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凡·克里夫叫住她,“还得提醒你一句,这可不是个一般意义上的治疗失当或失职案子,我们要和施氏打交道。”
“施氏?”凯特迷惑地问。
“就是施托伊弗桑特。他不仅会有一流的办治疗失当案子的律师为他打官司,所有的法官、州或城市的官员也都会对他表示同情,助他一臂之力。敢向克劳德·施托伊弗桑特说‘不’字的人,在纽约市和纽约州里恐怕绝无仅有。”
“这倒有可能,但我仍相信事实是我最好的防卫,”凯特毫不示弱地说。
“小姐,目前你最好的防卫是市立医院。它的保险公司和我们律师事务所都介入了这桩案子。它们将花巨资防范自己,这意味着同时也要保护你。要是你单枪匹马地出面,赔偿费你这辈子也还不清。我再跟你联络,大夫。”
当天午后,斯考特·凡·克里夫向特朗布尔法官汇报了与他的新当事人凯特·福莱斯特医生的初次接触后,法官随即给医院院长卡明斯打去了电话。
“哈维,”年长的律师说,“跟你说一声进展情况,我们一位年轻合伙人凡,克里夫与你们的福莱斯特医生见了面。首次相互认识的接触,进展顺利。”
“我料到会很顺利的,”卡明斯说。
“不过,”特朗布尔紧接着说,“目前的形势使我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特朗布尔的开场白令卡明斯有些惴惴不安,因为像他这样有地位和忙碌的大律师是不会就一般琐事亲自打电话的,于是卡明斯问:“新想法?什么想法?”
“你们医院制定的防止差错政策我十分拥护,鉴于这一政策的规定,同时出于为这案子的进一步发展做准备的考虑,暂时限制一下福莱斯特医生的行动不失为一个良策。我们打交道的对象毕竟是克劳德·施托伊弗桑特。”
“限制她的行动?”卡明斯沉吟片刻。“她是个合格的内科大夫,我们所有的医生……”
“哈维,迟早我们必须要为医院的行为做辩解……”
卡明斯打断对方说:“就我所知,这家医院的做法没什么可挑剔的,福莱斯特医生的行为也没有错。”
“没错,哈维,不过那是‘就我们所知’,”特朗布尔说。
“我对她百分之百地信任,”卡明斯明确地说。
“当然,”特朗布尔毫不迟疑地表示同意。“信不信由你,对于员工的信任,没人超得过我。但律师在提出建议之前要把所有可能的因素都考虑进去,尤其是可能会失去几百万美元的案子。所以我建议,不,是敦促,你要限制福莱斯特医生的行动,特别是与治疗病人有关的行动。”
“这个,我不明白……”卡明斯仍想反驳。
“哈维,做为医院的法律顾问,我有责任提醒你,鉴于目前的形势,恪守完全信任员工的原则是个奢侈品,你可能买不起。”
“我不想采取任何可能有损于福莱斯特医生业务能力提高的措施,”卡明斯依旧固执己见。
“我并没让你那样做。只是让她暂时停止接触病人。不过不管你采取什么措施,万万不能大张旗鼓。眼下我们最怕的就是败露名声。”
第十章
翌日,凯特·福莱斯特比平日起得早,因为她想早点儿赶到医院,去新的部门报到。小玛丽亚·桑切斯的模样又在她脑海中浮起,她处于半昏迷状态,遍体鳞伤,给凯特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印象。她打算顺路看一眼那个孩子,瞧瞧她是否有所好转,抑或比住进来时变得更糟。有些受虐待的孩子送进医院时早已为时过晚。他们有如凋谢的花朵,只能等待死亡。凯特但愿玛丽亚不致陷入那种悲惨的境地。
她发现玛丽亚已交由婴幼儿神经专家迈克·斯波伯医生治疗。
凯特与斯波伯没有过接触,但后者却听说过她,因为她刚一出现在玛丽亚病房的门口,正在给小女孩做检查的斯波伯便以赞赏的口吻招呼起她来,尽管他的口气略带诙谐。
“今日能目睹医学界新崛起的轻量级冠军,我实感荣幸,”斯波伯说。“下次最好找一位体重跟你一样的对手较量。”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你面对这可怜孩子的老爸毫无惧色,戈尔丁都对我说了。做得对。这孩子真玄,再挨一次打小命绝对保不住了。”
“现在怎么样了?”凯特紧盯着玛丽亚问,她看上去似乎只比刚住院时稍微清醒一点。
斯波伯招手让凯特走进病房。她走近病床后,斯波伯抓起凯特一只手,将它放在孩子的脸上。孩子往后一缩,仿佛想躲避。然而凯特柔软温暖的手使她渐渐有了反应,伸出手抓住她的食指。虽然孩子的手显得纤弱无力,却透出一种需求的渴望。
“福莱斯特,能不能帮我个忙?”
