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得多,却只是兜圈儿,眼看着兜圈儿要兜到圈中了,一拐又说起
不盐不淡的话。……有一次,和村里一个很蛮横的人在一起挖地,他
说:“我恨不是旧社会哩!”我说:“为啥?”他说:“要是旧社会,
我须抢了×××不可,做不成老婆,我也要强奸她!”我吃了一惊,
原来他也想着她,但我恨死了这个人,我若能打过他,我会打得他爬
在地上,扳了他的一嘴牙,让嘴变成屁眼的。
一个晚上,生产队加班翻地,歇伙时在地头燃了一堆篝火,大家
围上去听三娃说古今,她原来和几个妇女去别处方便了,回来见这边
热闹,说:“我也要听!”偏就挨着我和另一个人中间往里插,像插
楔子插坐进来了。我双手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半个身子却去感受她,
半个身子的血管全都活跃起来,跳得别儿别儿响。后来听说山外来了
个后生找她提亲,果然就是了,她来问过我,我硬硬地说那是你的事!
而心里却恨起那个山外人来。
我到水库工地不久,她便与一个军人订了婚,我恨呀!气呀!恨
我是农民,气我没参上军,更恨我一直没与她说破我的心思。
后来母亲为我托人说过几门亲事,没成,倒是指挥部的福印为我
介绍了一个对象,这就是田×。
第一次按福印的安排去见田×,心里也不踏实,虽然我早就见过
她,而且远不止一次两次。我照福印说的地方走去,只见那儿有屋大
的石头和一棵从石堰上斜长过来的柿树,但没有人影。我立了一会,
才要转身走开,大石后闪出一个人来,是田×。她说:“你不守时,
福印说你要在这儿见我,我来你却不在!”我走过去,说:“我不是
要见你,他说让我到这儿来……”她说:“你不承担责任,那好,算
我在这儿约你!”……她说:“咱就敲开窗子说明话吧,福印让你来
说什么呀?”我说:“……福印说你愿意?”我说这话时声音发颤,
她说你冷?说了好多话,我有些自卑,末了我还是说:“你愿意吗?”
她说:“你呢?”我说:“我是农民,我父亲还有历史问题,我恐怕
一辈子窝在农村了,这你想好。”她说了一句:“只要你有本事!”
真正的谈恋爱,这算是第一回。第一回的恋爱是从黑夜开始的,
又冻坏了我的脚,也冻坏了她的脚。数年后,当我们解除了我们的恋
爱关系,我就觉得那一晚选择的地方不好,我现在想想,我的第一次
恋爱是冷爱。虽然我和田 先是自由的、地下的,但不久双方父母都
认可了,我们还订了婚,田 喊我爸妈做爸、妈,一年后,仍然分了
手。
二十年后我才明白,忧伤和烦恼是在我离开棣花的那一时起就伴
随我了。我没有摆脱掉苦难,人生的苦难是永远和生命相关的,而回
想起在乡下的日子,日子变得是那么透明和快乐。
1993年,我刚刚出版了我的长篇《废都》,我领着我的女儿到渭
北塬上,在一大片犁过的又刚刚下了一场雨的田地里走,脚下是那么
柔软,地面上新生了各种野菜,我闻到了土地的清香味。我问女儿:
你闻到了清香吗?女儿说没有。我竟不由自主地弯腰挖起一撮泥上塞
在嘴里嚼起来,女儿大惊失色,她说:“爸,你怎么吃土?”我说:
“爸想起当年在乡下的事了,这土多香啊!”女儿回家后对妻子说:
“我爸真脏,他能吃土?!”我不禁又想到了那碗面条,那面上两个
黄灿灿的荷包蛋。
那天,为招不了工又参不了军而一直沉闷的我,突然听到了当民
兵连长的堂兄带来的好消息:小学校一个女教师去生孩子,要一个代
理教师。堂兄说他推荐了我,欢喜得母亲给他煮了一碗面,还加了两
只煎鸡蛋!而结果,当我彻夜不眠,翘首以盼,并对教书如何讲课如
何用凳子垫了踩上去在黑板上写字想象过无数遍后,堂兄却骂咧咧地
来说:平娃字好,学习好,我推荐了他当代理教师,大队也有一个干
部推荐了别人,可那娃学习不好,举手时一直定不下来,就在堂兄转
身出去尿完尿泡回来,大队的几个人已表决了那个干部推荐的娃!
