挂着从屠宰厂下夜班归来的疲倦表情。他没醒清楚,喃喃叹息道:“……血,无产阶级的鲜血流成了河……赤卫军烈士血如泉涌啦……我的天!太甜了,不好喝了……”
“行了,差不多就行了。”副司令敲了敲铺板,笑语,“别呛着。”
“……场面真壮观,可惜无法再现了。”宣传部长走出梦境,恋恋不舍地坐了起来。他一眼看见了抓挠门把手的总司令,目光又渗出了一丝梦意,说:“他这是……干什么呢?想逃避流血吗?懦夫……这没有用,一点儿用也没有……全倒下了,鲜血流成了河……”
“没完了你?”副司令拍他的腿。
“完了,全完了。”
“快看,床头有个土鳖。”
“在哪儿?!”
宣传部长激灵一抖,彻底醒了过来。副司令没容他回味,已经走向了后勤部长、作战部长和外交部长。他一一唤醒他们,犹如革命家唤醒了沉睡的包括刁民在内的大众,他英明地向他们指出了局势的关键所在。
“有人要出卖我们!”他说。
“他想背叛赤卫军!”他又说。
“在战略上要藐视他!”他说。
“在战术上要重视他!”他又说。
“警号已吹响,众位看着办吧。”他坐回自己的铺上,总结道,“我们要对付的不止是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我不敢肯定他咬了人是否会撒嘴,当心,同志们。”
唤醒了民众,副司令需要休息一下了,需要观察一下三一九小小的历史进程了。他摸了摸头侧那块从总司令耳朵上剜下来的脆骨,觉得它已经与自己的头颅融为一体。他把收音机放在肚皮上,欣赏革命音乐和革命传声筒的无穷朗读,耐心等待下一次庄严的报时声。
“求求你……”总司令真的要乞求了,“请把钥匙交……
拿……请把钥匙……赐予我吧!我没别的意思……“
“稍安勿躁。”
副司令似乎在安慰收音机里那个像炒崩豆一样念社论的远方同志。几个人正在向门口聚拢,像蒙昧的喜欢凑热闹的人民大众一样。副司令觉得自己就要达到目的了,他只等火上浇油,抓紧时机来他一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他要乘胜前进!
“万岁!”宣传部长在总司令背后一尺的地方,小声而坚决地嘟哝了一句。
“万万岁!”副司令心里发出响亮的回声。这由后勤部长最初叫响的句子有了越来越广泛的意义了。
后勤部长绕开令人很感兴趣的一反常态的总司令,站到副 。 司令眼前仔细端详,嘴角抿着一丝惯常的冷笑。
“我们都没把他弄成这样,你用什么手段把他逼到这一步了?”后勤部长说。
“我跟你们心领神会。”
“你的翅膀这么快就硬了?”
“我压抑得太久了。”
“这我倒没看出来。”后勤部长贴近副司令道貌岸然的脸,一个汗毛孔一个汗毛孔地看着,分析着。作战部长走过来对后勤部长低声询问:“你需要我们的工具吗?”
“现在不需要。”
“用了说一声儿。”
作战部长走开了,他脖子上绕着绳索,像满人的奇长无比的大辫子缠成了一堆。他在总司令身后踱步,发出无声的恫吓。副司令也受了影响,喉头发紧,已经被消化掉的夜半的感受仓促地涌了上来。
“我的处境很微妙。”副司令说,“你们应当正确理解我。”
“你认为你有资格吩咐我们应当怎样不应当怎样,是这样吗?”后勤部长继续检查副司令的脸皮。他说,“我看不到一丝理由。”
“我已经……反戈一击了。”
“我觉得你像个包紧的蛹,早晚得破壳飞起来。”后勤部长不理会副司令流露的点滴软弱,讥讽地言道,“但是我不知道你是一只蛾子,还是一只苍蝇,还得看。”
“不用看了。我是一只蝙蝠。”
“天啊!”宣传部长在人丛里呻吟了一声,“真是见我的鬼啦……”
外交部长一直未语,他仔细看着想站站不稳想蹲又蹲不下去的总司令,渐渐地有了心得。他搓着手走开,兴奋地看着大家。
“这种状态我很熟悉。”他说,“我敢肯定他憋不住了。憋的什么我不敢肯定,但我敢以我的嘴的名誉担保,他显然是再也憋不住某种东西了。不信你们看他的眼神儿,被一百只狼追着才能有这种眼神儿。你也有今天!但我不想效法你,我不踹你的屁股,咱们惺惺惜惺惺,我摸它一下……”
“别动!”总司令怀着满腔难言之隐贴在门板上,“动……
动就毁了……“
“他想干什么?”后勤部长问。
“他想拉稀!”作战部长愉快地说。
“正确,不可能是别的了。”外交部长对大家说,“他踹别人可以,我摸他一下不行,这就是他的逻辑和本质。我很高兴他接替了我,咱们等着闻赤卫军缔造者的伟大味道吧!苍天有眼,他也有今天……”
“还没到你嚣张的时候呢。别谎报军情。”后勤部长正告外交部长,“他要拉不出稀来你替他拉。”
“他要拉的不是稀我把肠子拉出来!”
