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
“完了!前功尽弃了。”后勤部长叹道。他以善意的姿态靠拢作战部长,为对方也为自己惋惜,“咱们俩白废了那么大劲儿,尤其是我,真倒霉!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我再也不对你说三道四了,我嗓子都哑了……”
“我对不起你。”作战部长神智清醒地为后勤部长指出了一个令人欣慰的事实,“你帮助了我,所以……你的妈妈除外。”
副司令几乎赤条条地出现在门口。
“肃静!走廊里有人!外人!”
他的三角裤衩像一面小白旗,忧患的声音像秋天的蟋蟀。
众人闪电般地领会了他的警报,大气不出,思想和感觉迅速延伸到三一九之外和赤卫军之外去了。一无所获,遍体鳞伤,外加心绞痛,也确实到了众志成城的时候了。总司令打开了收音机。外交部长脚心潮湿,口中干燥,他随手抄了个杯子,喝。
“什么东西?!”
他问,声音轻得让人肉麻。
九
三一九门外有脚步声。那是军用胶鞋在水泥地上擦出的声音。它在单号宿舍间的门前一一停下来,敲门,敲门。它走过了三一五,走过了三一七,终于向三一九嚓嚓嚓地走来了。大本营的空气近乎爆炸,敲门声在赤卫军的耳朵里恍如导火索的燃烧声,万岁!万万岁!独立八八八少年赤卫军到了最危难的时候,每个人都要被迫发出最后的吼声了!但是,他们坐着的起不来,站着的也走不动,彼此瞪着诀别的眼神儿,木呆呆地打算同归于尽或者束手就擒。离门不远的外交部长用双手端着屁股,肚子拼命朝前挺,旁边的宣传部长顾全大局想帮他捂一捂,却又私心毕露,只把手扶在他的腰上。总司令看着外交部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样子,恨不得枪毙了他。
“你可千万不能暴露目标呀……”作战部长蚊语, “坚持住。”
外交部长奄奄一息地说:“……请组织和同志们放心……我还行。”
火花熄灭,军用胶鞋走向对面的三二零,沿着双号房间一律紧锁的木门按步应班地敲了下去,敲远了。外交部长拔了气门芯儿一般松下来,总司令有所察觉,浑浑噩噩地踹了他屁股一脚。
“你险些出卖了我们!”总司令捂着鼻子。
“我拯救了赤卫军!”外交部长有了资本就得理不让人了,跳着说,“你凭什么踹我?我要想出卖你们我能这么憋着吗?
我要真想出卖你们,除了别的我不是还有嘴吗!“
“我知道你有嘴。”总司令把耳机塞好,“你没嘴怎么能毒化我们呢?以前我只认为你是个饶舌多屁的庸才,现在我才明白只有你才是赤卫军的最大威胁。我踹你说明我很克制,再敢多嘴,你小心我发狂!过十五分钟,带上你的屁股和嘴你给我出去!”
“决议是针对白天的,睡眠期间我不出去!”外交部长想博得其他人的同情,故意把长了反骨的后脑勺对着总司令,说道,“他得了狂犬病,倒让我做他的替罪羊!我够惨的了,他还嫌我惨得不够,你们说他到底想干什么?你们告诉我,狂犬病狂到最后会咬人吗?”
“狂犬病本身不咬人。”宣传部长回答。
“只有狂了的犬才咬人。”后勤部长接了一句。他瞟了一眼总司令,对外交部长说道,“你挨了咬,你也就狂了,你一狂,你就懂得狂到最后会不会咬人了。你狂了吗?你好好琢磨琢磨,别看花了眼,你想咬谁?”
“我想咬谁我心里清楚。”外交部长也瞟了总司令一眼,舔舔嘴唇,“我做梦都想咬他一嘴,我落到这个地步都是他造成的。他对我看不上眼,我还把他当成眼中刺呢。外面的人都闯进八号楼了,这种过一天少一天的日子,谁怕谁呀!我不怕,总之有一个怕的。我不咬是不咬,咬起来哪个也别担心我不会狂!”