这是怎么回事呀!
偏偏又碰上了一个同学,他穿戴整齐,我说:“相亲啊?”他说:
“地质队招工我招上了,这是报到去!”一个鼻涕虫,才读过半年的
初中啊,我心里恨恨地,刚好看见一对交配的狗在不远处,我恶狠狠
地就拣了土块扬过去,并粗暴地骂了一句粗话……
后来我上了水库大坝工地,在指挥部办了战报,当时出于充实版
面目的而写的诗,客观上开始了我的创作生涯。
现在,我已不是那个土著知青、地地道道的农民贾李平了,也没
人叫我平娃,我从农民变成了作家,成了城市人,而我却成了一堆数
字:
贾平凹,男,陕西省丹凤县棣花乡人,生于1952年农历2月21日,
属龙相,身高1.65米,体重62公斤,1975年毕业于西北大学,分配于
陕西人民出版社任文学编辑,1980年至今在西安市文联供职。单位邮
政编码710069,地址莲湖巷2号,电话(029)7274959。家居西北大学
6—3—407,邮政编码710003,电话是(029)8302328,在住宿楼我是
407,住院护士发药,我是348,在单位我是001,电话局催交电话费时
我是8302328,去机场安检处,我是610103530221121。犹如商店里出
售的那些饮料,包装盒上就写满了各种成份的数字。
贾平凹文集 闲 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社会上有了闲人。
闲人总是笑笑的。“喂,哥们!”他一跳一跃地迈雀步过来了,还趿
着鞋,光身子穿一件褂子,也不扣,或者是正儿八经的西服领带——总之,
他们在着装上走极端,却要表现一种风度。他们看不起黑呢中山服里的
衬衣很脏的人,耻笑西服的钮扣紧扣却穿一双布鞋的人。但他们戴起了鸭
舌帽,许多学者从此便不戴了,他们将墨镜挂在衣扣上,许多演员从此便
不挂了——“几时不见哥们了,能请吃一顿吗?”喊着要吃,却没乞相,
扔过来的是一颗高档的烟。弹一颗自个吸了,开始说某某熟人活得太累,
脸始终是思考状,好像杞人忧天,又取笑某某熟人见面总是老人还好,孩
子还乖?末了就谈论天气,那一颗烟在说话的嘴上左右移动,间或喷出一
个极大的烟圈,而拖鞋里的小拇指头一开一合地动。
闲人的相貌不一定俊,其实他们忌恨是小白脸,但体格却非常好,有
一手握破鸡蛋之力。和你握手的时候,暗中使劲令你生痛,据说其父亲要
教训,动手来打,做闲人的儿子会一下子将老子端起来,然后放到床上去,
不说一句话,老子便知道儿子的存在了。他要请客,裹胁你去羊肉串摊,
说一声吃吧,自己就先吃开,看见他一气吃下一百二十串羊肉,喝下十
瓶啤酒,你目瞪口呆,“我有一个好胃!”他向你夸耀,还介绍他还能饿,
常常一天到黑只吃一顿饭,却不减膘,仍有力气。他说:“你行吗?”
