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没有光。宣传部长离开三一九,一摇一晃地奔向走廊深处,敏捷地扎入了三零一。三零一是厕所,男厕所。三零三也是厕所,女厕所。女厕所的门上贴了封条。男厕所门上的封条在小便池里,宣传部长瞄准了浇它,浇着浇着,发觉走廊里已经有了光。
封条舒展了,湿漉漉地游动,以楷书写就的那个年月日正在死去,给淹死了。宣传部长撤了下来。事先忘了洗手,但是下体和裤嘴儿没有污染,皮肤上的墨汁和糨糊已经凝固,像两只黑皮手套。把手套移开一点儿,是的,下体洁净淡黄如初,可以放回去了。他走近盥洗池,十二个水龙头呆板地看着他,他数了数,选择了其中的一个。这个水龙头尾部的铁管上粘着一块肥皂,像啃了的饼干。黑皮手套在泡沫中迅速融化了,厕所里光波似水。
光源是窗户。这里的四四一十六块玻璃被忽略了。他进入厕所里间,以橘黄色板墙隔开的大便池空空荡荡,这里的四四一十六块玻璃也被忽略了。十六乘以二,等于三十二。男厕所需要报纸十八张,墨汁一瓶,糨糊半瓶。这件事应该汇报一下。储备毕竟不多了。
宣传部长准备离去,发现门上的闭式弹簧出了毛病。他用扫帚捣了捣,用胯部顶了顶,弹簧依然不能收缩。走廊里本没有光,男厕所的门一开,走廊里就有了光,而男厕所的门依然无法关闭,那有了的光便不能没有了。他认为,这件事也应该汇报一下。
他返回三一九。回头看了一眼,走廊尽头插进了一扇白,像一枚亮晶晶的楔子。相比之下,屋里十分纯粹,黑得令人头晕了。他靠墙呆着,一些轮廓渐渐清晰。三个双层床显得高大,下铺都有人。门后两位在下跳棋。窗户右边有人躺着看书。窗户左边的铺位上搁了半个身子,另外半个身子斜倚窗台,正在往地面嘹望。宁静中一股黑糊糊的气味儿在流窜。宣传部长知道,这是外交部长放了屁了。此人吃得不多,但依然消化不良,很成问题。他使三一九空气浑浊,应当设法解决一下。否则他老是美滋滋地下跳棋,下下放放,一味下放,令人实在无法忍受。只有副司令可以忍受,他有鼻窦炎,所以能够和外交部长长时间默默相对,拨动棋盘上的玻璃珠子。宣传部长对这两个人无话可说。总司令在看书,纸页哗啦哗啦掀着,像一只小耗子在轻轻走路。宣传部长挨着他坐了下来,目光完全适应了。窗户上糊了报纸,报纸上刷了墨,但眼睛仍旧可以捕捉到大量细节,包括墙壁的划痕与总司令腮帮上的几粒粉刺。总司令大翻身,看看窗户和趴在窗台上的作战部长。宣传部长拔司令手里的书,拔不下来,很无聊地问道:“你看得清上面的字吗?”司令不答。宣传部长觉得这人未免太傲慢了。
这时候,屋里响起了作战部长的洪亮声音,他的嘹望有所得,终于可以汇报了。
“他来啦!”
“在哪儿?”
总司令爬起来,又躺下了。窗户下端糊了一个小纸门,五厘米见方,可开可闭,是作战部长的杰作。他的大脑袋抵在上面,屁股直挺挺地撅在铺上,像一尊倒置的迫击炮,频频发射。他很激动,但总司令平静如常。
“上操场了。在跑道上走。往南走。他过来了。他抓了一把沙子。在沙坑东边坐下了。他妈的,这小子真磨蹭……”
“继续观察。”
“是!哟……六号楼上有两只鸽子,可能是蓝头,飞了飞了!”
“你不要舍本逐末,三心二意!说了半天我们还不知道他的特征。你干不了可以让别人干,我们对鸽子不感兴趣。”外交部长插话。
“你少放屁!”