“你想咬我吗?”后勤部长笑着问他。
“咬你是将来的事。”
“现在……你想咬的是我吗?”宣传部长也问他,有点儿过于认真,也有点儿胆怯。
“你不值一咬,我吠一声能吓死你。”外交部长被这个咬不咬的话题煽动起来,觉得自己嘴也大了,牙也长了,忘乎所以地对笔杆子说,“你的账我都记着,你自己也别忘了。咬以前我会通知你的。你我芥蒂不大,我不咬你的要害。我狂犬病再重,也分得出轻重缓急。我哪怕成了疯狗,下嘴也不会不讲分寸。”他往发呆的总司令那边偏偏太阳穴,“别的狗不讲这些,我讲,你放心好了。”
“我很害怕。”宣传部长认真地说。
“你要求饶,我干脆不咬你了。”外交部长继续大放厥词,“我这人心软,是个善良坯子。你们举手让我出去我就出去,我不计较一时一地的短长。不把我逼急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长了几颗什么牙。你别心事那么重,别害怕,我的牙还得磨一段时间呢……”
“你长了象牙野猪牙我也不害怕。”宣传部长说,“我害怕我自己。在接到你的通知以前,万一我忍不住了先把你咬了怎么办?说老实话,我在梦里把什么事都干了!”
“你是指……你指的是……”外交部长眼睛闪闪发亮,“某些……下流的事情吗?”
“非常下流。”
“你……你都做什么动作了?”
“我把不止一个人的脑袋给切下来了!我非常害怕。我在梦里爱喝血,我不敢设想一旦咬了你会是怎样一种情景,怎么着也不会比那些梦更美好吧?我害怕。你害怕吗?”
“害怕?”外交部长愣了一会儿,喃喃地说, “别说狂犬病……我得了什么好病,也不敢……不敢咬你啦。咱们俩的账一笔勾销了行不行?你少做点儿梦好吗?有人犬吠说我是最大威胁,我看你才是呢。”外交部长扭头征求后勤部长的意见,“你说他是吗?”
“他不是。你也不是。”后勤部长再一次把目光投向总司令,说道,“……我是!”
“你是?”外交部长有些疑惑。
“我是。我不想掠人之美,不过我认为你们不具备成为真实威胁的条件。”后勤部长很不客气地拍拍外交部长的后臀尖,“你的缺点太突出,别人抓住你的小辫子不肯撒手,你再怎么打肿脸充胖子也没用。你的自信心悬在一根头发上,不定哪天就掉下来,像豆腐一样摔八瓣儿。你想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不能让别人小看的人,实际上你既不能说服别人也不能说服自己。
你的自信心显得非常虚假,其根源就在你时刻惦记着自己的小辫子,你甚至觉得它是你的尾巴,一有机会就打算把它藏起‘来。这不是掩耳盗铃吗?我不信你会咬人,你咬人也咬不出名堂,耍花枪罢了。你要得了狂犬病,绝不会咬人的,你顶多只会抽疯。一个口吐白沫儿鼻眼歪斜的人,能算什么威胁呢?我要说错了,你现在就可以给我一嘴。我要没说错,你就别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你还是注意我造成的威胁吧,多防着我点儿没坏处……“
“你还记得你刚才挨了几个小嘴巴吗?”外交部长脖子发烧,仓促反击,阵脚倒也不乱,“我替你数了,一共二八一十六个。你的威胁建立在十六个小嘴巴之上,建立在被人用屁股顿扁的肚皮之上,你不觉得有点儿头重脚轻吗?你让我们怎么防备你?十六乘以十六,你的威胁就更巩固了吗?你太牵强了。我就是抽疯抽傻了也比你威胁大。你们刚才也看到了,我的生理缺点关系了赤卫军的命运,我要想一鸣惊人比你方便多了。你挨的二八一十六个小嘴巴顶不上我憋着没放的一个……”
“不出我之所料呀,你动不动就摸你那根尾巴,那是你仅有的光辉了。”后勤部长的手又伸到了外交部长的后身儿,但外交部长少女似的扭胯闪开了。后勤部长夸张地叹了一声:“刚才我说你的自信心是悬在一根头发上,不对了!你让我明白了它是悬在你早晚得崩出来的那个……”
“他为了贬低我的威慑力已经慌不择路了,他不就是为了取而代之吗?他不得狂犬病也知道怎么咬人,我自愧弗如,我把地方让给他好了。我早说过,我是个善良坯子,我不跟别人争一时一地的短长。再有哪位扇他的嘴巴,我看见了我要不高兴我就不是个人!”外交部长躲着后勤部长的冷笑,看着默默观阵的其他人,愤愤地找个台阶滑溜下去了。
“你不是个人是个……什么呢?”宣传部长解除了挨咬的威胁,问了个无足轻重的问题,“你还会是个……什么呢?”
