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边巴,他怎么在这?”早喻无夏合力扶起他,“受伤了吗?”
无夏上上下下检查,眼泪扑扑地往下掉,点着头:“他本来就有伤,现在更重了。”
早喻叹了口气,“还活着就是幸运了,那一定是西亚尔照应他。”
“西亚尔呢?会不会就在这附近?”
边巴勉力睁开眼,听见她们的谈话,向早喻身后看去,“西……那儿……”
早喻回头,才发现就在边巴刚才躺着的地方,她原本以为边巴倚着的是一块岩石,此时才看清,是一个盘膝坐在山石上的人形。
她走过去,贡觉玛之歌的光芒也跟过去,将那人形也笼罩在光芒中。早喻轻轻的蹲下来,那的确是个人的形状,覆在他身上的雪层,至少有七厘米厚,已分不出哪里是头哪里是颈,哪里是手哪里是腰。贡觉玛之歌的红色光芒中,他像一个全身浴血的血人。
早喻微颤着伸出手,笼罩着他们的红色光芒开始微微地流动。她拂去他面上的雪,露出了那张她早已熟悉的脸庞。那时一张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双眼合着,眉头紧锁,就像早喻第一次看见他的情形一样。早喻注意到他的脸颊上有一道深深的伤痕,向外冒着血,转瞬间,就愈合了。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再看,那里已经完全没有了曾受过伤的痕迹。早喻惊讶得抬起眼,忽然间,贡觉玛之歌的光芒转为灿烂耀眼的金色,西亚尔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了就在眼前的她,笑了,抬起手,动作有些困难,却坚定地,抚上她的额头。
就在这一瞬间,早喻忽然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她强忍着,冲他扯出一朵微笑。
西亚尔却无视她的笑容,目光四下扫了一周,看见了无夏。他收回手,霍地长身而起,身上的雪簌簌落下。
无夏跪在边巴身边,看着西亚尔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心中没来由的惊恐。
早喻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目光追随着他。
西亚尔走到无夏身边,居高临下,审视着她。庞大的身影笼罩住无夏,压的她无法呼吸,她低下头,不敢与他的目光接触。
“抬起头。”他说,声音中不带一丝温度。
无夏努力想照他的吩咐做,却发现全身的力气都不见了,连头也抬不起。
西亚尔伸出手,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的脸呈现在自己的眼前。无夏慌乱地闭上眼,逃避他的压迫。
西亚尔已看清了她的脸,满意地点点头,冷凝的眼中染过一丝温柔,转瞬即逝。他放开无夏的下巴,手指向下移,来到她的颈上。他的手指冰冷无温度,令无夏的颈上起了一片栗皮。
“流云,我终于等到你了。”他说,声音轻柔如叹息,却让听入耳的无夏早喻觉得冰寒彻骨。
西亚尔的嘴角牵出一丝微笑,双眼中却毫无笑意。蓦地,他笑容一收,手上加力,紧紧扼着了无夏的喉咙。
早喻大惊,叫道:“西亚尔,你干什么?!”向他扑过去。
躺在西亚尔脚下的边巴已先她一步,抱住西亚尔的小腿,拼了全身的力气,在他腿上狠狠咬下去。西亚尔突然吃痛,脚一抖,将边巴摔出几丈远。手上并不撤力,无夏在他手下,已没了挣扎的力量,两只手软软的垂下。
早喻冲到西亚尔的身边,攀住他的手臂,“松手,西亚尔,你疯了吗?”
西亚尔并不回头:“放开,这不关你的事。”
“不放,不许你伤害她。你看看她,她是流云尼玛呀,你怎么能伤害流云尼玛呢?”
西亚尔却如听不见她的话,脸上带着残忍的微笑,手上越发使力,无夏渐渐没了呼吸。
早喻也红了眼,不顾一切,张口向他的手臂重重咬落。西亚尔手臂一痛,不由松了力,放开了无夏。无夏昏迷不醒,跌倒在雪地中。
西亚尔反手抓住早喻,扯着她的手臂,恨恨问道:“为什么?我这是为你好。你为什么不明白?”
