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前额与后脑勺之间去了。他的眼大大地睁开,横眉立目,总司令用手电照上去,像点亮了两个大灯泡,瞳仁闪闪放亮。总司令看着这个完全丧失了礼貌的下属,时惊时恨,时怒时怕,简直不知道依自己的身份说点儿什么才好,简直就想不顾自己的身份索性晕过去算了!
“你能不能给我把眼闭上!”总司令外强中干,提的要求不伦不类。
“充血了,闭不上。”作战部长龇着牙回答他,还努力地笑了笑。
“闭不上你看天花板,老盯着我干吗!我觉得我没什么可看的……”总司令说。
“你比天花板值得看,你自己别蒙在鼓里。”作战部长充满了新生的智慧,说道,“这里没有比你更引人注目的人了。不信你问问我的导师……我知道他的思想,因为他首先通晓了我的思想。我们可以互为代表。我的导师正在全力以赴研究你,我这么看着你是不由自主。你不想让我看可以钻到床下去,可是你渗进水泥地也阻挡不了别人的研究。你还是听天由命吧,比起你面临的其他问题,我这么眼巴巴看着你等于是对你的安慰了。我说的对吗?”作战部长用后脑勺磕磕木床,问后勤部长:“我没有说什么你没想到的话吧?……憋死我了,太舒服了……我歇一会儿,有话你亲自说,他好像不信任我……”
“你刚才的话极其正确。”
后勤部长坐在自己的铺上,作战部长就吊在他的床边,他伸手便能触到作战部长绷得直溜溜的大腿。他看到作战部长生动的背影,就不怀疑作战部长前边的脸将是怎样生动的了。他完全可以理解总司令的心情,面对一个战胜了自我战胜了茅房正准备与一切值得一战的事物决一死战的人,面对这个人的这张脸,有谁可以逃避正视自己的灵魂呢?
后勤部长只是略微感到作战部长的个性进展太迅速也太凶猛了,担心它会闯入自己不可知的境地。看看他阴阳怪气而又天衣无缝的言论,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吗?
“你真是青出于蓝而显著地胜于蓝了呀!”后勤部长从侧面推了他一把,使没有防备的作战部长拳击沙袋似的摆动起来。
作战部长一语不发,在总司令打出的手电光线之中,他尽可能扮了个十足的鬼脸,把舌头长长地伸到下巴上来了。
“你这么自作多情到底是为了什么?”总司令把手电扔到铺上,愤然说道,“你费那么大劲儿做出这种丑态,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真不明白你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你想达到什么目的可以说嘛,何必弄得人心惶惶。你说!你做这种幼儿园的游戏,目的何在?”
“你的发现就是答案。”作战部长说。
“他在启发你。”后勤部长帮腔。
“启发我什么?怜悯吗?”总司令说,“告诉你们,怜悯,我这里没有!我就是有,也不是给你准备的,你趁早结束这种没有意义的勾当,赤卫军不欣赏你这种滑稽。”
“我启发你什么你心里明白。”作战部长想把绳套往喉结上移,但是不成功,它总是往下巴颏滑,这使他惋惜和烦躁。他说,“你的心现在是五味儿俱全了吧?我竭力把你想象成大便池,但是你连做大便池的勇气都没有,我要继续启发你!”
“他在启发你的良心。”后勤部长说。
“他还是骂人更有启发性。”总司令说,“想故作惊人之举,外人敲门的时候他完全可以把门打开,把自己吊在走廊里,广泛地贩卖式地启发启发嘛!启发我有什么用?启发我采取更有力的措施来整肃赤卫军的纪律吗?谁对这件事的后果负责,不久就会明白的。他愿意在那儿吊着就让他吊着吧,我只希望大家记住他的一举一动……”。
“我的启发见效了!”作战部长说。
“正是这样。”后勤部长又从侧面推了作战部长一把,但这一次作战部长已有防备,只把脖子向上一挺就站得很稳了。后勤部长对总司令说:“他想启发你成为一个勇敢者,一个知道因果关系的人。他的目的同时也是我的目的基本达到了。你真的能记住他的一举一动吗?”