“一言为定。你先一边呆着去!”
“我巴不得躲远点儿呢。”
后勤部长把作战部长拉到一旁,问道:“你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喜剧抱什么看法?他的表现跟你在厕所的经历有什么契合的地方吗?他的痛苦很反常,都让我无法理解了。我觉得他不怕拉稀,他是担心把残存的最后一点儿尊严拉没了……你说呢?”
“他是怕这个。不过……”作战部长干咽唾沫,“这一拉他的资历就全完了,他是怕搞脏了自己的业绩。他死要面子,顾头不顾腚!”
“我也这么看。”后勤部长为作战部长整理整理绳子,说道, “咱们共同探讨下去吧,还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去开掘呢……”
“不客气,咱俩一块儿挖!”
总司令的身体已经软下来,他沿着门板往下滑,双目紧闭,牙关紧咬,仿佛叼到了赤卫军和自身的命脉,像王八那样再也不撒嘴了。他肚子里和嗓子里咕咕直响。
“陷害!陷害!咕!这是陷害!咕咕!这是有预谋的陷害!
咕咕咕!枯差差差差差……差……“
全体赤卫军像躲炸弹一般从失去控制的总司令四周窜了开去。副司令看着他的民众,深感不是他唤醒了他们而是他们唤醒了他。他觉得他们不是他想象中的一时迷途的羔羊,而是一些胡作非为不可救药没有心肝的东西,简直是一帮畜生了!
“你们……陷害了我!”
总司令坐着一摊黏液,像个参禅的吃素的佛,很不情愿地背诵着沉重的经文。他在虚空的境界中找不到第二句人话来诉说了。
十一
楼里确实有外人的脚步声,除了近乎于人事不省的总司令没听到,其他人都听到了。这就是说,那个凌晨敲门的瘟神没有走,或是走了又回来了。他们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也不知道那人究竟想干什么。如果那巨鼠一样塞塞率率走动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或更多一些的人,他们究竟准备干什么就更不可知,也就更神秘了。莫非真是在筹备对赤卫军的突然袭击吗?莫非是校工在清查临时仓库的物品,准备把没有生命的东西都留下,而把有生命的一切都驱逐出去吗?
“十二点整。”副司令在报时,与当年总司令的口气如出一辙,不过他自己没有感觉。大家也如对总司令一样,没有人理睬他。同志们都在思考与时间无关的事情。
外交部长首先觉察了局面有值得追究的地方。如果赤卫军的决议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那么他必须在睡眠以外的时间里每十五分钟出行一次。如果他过十五分钟没有出去或根本出不去,那么赤卫军的决议就不是神圣的;如果过了几个十五分钟他仍旧不得不呆在室内,那么赤卫军的光辉决议就不仅不是神圣的,而且是可以侵犯的,甚至是可有可无狗屁不是的东西了。外交部长觉得指出这一点有利于维护赤卫军决议的严肃性,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害处,失去每十五分钟出去一次的机会固然有点儿别扭,但毕竟算不上多么了不得的损失。如果说有什么损失,就是他不能使别人更经常更不耐烦地注意他或欣赏他乃至诅咒他了。不过,有能量更大气味更浓郁的总司令蹲在那儿,他就是几秒钟出去一次也未必能够引人注目了。所以,指出集体决议和自己行为之间的矛盾,更适合被看做是无私的举动。假如这举动竞被人看出了理想主义,外交部长琢磨这也并不是他不好意思接受的。人们以往只注意他的缺点,现在他们理应接受一下他的思想光芒的照射或照耀了。
“我很痛苦。”见大家普遍无动于衷,他又说,“我非常伤心。”大家的反应还是不太明显,他就走到三一九中央,两眼朝上看着天花板和从来没有亮过的日光灯,用烈士咽气前的口吻叹息:“我难受极了,难受死了!”他想大声质问你们的耳朵都塞了猪毛了吗,但他没敢问,怕与自己的悲伤表情不符。
宣传部长走过来安慰他,说:“你忍耐一点儿,我们过去也忍耐过你。他来势比你猛,但你也用不着五十步笑百步。你难受死了,大家就活得好受了吗?我连一颗面包渣儿都不想吃,吃不进去,鼻子都给熏得失灵了。不满你说,我往你跟前一站,感到你前所未有的清新。你应当高兴才是,别难过了……”
“我不是为自己痛苦。”
“我不记得你为别人痛苦过。”宣传部长说,“怎么,你养成新的习惯了?”
“是老习惯,我想出去。”
“让大家泡在这里,你一个人逃出去,你好意思吗?能忍心吗?”
“我不是为自己出去!”
“你什么时候为别人出去过?不是为自己,谁请你出去了?
你的问题你自己要不知道,别人还能不知道?你出去是因为你自己,你为自己出去是迫不得已,这用不着辩解。“
“我是为了赤卫军才想出去的!”
“你出不出去都无关紧要了。”宣传部长觉得安慰这个人有点儿多余,散淡地说道,“你反复强调这件事说明你对自己缺乏了解,你在他成为主要矛盾之后已经降格为次要矛盾了。你的痛苦没有道理,除非你嫉妒他。我看你还没有堕落到这个地步。”
“不是为了赤卫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