早喻咬紧牙,不说话,眼泪却不争气的流下来。她希望现在是在梦中,就像以前的无数次一样,一觉醒来,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在西亚尔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她清楚的看见那眼中的温柔,可是转眼间,突然一切全变了,眼前这张狰狞的脸,不应该属于记忆中那个总是含笑望着她的西亚尔。想到这里,早喻又是一惊,她的记忆中,什么时候出现了西亚尔?为什么此刻,这印象来得这么自然,顺理成章。
可能是猜到了她此刻的想法,也可能是她脸上的泪珠震动了他,西亚尔愣了一下,松开了她的手臂。他伸手替她抹去泪水,道:“为什么你不明白呢?我这是为你好。”
早喻吸了口气,冷冷看着他:“你不是西亚尔,你到底是谁?”
西亚尔一怔,“我?我当然是西亚尔啊,我是等了你一千三百年的西亚尔!”
“你不是!”早喻激动起来:“你是无恶不作,残暴不仁的恶魔,你不是和煦平和的西亚尔!”
“为什么你会如此认为呢?”西亚尔满面不解,向前迈了一步。
早喻忙不及的向后退一步:“你对无夏都下那样的狠手,她可是流云尼玛的转世呀,你连她都不放过。你根本就是恶魔!”
西亚尔转过头,看看倒在地上的无夏,“她?不错,她的确是流云尼玛的身躯,可是她的灵魂若不离开,你的灵魂又怎么能进去?流云尼玛又怎么能回来?”
早喻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你,什么意思?什么流云尼玛的身躯?什么流云尼玛的灵魂?”
这回轮到西亚尔惊讶了,“你还没想起来吗?你一点也不明白吗?”
早喻茫然的神色回答了他。“我应该想起来什么?”
“你初到喇尔扎措,不是就回复了流云尼玛的记忆吗?不是有一段时间,你连性格也变得像少女时流云尼玛了吗?”
早喻想起来了,当时她并不觉得突兀,可是后来无夏曾问过她是怎么了,为什么说话的语气神态都不像早喻了,她当时还莫名其妙,原来,“那是流云尼玛?”
“你以为那是谁?除了喇尔扎措的公主流云尼玛,谁会那样娇慵任性?”
“难道,我真的是流云尼玛的转世?”虽然早就无数次的怀疑,可西亚尔的亲口证实,还是令早喻震动不已。
西亚尔摇摇头:“现在还不全是。你现在还是连早喻,虽然你有流云尼玛的灵魂。只有当流云尼玛的灵魂进入她自己的身体,流云尼玛才真正的重生了。”
早喻有一丝恍然,“你,还有贡觉玛,你们一直等待的,并不是流云尼玛的转世,你们等的是重生的流云尼玛?”
西亚尔傲然道:“那当然,流云尼玛的转世,是别的人,而我的流云尼玛,当然是纯粹的流云尼玛。”
早喻的脑子转得飞快,“难怪贡觉玛说我和无夏都是,又都不是流云尼玛。照你的意思,叶无夏有流云尼玛的身躯,所以长得与壁画中的流云尼玛一模一样。而我,则有着流云尼玛的灵魂。所以一路以来,都是我不停的听见你说话,看见你的影子,梦见过去那些事情?”
“你终于明白了。”西亚尔显得十分急切,“只要你们两个合而为一,流云尼玛就真的回来了。到那时,你才是真正的流云尼玛了。”
“真正的流云尼玛?”早喻极力想理出头绪来,偏偏力不从心,只觉心中一片混乱,耳边嗡嗡做响。她心中此刻五味陈杂,有些欣慰又有些失落,有些欢喜又有些伤心。成为流云尼玛,成为西亚尔的爱侣,这是多大的诱惑啊。从见到贡觉玛之歌的那一刻起,这就应该是她的命运了吧?可为什么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妥,是什么呢?却想不透彻。
“早喻,”西亚尔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臂膀,“你知道这一千多年我是怎么过的吗?
受风刀凌迟的苦,那痛只在身体而不在心中,可是这日日夜夜没有流云你的日子,我寂寞得快要发疯了。流云死时的惨状,时时刻刻都折磨着我,我欠她的,只有看见流云尼玛好好的站在我眼前,我的苦难才能结束。”
早喻的心被强烈的痛楚袭击着,她不知道那是为什么,只能无助地问:“到底,流云尼玛受了什么样的酷刑?为什么你们都不愿意告诉我?你们到底还对我隐藏了什么秘密?”