你不行。
闲人的钱并不多,这如同时髦女子的精致的小提兜里总塞着卫生纸一
样,可闲人不珍贵钱,所以显得总有钱。他们口袋里绝不会装两种不同质
量的烟,从没有摸索半天才从口袋里捏出一颗自个吸,嘶啦一声,一包高
档烟盒横着就撕开了,分给所有在场的人,没有烟了,却蹴在屋角刨寻垃
圾中的烟头。钱是人身上垢痂,这理论多达观,所以出门就招出租车,也
往豪华宾馆里去住一夜两夜。逢着骑自行车,那几乎是表演杂技,于人窝
里穿来拐去,快则飞快,慢则立定,姿式是头缩下去,腰弓着,腿圈成圆
形,用脚跟不停地倒转脚踏板。
闲人的朋友最多,没有贵贱老幼之分,三句话能说得来,咱们就是朋
友了,“为朋友两肋插刀”,让我办事就是看得起我呀!闲人的有些朋友
是在厕所撒尿时就交上了。当然,这些朋友有的交往时间长,有的交往时
间短,但走了旧的来了新的,闲人没有“世上难逢一知己”之苦。若有什
么紧俏东西买不到,寻闲人去。闲人很快就买来了,而且比一般价格还便
宜。要搬家,寻闲人去,闲人一个人会扛件大衣柜上楼的。不幸的是家中
失盗,你长出短叹,闲人骂一顿娘就出动了,等回来,说:“我问过一个
贼头了,他说你们家这一片不属于他管,我告诉了他,不属于他的地盘就
查查是谁的地盘?!”闲人不偷人,但偷人的贼是不敢得罪闲人的。
闲人真瞧不起小偷,流氓,甚至那些嫖客、暗娼和拦路强奸者,觉得
没意思,恶心,也害怕艾滋病。但闲人谈女人的头发、鼻子,他们相信男
人的成熟和人生的圆满是需要有一个醉心的女人,甚至公开讥笑自己的从
事文艺工作的父亲之所以事业不辉煌是只守了一个自己的母亲,他们有意
地留神看街上来往的女人,张口闭口阐述花朵是花草的什么,到后来,闲
人们分别是有了姑娘,姑娘自然很漂亮,他们就会同骑一辆车子招摇过市,
姑娘分腿骑在后座上,腿长而圆像两个大白萝卜。闲人待姑娘好时好得
你吃饱了还要往你嘴里塞油饼,不好了,就吼一声“滚!”但姑娘不滚,
十分忠诚。
闲人爱姑娘,但最感痛快的并不是姑娘,因为闲人们都年轻,又都练
过拳脚,至少家里有一把四十斤重的石锁。路过树下,忍不住要跳起来抓
那树枝,抓住了要一把拉断下来,杀鸡就剁鸡头,偏再放开让没头的鸡瞎
走一阵,将那桃花一般的血印在雪地上。街上有人打架了,闲人会立即前
去围观,是几个男的为了一个女子在恶斗,女子娇嫩艳丽,他看着谁个有
理,谁个弱者,便上去抱打不平了,混战中男的一尽逃散,人们都在说闲
人是为了那个女子,闲人上前却要扇女子一个巴掌,骂一声“没志气!”
而去。艳丽的女子当然使闲人也感悦目,但女了在挨过巴掌之后嘴角淌下
血来更使闲人觉得奇艳无比!在回家的路上乃至回家之后,闲人还在激动
不已,眼前尽是女子嘴角的血道红蚯蚓般地顺下巴和脖子涎流而下的图像,
甚至想象到乱交情人的女子如果被人剖开了腔腹,倒地痉挛,样子又是
何等壮观!但闲人这时候忽觉手疼,看时,右手的无名指却没有了,知道
一定是混乱中被男的刀砍了,他赶忙跑回现场,沙土地果然有一节手指,
遗憾是没有见到手指初断时的蹦跳。闲人是个直肠人,但闲人偏不自认,
因为在一些年里,闲人最讨套那些拍胸膛说“咱是粗人”的人,“粗人”
本是自贱,却成了一种美饰。所以,谁家夫妇闹矛盾,闹得厉害,他不会
“见婚姻说合”,“过不成就换班子!”他总是这么说:“我给你物色一
个!”闲人不失言,果然物色了一个又一个。有的家庭后来是散了,有的
家庭闹过又好了,又好的家庭少不得男方将闲人的话说知女方,闲人就恶
下了这家的主妇,闲人见面仍叫“嫂子!”嫂子不理,不理了拉倒。
闲人的眼里才没有什么权威的,孔圣人不就是那个老孔吗?剧院里看