“我没时间。我得去新岗位报到。”
“就是把她抱起来。你能抱多久算多久,抱在你怀里,就这么简单。我们得开始教育她,并非所有的大人都很恶毒。她应该信任别人。不幸的是,工作人员都忙得不可开交,没法给她做示范。所以你就抱着她就行。”
凯特坐在床沿上。她试着要把玛丽亚抱在怀里。小玛丽亚反抗着,但渐渐妥协了,她在凯特怀里躺了一会儿,似乎偎着她的胸脯感到很满足。
“很好,”斯波伯说。“就这样每天抱她一会儿,几天一次也成,哪怕每次只几分钟的时间。也许过一阵儿,我们就能帮她恢复到正常的生活。”
“她神经状况如何?”凯特问。
“仍在检查中。有希望的迹象,但仅只是迹象而已,”斯波伯说。
凯特·福莱斯特站在医务人员布告栏前查看工作分配表时,比平日稍晚了点。在那些许多被分配到科室或其他治疗部门的住院医名单中,她没找到自己的名字。于是她翻到第二页,结果发现她的名字同如下的一行字连在了一起:临床效果科。B…22房间,尼古拉斯·特洛伊大夫。
特洛伊?特洛伊大夫?凯特冥思苦想着。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怎么也无法与任何具体的医疗部门联系到一起。至于临床效果科,她压根儿就没听人提过。她知道B…22房间在地下,那里有许多连接着医院各座楼群的地下隧道,B…22房间就夹在其中。
凯特大惑不解,但除了服从分配外别无选择。
特洛伊的办公室极为宽敞,但给凯特的感觉却是拥挤不堪,因为里面塞满了大而笨重的过时计算机和许多直通天花板的档案柜。特洛伊本人看去快七十的光景,正埋头研读似乎永无止境的打印机打出来的材料。那些材料从办公桌的一头输出,横跨桌面,一直垂挂在他的膝盖上。他头发纤细苍白,每当遇到难题心情烦躁时,就用手指抓挠他粉色的头皮,因而总把头发弄得很乱。他开口与凯特说话时正紧盯着电脑打出的资料,眼皮抬都不抬,显然心情不佳。
“什么事?”他不耐烦地问。
“我是凯特·福莱斯特医生。”
“很好哇,”特洛伊口气焦灼不安。“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目前被分到了你的部门。”
“我没要你,”他鲁莽地说,接着咕哝了一句:“这些可恶的数字!”蓦地,他回想起昨天下午接的一个电话,因当时打断了他的思路,所以对电话内容没太在意。“啊哈!”他叫道,终于回忆起来。“原来就是你!没错,卡明斯跟我提起过你。天哪,姑娘,你犯了什么涛天大罪,他们竟把你发配到西伯利亚来?一个年轻医生心痒难熬,已不得施展才华治疗全人类,进入我这个与干巴巴的数字和数据打交道的部门,岂不等于流放?”