西亚尔悲悯地看着她,犹豫着什么,迟迟不能决定。早喻的倔劲上来,盯着他,毫不放松。
终于,西亚尔不再犹豫。他松开早喻,退开两步。
早喻目光追随着他,看着他伸出手,在空中晃了晃,一缕风悄然而至,扬起地上的雪,形成一道薄薄的雪幕。
“我们不能说,不是为了隐瞒你,而是为了隐瞒其他的人。”
贡觉玛之歌的光芒倏然变幻,投射到雪幕上,是蓝天白云青青草原的美丽图画。
湛亮澄明的天空,悠游纯挚的白云,天幕下是一望无垠的草原。早喻见了一怔,向前几步,试图看得更清楚。这景象是那样的熟悉,她知道这是哪里,因为她看见了那块石头。
石头的表面光滑如镜,只有一块突起,象是个祭台;石头的周围,有成千上万的人,有的跪,有的站,有几个人坐在巨大的仪仗下,被众人簇拥着,威严高贵。
早喻认得其中两个,是金成公主和桑结扎措。
“中间那个,就是尺带珠丹。”西亚尔指给她看。
早喻点头,将注意力集中在那块大石上。
大石上,坐了约有二十个披着袈裟的僧人,各自合掌闭目念着经,突出的石台上,一个纤丽的身影盘膝而作,宽大的衣袖在风中飘扬,高高盘起的唐式发髻簪着醒目的雪莲花。
她也闭着眼,神情倔强而绝决。号角声声,威严肃杀,却不能令她有丝毫惧意。
西亚尔在一旁讲解:“看见远处的大山了吗?那就是念青唐古拉山。尺带珠丹总是在这里祭山神。这一次,他是要将流云尼玛献给念青唐古拉。”
“为什么?”早喻问,“只是为了逼问出你的下落?”
“不全是。”西亚尔嘴角扯出不屑的冷笑,“佛教要在全吐蕃推行,喇尔扎措是最大的阻力,流云尼玛和我是最大的阻力。他们拿我无可奈何,只能施行微不足道的惩罚,可是流云尼玛在本教信徒中却有无上的威信,因为她是本教圣地喇尔扎措的公主,只要有她在一天,佛教都不可能顺利推行。其实要抓我,只是他们迫害流云尼玛的一个借口。真正的目的,还是在她。”
早喻有些明白了,这些天来一直放在心中的谜团开始慢慢有了答案。
尺带珠丹站起来,扬起右手,念经的声音和号角的声音一起停住,人群也停止了喧哗,偌大的草原瞬间鸦雀无声。
尺带珠丹朗声问道:“流云尼玛,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你勾结恶魔西亚尔的罪虽然不可恕,但如果你以格萨尔王的名义起誓,来世追奉释佛,你的罪孽在今世就可了结,否则的话,你若一意维护那个恶魔,将永无超生的机会。”
桑结扎措站起来道:“流云,只要你说出西亚尔的下落,看在我们的夫妻情份上,我替你想念青唐古拉求情,让你痛快些。”
流云尼玛睁开眼,冷冷与他对视,神情淡漠,并不说话。
金城公主也说:“流云,事情到了这一步,是我所料未及的,可我是大唐来的公主,又是吐蕃的皇后,我必须维护吐蕃的利益。不过,我并不希望见到你受任何的苦,希望你能体谅。为了你自己着想,你就照赞普的要求,起个誓吧。天神的惩罚岂是你一个女子承受得起的?”
“天神的惩罚?”早喻疑惑地望着西亚尔。
“看下去。”西亚尔也全神贯注看着那雪幕,神情痛惜无奈。
良久的沉默后,得不到回音的尺带珠丹终于悻悻地下了命令:“开始吧。”
桑结扎措沉默了一下,高声道:“奉赞普之命,与恶魔勾结的流云尼玛,将受到天神最严厉的惩罚。为防止她的灵魂再次为祸人间,杜绝人世间的邪恶,流云尼玛必须由十万佛徒,分别施刀,将她的灵肉剥离。用她自己的血,洗去她的罪,洁净天神赐给她的身体。
她的罪灵自此万劫不复,与所有恶魔的灵魂共同沉沦。她将永远不会再转世人间。“
早喻只觉全身血液尽失,站立不稳,向后摔去。幸亏西亚尔一直站在她的身后,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将自己的力量传给她。
“那是什么意思?西亚尔,什么叫做十万佛徒,什么叫做灵肉剥离?他们要对她做什么?”