“我说的是事实。”
“你放屁就是事实!”
“事实是嘹望孔让你一个人霸占了!”
“嘹望孔不是给你放屁用的!”
“请你不要嘲笑别人的弱点!”
“放屁是优点,你自己说的!”
“你四肢太发达了,连幽默都不懂。”
“又放屁了,大伙闻闻!”
像以往那样,为了点儿非原则性的问题,作战部长和外交部长又吵了起来。宣传部长希望作战部长揍外交部长一顿,但是作战部长尽管肌肉饱满,却总是令人失望。外交部长继续逍遥法外,他确实又放屁了,三一九满是酸味儿。
“别吵了。下棋。”副司令很文静。
“不下了!我们的组织不纯。”
“组织工作归我管,你负责外交。”
“我有权利提意见!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我们的纲领上有这条儿!”
“你很善于批评。”
“你什么意思?我不跟你下了!”
“你知道快输了,所以耍赖。”
“别诬蔑!你什么时候赢过我?连起码的事实都不顾了,你跟他们是小巫见大巫!”
外交部长又跟副司令吵了起来。他跟谁都吵,这是他的本质。宣传部长看透了他,所以一言不发。生怕他再跟自己吵起来。如果说组织不纯,那么头一个需要清除的是谁呢?宣传部长已经准备好了答案。
“同志们,还有完没完?”总司令打了个哈欠,争吵平息了。他继而做了进一步的指示:“继续观察,注意他的特征。
他戴眼镜了没有?他的样子傻不傻?“
“戴眼镜了,不太傻。他在楼门口转圈呢……可能,有点儿傻吧?”
“他带被子了没有?”
“带了,好像是毯子。脸盆也带了。大傻蛋!他还转悠呢,真笨。笨不笨?”
作战部长回过头来,似乎要征求大家的意见。没人表态,只有外交部长温柔地附和了一句:“是够笨的。”作战部长沉默,继续观察。总司令看书。门后的铺位在下棋,副司令可能做过自我批评了,外交部长情绪稳定。宣传部长重复刚才的问题,他实际上想说别的。
“你看得清上面的字吗?”
“看得清。”
“真看得清?”
“看不清我看它干吗?”
“让我看看试试。”
“你不信我给你读一段。”
“我信。我想翻翻。”
“不用,我给你读。”
总司令说读就读,一点儿都不傲慢了。总司令可能早就希望朗读某些精彩片断,只不过没有找到借口。他嗓音不错。
公爵把菲利普斯小姐扶上马鞍。自己也跳了上去,他抓紧了缰绳,同时把小姐的腰肢也揽进了怀抱之中。那匹马蹬过小溪,沿着岸边的草地轻松地奔跑起来。
宣传部长问道:“什么名?”
总司令说:“没名。没头没尾。我在楼梯角上捡的。我看完了你看,你看不看?”
“好像挺没意思的。”
“你信了吧?我的视力二点零。”
“是吗?厕所的窗户没有糊,你看咱们还糊不糊了?纸够,墨汁可能不够,我觉得不用墨汁也可以,多糊一层纸就行了。”
“又不用墨汁了,真是!”外交部长不失时机地插话,“是你先出主意用墨汁的。”
“那又怎么样?你说墨汁有的是,忘了?你要么是装傻,要么就是说谎!”
“我的话是相对而言。”
“当然,说谎是绝对的。”
“反正墨汁不够了,你得负责。”
“谁也没有请你负责嘛!”
“你做事没有计划,不过还有点儿自知之明,谢谢!”外交部长在棋盘上弹着鼓点儿,“下一步该谁走了?”
“我得想一会儿。”副司令笑着说。趁着混乱,他已经多走了不止三步。也可能是四步。到底几步,的确得想一会儿。
“岂有此理!”宣传部长咬牙切齿,没有防备外交部长极突然地跟自己吵了一架,他觉得自己好像输了。总司令也令人恼火,居然还在翻那本捡来的破书,真是色鬼!