“我刻骨铭心!”总司令说。 “你理应如此!”作战部长说,“有朝一日别忘了我刚刚教给你的细节,这事做起来肯定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容易,但也不会比你看到的更困难。咱们走着瞧。“他往四下里看了看,”我要把自己解下来了,你们谁肯帮我一把?”
“我来帮你不会给你添麻烦吗?”在床后观察了很久的宣传部长用沙哑而崇敬的嗓音问道,“我的意思是说……我要帮你的话,不会因为失手造成不可挽回的差错吗?我觉得这个绞索对我来说太深奥了……”
“添不了麻烦。”作战部长疲倦地歪着脑袋,“你没有那个水平,把手伸过来吧。”
“你的脖子质量比我好。”宣传部长一边解绳子一边说,“你知道我刚才想了些什么?”
“你想抱着我的腿往下拽?”
“是的。”
“你很善良。我知道将来怎么报答你。”
“不过这个想法没有另一个想法重要。”
“嫌绳子没勒紧打算加上你的手吗?”
“不是。我一直在想,早知道是这个样子,抢在你前边钻进去就好了。”宣传部长把绳套从作战部长脖子上端起,像摘下了一个花环,看他迷恋的样子似乎是准备给自己戴上了。他说:“我从来没想到这是件产生快乐和尊严感的事情。我们的宣言应该加一句:少年赤卫军由无产阶级中一部分视死如归的人组成,他们有自虐倾身,因而所向披靡,可以解放全人类也能够轻松地解放自己……我的观点恰当吗?”
“你在修辞方面当然比我强了。”
“别谦虚,我在上吊方面不如你。”宣传部长把绳子递给作战部长,“放好,不要借给别人。我跟你借的时候,你也别吝啬。”
“我会成全你的。”
作战部长说完便在后勤部长的身边躺下了,不是继续了下铺的归属之争,而是因为脖子疼痛足尖酸麻,实在没有余力爬
回自己睡的上铺了。没有本末倒置,后勤部长给他让了地方,两人并头而卧。后勤部长建议作战部长把绞索放在枕头底下,然而作战部长很利索地把它掖在裤腰带上了。
“我已经离不开它。”作战部长说,“它是我的人参和阿斯匹林。”
“你不会趁我睡着了对我干点儿什么吧?”后勤部长笑着说,“你的聪明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想不出你过一会儿会干什么。你已经把厕所和中看不中用的自尊心抛到九霄云外,不论你干什么,或许我都不该惊讶。对吗?”
“不错。”作战部长说,“你遗尿吗?”
“小时候睡在父母中间的时候遗过几次,单独睡没有遗过。
但是我跟家里的猫钻一个被窝曾经遗尿。跟你同床遗不遗我不敢肯定。“后勤部长下意识地摸摸作战部长腰上的绳子,说道,”天快亮了,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吧。你别担心,我身材小膀胱也相应小些,尿量不大,就是遗了也冲不走你。好好睡吧,你漂不起来,这点儿信心还是应该有的。“
“你最好别遗。”
“你怕潮吗?肚子里有电路吗?”
“我不用绞索套你脖子,我用绞索套你的泌尿器官。”作战部长没有恶意,他甚至抱住了后勤部长的一只肩膀,以兄弟般的口吻说道:“如果我想干点儿什么,就干这个,假如你遗尿的话。”
“你最好不要虐待我的生殖器官。”
“你……遗……别的吗?”
“我遗大米饭和面条儿。睡吧!”
“你遗……别的吗?”作战部长不知为什么变得很愚顽很纯洁,继续问道,“除了尿什么的,你还遗……别的吗?”
“我遗!”
“遗什么?”
“我认为你强迫我说出精液两个字并不能满足你的好奇心,也有损咱们不久前刚刚达成的默契。我这个导师并不是万能的。莫非你又钻回了厕所,却变了花样儿,不想吃……那个而想吃……这个了吗?”