戏,戏不好,“换节目!换节目!”领导作报告又是官话套话空话,闲人
就头一歪睡着了。闲人顶熟悉的是体育明星,次之是通俗歌星,当然也有
想一睹风采而去听一位外地来的大名人的专场报告,回来了就打开录音机
模仿名人的声调也演说,但演说的内容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省××
市伟大的政治家、杰出的哲学家、天才的艺术家×××先生……。这位先
生的名字一定是他的名字。录毕就放,一边听一边哈哈大笑,随之也就将
让名人签名的纸展示众人,然后让某一位去上厕所用。
闲人却并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角色,可以说,都极聪慧,他们都
有文化,且喜欢买书,只是从不读完每一本书。但学问已经足够了,知道
弗洛伊德,知道后羿,知道孟子、荷马、毕加索和阿Q。当穿着牛仔裤并
让它拖在地上在夜街上转悠,闲人差不多会碰着闲人,他们就会一起走到
某一个闲人家去,在狼籍不堪的小屋中拒绝筷子而用手抓食着卤肉和鸡腿,
就谈论天文、地理、玄学、哲学、经济,由女人说到了造人的女娲,由
官倒说到了戈多,最多的说人生,说人生说到地球旋转,那么每一个人都
是倒挂在地球上的,就不免说一句每次都说的“上帝死了!”然后有人出
门就尿,有人将一口痰就吐在桌子下,咒骂“地球太小了!”有人推开了
窗户看着城市的夜的风景,伤心了,有人庄严地去厕所,蹲下拉屎,有人
抓过一本书想读,却又压在了屁股下。这一夜他们门窗洞开着让酒醉到天
明,天明,洗脸,刷牙,弹掉衣服上的灰尘,道貌岸然地出去各干各的事
了。
闲人不怕苦,不怕死,满世界里唯有两怕。一怕结婚,虽然不断地有
姑娘相伴,但闲人已经是老大年龄了仍未结婚。他们总希望有一个美丽的,
既温柔又风野,能吸烟能喝酒能跳舞能谈人生能打麻将的老婆,遗憾的
是没有能将这些条件集中于一身的姑娘。二怕寂寞。寂寞如狼怕火,寂寞
如鬼怕睡。他们预防着某一日任何人任何力量治不倒他们而要将他们寂寞
独处的残酷,于是就幻想着真有那么一日,他们要爬上城中的报话大楼的
顶尖上,然后用一条绳索一头系在楼顶尖一头套在脖子上纵身一跳,吊在
半空了。因为吊在城中的最高点,全城的人都看得见,而且报话的大钟是
每一小时要长鸣一次。
说闲人是一个阶段,这肯定有人要批评用词不准,那么,是一些人,
是阶层,是……,反正闲人在社会上多了。据闻在一次高级的会上,天文
学家说,因为天上的太阳的黑子增多才有了这些闲人,地理学家说,因为
地上的草木减少才有了这些闲人,人类学家却一口咬定是人太多的缘故,
南瓜葫芦一条蔓上花开得太多必然是有荒花的。会议上的这些争论当然闲
人不可能听到,听到的是平日周围的人喊其“闲人”,闲人就甚是不悦,
回一句:哼,我们才是忙人哩!
贾平凹文集 乡党王盛华
因为是乡党,那年我回商州采风时盛华陪着去寺耳。寺耳是深山僻地,一连吃
罢四天十二顿的老陈浆水面,肚子都呼噜呼噜打雷。我骂盛华弄不来好吃的。他跑
三里路去上湾村的小饭馆里买了四个蒸馍,又要去河边的一块辣子地里偷摘几个辣
子,没想一只狗就撵上了他。山里的狗声巨如豹,一个咬起,遂即惹来四个也咬着
扑来,盛华从辣子地边的篱笆上拔出一根木棍,旋转着边打边退,狗仍是穷追不舍。
我瞧见路旁有家木材站,从铁栅栏门的缝隙中钻进去,他钻不过来,他的鼻子太高,
情急中把怀里的蒸馍当石头用,狗叼着蒸馍才跑远了。他站在栅栏门外给我耸肩,
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