“窗户的事以后看着办吧。”总司令的声音有点儿陶醉,说道,“刚才那段你说挺没意思,听听这段怎么样。”他咳咳喉咙,那里似乎有只小鸟要急着飞出来。
菲利普斯小姐拨开公爵的手掌,低声说:“您把我当成公爵夫人了,您难道真的不能理解我吗?我很难过。”公爵的手重新固执地伸了过去,说道:“我怎么忍心让您难过呢?”菲利普斯小姐格格地笑了起来。
总司令叹了口气,疲倦地问道:“你们猜,公爵把狗爪子搁在哪儿了?”
“腰部。”副司令说得积极而小心翼翼。外交部长马一样晃着脑袋:“太浅薄了,胸部!我指的是……乳房。听我的没错!”
“头发!”宣传部长高雅地反驳了他们。总司令却连连摇头,很失望地看着作战部长:“你说呢?”
“小姐格格乱叫,公爵可能挠了她的胳肢窝了。”没等大家反应,作战部长自己也叫唤起来了:“报告,他钻进了西边的围墙夹道儿,往楼后边去了,要不要去接应他?”
“用不着。梯子摆在那儿,他自己看着办吧。找不到这儿,说明我们的组织不要蠢货,只要聪明人。”总司令躺在铺上,拿着书的手往空中果断地一劈,伤感地告诉大家:“你们统统低估了资产阶级,知道吗!英俊的公爵把他的手放在菲利普斯小姐美丽的屁股上了。白纸黑字,魔爪搁在她的屁股上了,不信你们看!”
“臀部?这我可万万没有想到。”外交部长头一次变得谦虚了,却又忍不住卖弄了一句,“我看的书非常多,一般来讲,不应该这样的。摸得最多的是乳房,其次是脖子,然后是耳朵。外国人一般不挠胳肢窝,这是规律。”
“摸得太多连规律都摸着了!”
作战部长冷笑着给了外交部长沉重的一击。然而,使外交部长无力驳斥,也使众人不能趁机感慨的,是总司令一声突如其来的脆骂。走廊里正有踏踏的脚步声传来,总司令把书塞在枕头底下,向门口迎过去,牙疼似的捂着下巴。他发表了权威性的见解,像呻吟。
“屁股。”他说,“操你妈!公爵。”
二
后勤部长抵达不久便知道自己已经被任命为后勤部长了。他进入三一九的第一句话就是:“真黑!”有人在背后推了一把,行李、网兜和挎包被好几只手摘了下去。他说的第二句话还是:“真黑!你们怎么把玻璃都糊上了?这样不好,主要是不科学。”又有人从侧面搡了他一把,甚至有人恶意地使了绊子,没绊着,却使他踉跄到屋子中间去了。他说:“嘿嘿,干吗?你们干吗?”嗓音有点儿恐怖。
总司令靠着暖气片,冷漠而简洁地向他介绍了组织概况以及自己和在座各位的职务,最后宣布了对他的任命。恐怖淡化了。后勤部长格格一笑,想在就近的床铺上坐下来,腿肚子却结结实实挨了一脚。又恐怖了,他不明白外交部长为什么踢他,也不了解该同志的职责范围,只得规规矩矩站好。总司令没有干涉,看来踢人在这里是正当的,而且是有步骤有分工的。领悟了这一普遍常识,后勤部长立即坦然。他过电似的颠着一只脚后跟儿,热情地向总司令表达了自己的愉快和某种疑问,并通过疑问透露出自己的见解。他说:“组织名称太长了,没记住,能不能再说一遍?”
“中华红卫兵第一红色方面军第一突击兵团第一快速纵队独立八八八少年赤卫军。”总司令喉咙里跳出一口长气,问道,“讨论的名称就这样,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八八八是什么意思?”
“这是八号楼,你忘了?”总司令说。
“噢。三个八是什么意思?”
“这是谐音象声词。”作战部长说, “叭叭叭,懂吗?