他最后终于从打印资料上抬起头,打量起凯特来。凯特的容貌使他叹为观止。“我年轻时要是遇上你这么个医生,就不至于落得个现在这样脾气乖戾的老光棍了。等哪天我跟你熟悉后,我把我跟一位手术室护士未成功的罗曼史给你讲讲。不过先要谈谈正事。你不想来这儿,坦白地说,我也不特别想让你到这儿来。原因么,没法给病人治病肯定会让你感到不愉快,因为你会觉得我这里干的活儿与实用医学无关。”
他离开办公桌,朝整个房间里的电脑和文档挥了一下手臂。“看见这些了吗?正是由于它们的存在,所有的医生都怕我。我用计算机和打印出的资料发现他们治疗方法上的错误。多年来被认为是神圣的医学神话被击破,往好听了方面说,就是无心的欺骗。”
“年轻医生总是接受他们前辈人的教育。上一代人的信仰和观念传授给下一代,所以实际上医学通常总是落后一代。为此,多数医生只是继续蹈袭前人的错误,直至发生新的变化为止。”
特洛伊示意让凯特坐下,但突然发现没有空椅子。于是他将一摞打印资料从一把椅子上抱起来,唐突地摔在地上。凯特坐在椅子上,准备忍受着特洛伊的长篇大论,因为她清楚地意识到他很少有机会为自己的工作说几句公道话,所以一旦机会降临便不会轻易放过。
“打个比方,如果我们八九十年前就对治疗手段做出详尽的记录,我们就不会自欺欺人并让病人错误地认为新鲜空气和阳光能治好肺结核。多年来我们还告诫病人‘喝牛奶和乳制品可以治溃疡’。其实这样不仅治愈不了溃疡,反倒使其恶化,更不用说增高病人的胆固醇了。”
“我们应该反省自问,这些医学上的童话,我们奉为信条,但可能是荒谬的信念,它们真能治好病吗?我们必须从冷酷无情的数据、数字中寻找事实。我们使用的治疗方案有效吗?接受过治疗的病人从中受益的到底占多大的比例?别去管德高望重的教授怎么说,让事实说话。”
“换句话说,在所有医生眼里,我实在是个讨人嫌的捣蛋鬼,但却是医院的良知。我的工作就是,在搜集和研究完事实和数据后说:‘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行医方式有问题。我们必须摒弃陈旧的方式,追求新方法。而最重要的是,我们决不能认为现存的一切都理所当然地正确。要质疑,质疑,再质疑!’”
特洛伊讲得口干舌燥,于是问:“想来杯茶吗?反正我得喝点。”
凯特点点头。
他把一个玻璃壶放在只有一个灶眼的电热炉上煮水,边操作边说:“福莱斯特,我有句心里话想对你说。”
“什么话,特洛伊大夫?”
“你的名字对我并不陌生。我听说了你的情况,太不幸了,而且还会越变越糟,”特洛伊说。他将茶叶袋浸在沸水里,接着说:“你将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又一个牺牲品。如今人们张口闭口都是钱、钱、钱。钻进钱眼儿里的律师们抓住医学上的每一个失误都不放,大喊大叫‘治疗失当!’每一个为失去亲人而极度愤怒的家庭也只有在得到冷冰冰的金钱后才感到慰藉。而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毕竟,他们在电视节目里每个礼拜都能看到出现医疗奇迹,绝症被瞬间治愈。仅一个小时就演完了。那些扮演医生的演员都成了英雄,而实际他们连绷带都不知怎么扎。于是人们就以为连演员都能治病,真正的医生就更该无病不能医了。你可能就会变成这个体系下的牺牲品。所以你才来这儿。由于你的名誉会出现污点,他们就不让你呆在急诊科、门诊或病房,而发配你到地下室来。因为你要是再出现什么意外,保险公司就会责备医院继续留你行医。”
“那他们为什么不辞了我呢?”凯特问。
“啊哈!这下你点到了我们体系的荒谬之处,”特洛伊兴奋地说。“假若他们现在让你走,无异于公开承认你医术不行。这就意味着他们在雇你时就犯了错误,所以他们不能放你走。但也不愿冒险再让你接触病人。”
“我不干了!”凯特悻悻地说,从椅子上欠起身子。
特洛伊伸出手,用一只手轻柔地托起凯特倔强的下巴。“那样做就等于承认内心有愧。你在我看来可不像是个做错事的女人,以至非辞职不可。即使知道可能会输,也要留下来斗到底。重要的是:坦率地说出你治疗施托伊弗桑特的过程。据我所知,你采取了一切正确和必要的步骤。其结果出现了悲剧,但并非你的过错。”
他凝视了她片刻。“你采取的步骤的确都是正确和必要的,是不是?”