“你真的遗?”
“遗!”
“怎么遗?”
作战部长问得越发执迷不悟了。后勤部长打着哈欠,不知如何作答,也不屑答。
“这是个学术性很强的问题。我想好了再告诉你吧。老实说,你扇我嘴巴的地方还隐隐作痛呢,你却问什么……怎么遗?”后勤部长闭上了眼睛,“你把绳子套脖子上问问自己吧。
你要真敢勒深点儿,该遗的也就都遗了……“
“你应该正面回答我。”
“你留心自己的正面就清楚了。”后勤部长喃喃呓语,“……我隐隐作痛。”
“我也隐隐作痛……下巴骨。”
“咱们一块儿……作痛。”
“你……你……摸我小肚子干吗?”作战部长也被睡意袭倒了, “用嘴告诉我就行了……何必……何必……现身说法呢……”
“绞索……你在哪里?”
在他们睡去之前,总司令一直躺在铺位上捕捉他们的只言片语。他听到了绞索、遗嘱、勒、疼痛、吃等等意味深长的字眼儿,他认为这是针对他的一个更大的阴谋的序幕。他们停止策划之后,他打开了收音机,听到了凌晨五点的报时声和串了台的各种乐曲。他心情沉郁,恍然置身在四面楚歌之中。他看到赢得不想赢了的外交部长爬回自己的床上,宣传部长也睡了,就迫不及待地向副司令潜步而去。
“有人要陷害我。”他低声说,像要把一个烫丸子从喉咙里吐出来,“再不想办法,他们就下手了!我……我的耐心都碎啦,我的脑海里赤卫军的鲜血流成了河……”
“没那么具体吧?”副司令一点儿不困。
“我看到他们布置的陷阱了。”
“……我也看见了。”
“你说我怎么办?”
“跳进去好好睡一觉,你太困了。”
“我躺在你旁边可以吗?”总司令说着就战战兢兢地往床上挤,说:“他们把绳子都藏起来了,我怕他们行动太突然,也怕自己寡不敌众,有你挨着我,我就放心了。”
副司令不说话,研究总司令的慌乱举止。他让出一角被子,在被窝里悄悄地给了总司令一百零八枪。总司令这么快就支撑不住了,不是做贼心虚又是什么呢?不是心理太阴暗又是什么呢!这个人不适合占据最高统帅的位子,应该推波助澜,把他给毙掉!从精神上把他给消灭掉!总司令都迷糊着了,副司令仍在频频射击,他甚至用右手食指对准了总司令微开的嘴巴,往那黑糊糊的嗓洞里放了一枪,自己嘴里还伴奏似的叭勾了一声。
“万岁!”上铺的宣传部长又在梦里激动了,这次不知切了谁的脑袋。
作战部长也做了梦了。睡得正香,后勤部长在毯子底下听到了作战部长的呓语,模模糊糊地听不清。不一会儿,作战部长又重复了一次,这回可是千真万确了。
“你妈×”作战部长说。后勤部长想都没想就用膝盖顶了他屁股一下,幸灾乐祸地问:“你遗精了吗?!”