“我是个大尿盆!让你在梦里什么也切不下来……”外交部长逮着了出气筒,“你爱喝血你就喝吧,喝你个灵魂出窍儿!”
“你急什么?”宣传部长知趣地压低了声音,“你尿盆再大也用不着这么张牙舞爪呀……一句话都盛不住,你大在哪儿了?”
“我……淹死你!”外交部长真急了。
“说你大你倒深得不行了。”
“我咬……”
七窍生烟的外交部长向曾经并肩战斗的宣传部长凑了过去,但他很快就被垂在两人之间的绞索吓僵了,只咬住了自己的舌头。身材高大的作战部长举着绳腰儿,向他们展示那个比脑袋略大的圆圈,似乎在挑逗他们的意志,看谁肯首先把自己的脖子插进去。
“你想咬谁?”作战部长嗓音深沉了。他重新夺取了语言功能之后,语调变得很老成,有一种风吹雨打胜似闲庭信步的味道。
“我谁也不咬。”外交部长梗着脖子。
“你想咬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咬!”
“你咬什么呢?”
“我……我咬牙!”
外交部长答话里的意思比他气冲冲答话的样子要软弱得多了。他想咬的东西遍地都是,但他只能咬自己嘴里的牙。他看不惯绞索,有点儿晕。他也担心个性复苏而显得陌生的作战部长,跟这个武力强大而能够像机械手一样打别人嘴巴的人相处,没有什么道理可讲。正因为无理可论,他们才绝望地怀着侥幸心理袭击了他。他会报复吗?他会像拴蚂蚱一样把他们用绳子系起来吗?外交部长从绞索那边的宣传部长身上看到了与自己相似的心境,多少感到欣慰,只可惜不能与之争吵,自己如果不是个人到底应该是个……什么的问题了。
“你说这个绳子套是大是小?”作战部长撇下外交部长,问宣传部长。
“不大不小。”宣传部长跟外交部长一样聪明,骨子里的软弱也不相上下。
“为什么不大?”
“你的腰过不来,我的腰也过不去。”
“为什么不小呢?”
“我的脖子搁进去合适,你的脖子塞进来也挺合适。”
“你们俩试试行吗?”作战部长很友善。
“……不必了吧?”宣传部长哆嗦一下。
“有这种必要吗?”外交部长牙碰了牙。
“你们的勇气哪儿去了?在我思考问题最困难的时候,你们一个从背后掐我的脖子。另一个从侧面解我的裤腰带,你们像蚂蟥一样贴在我身上,你们不要脸的劲头儿哪儿去了?”
“我那是昙花一现。”宣传部长解嘲。
“我不是不想试……”外交部长很潇洒又很莫名其妙地比画了一下,补充说,“我脖子一进去,肚皮的劲儿就松了,劲儿一松,就……麻烦的性质就变到那儿去了。”
“你们不试我试!”