枪声。“
后勤部长耸耸肩膀,以嘴模仿射击,挺兴奋的样子。外交部长神秘地移动过来,面孔靶子一样晃动。后勤部长以为要挨踢了,连忙闭嘴。但外交部长此举只不过是为了强调他自己的解释。他说:“也是谐音名词,八八八有爸爸爸的意思。爸爸是男性,爸爸比爷爷年轻,比儿子成熟,所以爸爸最有力量。
这里有我们少年赤卫军的抱负。我们不要女的。“
“女的?这楼里有女的吗?”
“当然,现在还没有。”
“以后会有吗?”
“难说,也许会有。”外交部长声调变了,“你这人怎么回事?一提女的,眼睛都亮了!大家快看。”没人看。没什么看的。
后勤部长不紧张,谁珠子亮了谁心里明白,所以紧张的是外交部长。后勤部长向总司令剖白:“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这儿没女的,不存在要不要的问题。我对八八八没意见,就是觉得整个名称太长了,一个图章刻不下那么多字。我提个建议,叫中华人民共和国少年赤卫军,国名刻上边,组织名刻中间,显得比较正规,肯定特别匀称。”
“你看呢?”总司令问副司令。
“可以考虑。”副司令说。
“另外,职务名称好像也有问题。”后勤部长无意中有点儿得寸进尺,“外交部是政府序列,宣传部在军队序列中是政治部下边的,作战部是参谋部下边的。应该统一一下,部长人人平等。”
“说完了吗?”总司令问他。
“还没有。我觉得……”
“先别觉得了,组织还没有决定最后要不要你呢。有什么话,呆会儿可能还有机会说,你自己得争取。”总司令打了个很奇怪的手势,“你们带他去吧,注意安全,隐蔽点儿……把绳子检查一下。”
后勤部长的小细胳膊被拧到背后去了,长脖子立即伸得更长,两个脚后跟不由自主地踮了起来。他的坦然几乎崩溃,装模作样地问道:“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下边想干什么?,,
“你的胆量怎么样?”总司令问。
“我胆子小,这是众所周知的。”
“那你就得感谢我们了。下边的事你不用操心,照他们吩咐的做。出发吧!”
除了脚尖儿乱点水泥地之外,看不出后勤部长有什么挣扎的迹象。倒是押着他的作战部长和外交部长显得非常吃力,手不够用,脚也打滑,像捉着一只狗。宣传部长把左手的绳子一圈一圈往右手倒,认真地抚弄接头,跟出门去。后勤部长在走廊里慨而慷地叹息道:“真是太烦琐了!放开,我自己能走。”
门砰一声闭上了,把两位司令留在屋里。
“你对这人的智力有没有把握?”总司令忧心忡忡地用指甲抠着床腿。
“没问题。”副司令收拾棋盘,把玻璃球儿装进纸盒,一粒一粒数数儿,“他的动手能力非常突出,他的小发明在少年宫展览过。”
“什么发明?”
“老鼠夹子。”
“那种东西用得着发明吗?”
“他只用了四根冰棍棍儿和六根皮筋儿,形状我忘记了。”
副司令徒劳地比画了几下,“表演的时候夹死了这么大一只母老鼠,把小耗子都从子宫里挤出来了,像一嘟噜小香肠儿。这件事给人的印象很深。”
“你是不是觉得太难为他了?”
“没什么,这种人不爱计较。”
“我也没办法,组织原则高于一切。”
“没错,听其自然吧。”
总司令歪着脑袋,陷入沉思。他的头颅庞大,衬着墨染的窗户,像一头在微蓝的夜色中孤然而立的狮子。副司令一边数棋子,一边默默地研究这个在三一九举足轻重的形象。他觉得总司令是个需要保护的人。
“有人在打你那本书的主意。”副司令说,“如果你认为它对你是宝贵的,最好把它藏起来,或者干脆烧掉。”
“我……没有看完。”总司令气馁了。
“你都快背下来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烧掉它!”
总司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