西亚尔无比沉痛,“十万佛徒,就是十万个佛教的信徒,一人一刀,每一刀都不致命,但每一刀都要挑出一段经脉,每一刀都会切断一条血管,十万刀,直至身上所有的血流干为止。他们相信,这样,流云尼玛就再也无法转世,就会从这个世界上彻底的消失。”
桑结扎措继续道:“第一刀,将由赞普亲自执刀。”
尺带珠丹起身,拿起一柄精钢匕首,一步步走到流云尼玛面前,看着她,良久,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流云尼玛苍白着脸,道:“你这一刀,请插进我的胸膛。”
尺带珠丹摇摇头,“恐怕不行,那样你立即就会死。你不能那样死,除非皈依我佛,不然你的罪孽,必要流尽你全身血液才能洗刷。你死时,身体里不可以有一滴血。”
流云尼玛惨然一笑,道:“那就来吧。”
尺带珠丹手中刀光一闪。
早喻突然痛呼了一声,瘫倒在西亚尔的怀中。
西亚尔抱紧她,问道:“怎么了早喻?”
早喻将头埋在西亚尔的肩膀上,浑身发抖,“我不要再看下去了。西亚尔,求求你,我不要看了。”说话间,眼泪宣泄而出,两排牙齿咬得咯咯做响。
西亚尔忙点头:“好,不看了,别怕,你看已经没有了。”
过了许久,早喻才渐渐平复,颤抖着,将头抬起来。她看着西亚尔,问道:“那一刀,是砍在了什么地方?是不是这里?”她给西亚尔看自己的锁骨,那里有一道暗红色的胎记,扎眼看去,就象一道伤痕。
西亚尔看了大为惊讶,“就是这里。原来你的身体也有流云尼玛的印记?”
早喻问:“那一切都是真的吗?”
“为什么这样问?”
“如果那一切是真的,为什么我还会在这里?为什么无夏还会在这里?流云尼玛不是该永世不得超生的吗?”
九
朔风横卷,雪雾震荡,西亚尔的眼神变得幽幻难测。他伸出手,盖住早喻的额头,让她的思绪,与他一起飞回到千余年前那个刻骨寒冷的夜晚。
当他终于赶到祭台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成千上万的人举着火把,包围着那块巨石,没有人说笑,鸦雀无声。数以万计的火焰扭动舞蹈,上下跳跃着,将夜空都映成了暗红色。
他心急欲焚,挥舞出一股强风,硬是在人群中分出一条通道来。
金成公主第一个站起来,颤着声音问道:“你就是西亚尔?”
西亚尔恨恨向她看过去,狂风紧随而至,那一排坐着的几位王公大臣连同身后的亲兵侍卫都觉得眼前一迷,刹那间被风夺取了呼吸。待能够重新喘息时,西亚尔早已飞身上了祭台。
倒在血泊中的流云尼玛早已是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此时正有一名佛徒,执着刀,向流云尼玛走去,尚未到她身边,悲怒交加的西亚尔忽而一声长笑,衣袖舒卷,一股锐利风刃呼啸而过,转眼间就将那佛徒切成了两段。
西亚尔俯下身,想抱起身体渐冷的流云尼玛,无奈她身上无处不伤,竟没有可以落手的地方。他忍不住冷笑连连,问道:“这就是释迦牟尼弟子的所为吗?魔鬼让旺只怕也比你们仁慈些。”他以手指天,“我以敦巴幸绕祖师的名义发誓,今日你们加诸在流云身上的一切,都会十倍报应在自己身上。”旷野中,万籁俱静,只有他凄厉的声音在风中回旋。
“西……”微弱的声音传来,西亚尔乍喜还悲,忙低下头,只见流云尼玛正勉力想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