作战部长极突然地把脑袋钻进了绞索。他把绳子尾巴搭进上铺的床栏杆,往上提到脚尖儿不得不踮起来的程度,系紧。
他往回转身时绳套拧麻花似的绞了半圈多,整个身子飘飘悠悠似乎已吊在空中了。
全体赤卫军大吃一惊。
总司令踹了外交部长的屁股之后,起初还想找借口发泄一下对别人对自己以及对多变的时局的不满,冲淡零点失约和言而无信给自己造成的不良影响。后勤部长口口声声叫他孙子,使他产生了咎由自取的感觉,这种感觉逼迫他想干点儿暴烈的事以取得内心的平衡。但是,踹击了外交部长并未达到预期的效果,反而招致了下属们指桑骂槐的连续讨论和旁敲侧击的恶毒争辩。他觉得有关无关的话都是冲着自己来的,一重重的弦外之音使他听出了分崩离析的倾向。他坐卧不宁,眼看作战部长当着大家的面把自身吊起来,他恍惚感到这简直是强迫自己照镜子,是下属们串通好了的恫吓,是对他的权威的公然挑战,是个隐晦的大阴谋!他浑身软酥,几乎要瘫掉了。
副司令报警之后溜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捂了起来。别人的争论他听得不太清楚,但他心里对某些事则了如指掌。他早就感到气氛不对头,总司令那座冰山正在融化。他在被子里咀嚼事态的变迁和自己未来的处境,生了许多室外方一日室内已千年的感慨。当他听知作战部长要试一试不大不小的圈套,略感苍凉,觉得自己不得不说点儿什么了。
“肃静!”副司令没找到别的话。
“对,肃静!”总司令傻乎乎地跟了一句,“你们都给我肃静!赤卫军还没解散呢……”
“楼里有外人。”副司令说,“你们的试验等天亮了再做吧,现在黑洞洞的你们能看见什么呢?看不清试验的现象,它的含义就模糊了,这不好……容易引起误解。我们已经被误解围困,咱们还是从赤卫军的大局出发,不要争相给自己的心情找负担吧……”
“你的小裤衩真白。”后勤部长对屋里发生的事情一点儿也不意外,他说,“这屋里黑得什么也看不太清楚,看得清的只有你的白裤头,它像北斗星一样。是你自己买的吗?”
“是我妈给我买的。”副司令就事论事。
“你穿着你妈给你买的白裤头,所以这一夜你睡得比谁都踏实。我们比不了你。”后勤部长说,“我们暂时还不想肃静。情况你都看到了,我们不能肃静。这位同志吊在这儿,他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你肃静得了吗?“
“也好。”副司令又钻回被窝儿去了,“那就请你们尽量不要喧哗,有话慢慢说。”
“你要睡不着,能不能先跟我下盘跳棋?”外交部长凑了过去,“我给他们闹得心烦意乱的,他们说话都带着狂犬病菌,他们做的事也带菌。他们不理解我,我也理解不了他们了。让他们狂去吧,我现在跟你肃静一下。棋盘呢?我坐你枕头旁边你不介意吧?”
“我有鼻窦炎,你想坐哪儿坐哪儿,别坐我脸上就行了。
不过……下黑棋没意思。“
“又不是第一次了,摸着来吧。”
“我只能躺着跟你下。”
“你鞠着躬跟我下也没事。”
“真下?”
“下!”
“……我只好这么聊以自慰了。”
“你心事也不少,多输我几盘就舒畅了。”外交部长说,“我到哪儿都爱赢不爱输,所以,我人缘特别差,你输给我是完全应该的。他们没人爱护我。把自己吊在那儿贬低谁呀!我才不自惭形秽呢。”
“肃静些。”副司令说,他手摸棋盘,发现对方只一步就把一枚棋子安置到远隔千山万水的大本营去了。黑棋的乐趣便绵绵而至,那种揣测稚童心理并尽力与之周旋的快感,使副司令陶醉于自己的成熟和雅量。他对屋子另一头发生的事情也做如是观了。
作战部长仍在绞索上吊着,脚尖儿踮得累了,就屈臂抓住床栏杆引体向上,歇一会儿又把自己坠下来。这个形象丧失了最初的恐怖感和复杂性,只剩了一种单纯的恶谑的意味。绳套的下缘兜紧作战部长的下巴,使他茁壮的脸庞显得瘦削,面部的肌肉似乎都退缩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