“是的。我在病人病历上写的记录可以证明,”凯特说。
“记录……我曾看见过一些医生杜撰记录,编造谎言,在病人死后若干小时,甚至几天后才编写病历,”特洛伊嗤之以鼻地说。
“我的记录准确、真实,而且是当天晚上写的,”凯特说。
“我要想办法看一眼你的病历,”特洛伊说。“只是为了自我满足。另外在这里干吧,说不定还会惊奇地发现许多新东西。你可能还会了解到,我并不是一个因为怕退休才躲进地下办公室的神经兮兮的老头。”
为了促使凯特做出决定,特洛伊笑道:“我说,亲爱的,一个礼拜或一个月对于你年轻的生命算得了什么?而对一个老头来说可就意味无穷了。这就是事物的相对论。对于生命刚开始的你来说,一个月不算什么事,可对余生不多的我来讲,一个月就等于是一生。每天一早我急切地赶到这里来目睹你漂亮的脸庞,对你能有何损失呢?好吧,喝完茶,让我们一起干活!”
第十一章
热点人物克劳德·施托伊弗桑特独生女之死立即成为新闻焦点,所有电台及纽约市的报纸和电视都纷纷加以报导和播放。整整两天,市立医院的总机电话不断,都是来自各媒体的记者,院长卡明斯将对付他们的任务指派给他的公共新闻负责人克莱尔·霍克戴处理。面对记者们提出的所有问题,霍克戴女士只有两句简单明了、事先准备好的回答:“上周六晚上病人克劳迪亚·施托伊弗桑特被送进这家医院的急诊科,病情未确诊。她后于星期日凌晨死亡,目前死因不详。”
霍克戴女士严格地遵循律师对她说的话,对任何问题不予以回答,亦不透露任何信息。当地电视台只得依靠各自的想像从不同的角度对发生的事件加以诠释。一个频道暗示克劳迪亚·施托伊弗桑特突然死亡的原因是毒品服用过度。另一个频道说是自杀。到了第二天,由于纽约市电视中强奸、抢劫、凶杀新闻的狂轰滥炸,多数电视台遂将施托伊弗桑特事件撇到了一边。
只有在第三频道,晚间六点钟新闻的编辑汉克·丹尼尔斯仍以极大的兴趣关注着这一事件。一段时间以来,丹尼尔斯和他的采访记者雷蒙·盖伦特已就纽约地区的医疗保健状况进行了一系列发人深思的采访。
盖伦特与纽约市若干医院中不满的病人、死者家属以及牢骚满腹的雇员进行了谈话,并录了音。他诱引他们揭露医疗机构的差错、不妥的做法、收费过高和浪费现象。然而盖伦特和丹尼尔斯对已录制的采访录音都不太满意,觉得它们的内容尚不足以将观众牢牢吸引住,让他们坐在电视机前看上一个礼拜。
两天前,汉克·丹尼尔斯早上正喝咖啡时,第一次看到了有关施托伊弗桑特的电视报道。当他到达第三频道的工作室时,已打定了主意。他给别人留下话,让雷蒙·盖伦特一到办公室就来见他。
“雷,”丹尼尔斯对盖伦特开门见山地说,“你看能不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