只有外交部长的床上一片安宁。他赢了棋睡不着,眨巴着眼睛歪在枕头上。他慢条斯理地想了许多美好而可怕的事情。
他由自己常用的小镜子想到了五官搭配的问题;由自己的手指头和阴毛的疏密想到了青春的发育和人生的信仰问题;由下面两张铺上的情景想到了所知甚少的同性恋问题;由自己膨胀的裤头想到了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的问题。最后,他由自己的心脏搏动声想到了狂犬病的问题,一想到狂犬病,血液流动便加快,思维也像四脚着地的动物一样狂奔起来。他连忙捂紧了嘴。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他的心里一声接一声一阵接一阵,优美而动人心弦地叫着了。
十
三一九的钥匙在副司令手里,他再一次把门反锁上了。第一次是为了配合总司令谋划的惩罚行动,该行动中途改变了性质,被后勤部长用来达到了自己的目的,锁门就显得很没有远见了。这第二次锁门的决定由副司令自己做出,他没有征求总司令的意见,因为总司令仍在睡觉。他也不想征求总司令的意见,惩罚行动的流产暴露了总司令本质上的虚弱,他认为再征求这个人的意见不仅多余,而且更有悖事物发展的规律。总司令的衰落很突然,却是赤卫军生存过程的必然现象,而某些人地位的上升也是不可阻挡的了。副司令擅自关闭赤卫军与外界联系的通道,就是为了在此消彼长的变化中给自己寻找一个适当的位置。
总司令趴在副司令的床上,半张脸压着枕头,五官变了形,睡得十分痛苦。他像一个死去的陌生人,而且因为中了太多的枪弹,歪扭的面孔便刻下了临死前的震惊和哀伤。副司令看着这张脸,像读着一本内容深沉而饱含了宿命色彩的书籍,他读它同时按照自己的思想修改它,使它更接近于赤卫军的一份历史文献。这本书不久便要落满尘土了。
后勤部长和作战部长在一个小枕头上脸对着脸,鼻子几乎相触,不听那一粗一细的鼾声,会以为他们持续着彻夜的长谈,仍有许多话在滔滔不绝地诉说着呢。他们利用一根绳子做足了戏,一跃而为赤卫军无形的核心,这是料事如水银泄地般的副司令没有想到的。一个武夫,一个发明者,本是赤卫军惟命是从的人,充其量不过是组织肌体的二等器官,却突然地成了袭击和操纵赤卫军神经中枢的弄潮儿,这一重大事变在副司令秘密的思想储备中找不到完整的解释。副司令深感惊愕。他们舞绳呓语,像跳大神儿的施巫者,使副司令常规化的精神天平不能自持,向泛神论的准宗教的角度缓慢倾斜。他为一种深度的操纵力而折服,但他暂时不想低下高贵的头,更不想如总司令那样自乱阵脚,勾起对方攻击的兴趣。识时务者乃俊杰,副司令决定因势利导顺风行舟了。他锁上三一九的门,就是为了与后勤部长和作战部长的举动在情绪上进行沟通,寻找与自钻绞索类似的如吞食鸦片一般令人颠狂的共同性质。他们会怎样看待这个主动的封闭措施呢?他们会失去灵性,不识时务地不计后果地惟恐天下不乱地……绞他,把他用绳子像拴火腿一样吊起来吗?副司令心潮涨而又落,但他并不认为后勤部长和作战部长不是可傲的赤卫军里的可爱的战士。他们睡得活似两个甜蜜的婴儿。
宣传部长梦里翻身,日记本从上铺掉了下来。副司令拾起它,感到了赤卫军宣言的非同小可的重量。他没有立即送归原处,而是靠在床后角落里一页复一页地读,读。脑海不由庄严起来了。从日记本的正面翻,他读到了核桃大的字迹,宣言如行云流水,渗透了宣传部长修辞上的独特意识。这是个比较循规蹈矩的人,值得信赖,然而他独出心裁的笔墨却是可怕的。
任意创造或涂改乃至歪曲赤卫军的形象,别人做不到,他做到了。六稿宣言俱在,稿稿不同,一稿比一稿奇特,赤卫军在其笔下频繁地换着脸谱,有一谱甚至让人联想到某种哺乳类动物。是类人猿吗?
赤卫军由大脑发达、直立行走、集体行动、善于表达喜怒哀乐、懂得火和其他基本事物的价值并加以利用的优秀分子组成。他们思维敏捷,可以从眼神儿体味感情和对方的各种企图。他们肢体灵活,可以用上肢或下肢搏斗,必要时他们的任何器官都可以参与搏斗和其他任何活动。这些是他们生存能力和战斗力的基础,也是赤卫军伟大生命的源泉。
如果不是类人猿,会是……猴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