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此话,凯特重新查看病历的心情更加强烈了。
她把病历中的每项记录又研读了一遍,包括每一份化验报告。边读边回忆起她依照病人的情况及化验结果所采取的措施,同时还回想起每一个治疗步骤的原因。那项怀孕化验虽然结果是阴性,可她仍有进行的必要。实际上,惟一缺少的化验单是那份毒性化验。不过它不久也会出来的。
此刻她对病人的病情及其发展脉络有了一个更清晰的认识。她甚至还回忆起了因要及时处理其他急诊病人而不得不几次中断对克劳迪亚的治疗。
离开卡明斯的办公室时,她心里感到极大的慰藉。对克劳迪亚·施托伊弗桑特的每一步治疗步骤,她都能做出解释和做出辩解。
她走至小儿科,想看一眼小玛丽亚的情形。戈尔丁已下班。马上要接班的是小儿神经病医生迈克·斯波伯。他将对小玛丽亚做全面检查,确定她神经上是否已造成永远性损伤。
凯特朝玛丽亚呆着的房间里瞥了一眼。小女孩儿正酣睡着,睡得极安详,仿佛已知道自己如今置身在一个安全的环境之中。
第八章
凯特·福莱斯特离开小玛丽亚的房间时,楼上的卡明斯院长终于鼓足了勇气,命令他的秘书要通了克劳德·施托伊弗桑特的电话。
秘书把电话接通后,卡明斯立即以一种深表同情的口吻说:“施托伊弗桑特先生,对于发生在你女儿身上的悲剧,我深表遗憾,市立医院的全体同仁也表示深切的同情。”
“我想你们应该表示同情,”施托伊弗桑特冷漠简短地答道。“可我今早给你打电话并不是听你说同情的。我想知道昨晚到底出了什么差错?而且想立即得到答案。我女儿为什么会死?”
施托伊弗桑特直率、犀利的话语更加剧了卡明斯内心原有的恐惧。这位影响力极大的商业巨子、纽约市政治权力的幕后操纵者克劳德·施托伊弗桑特一旦以一种冷冰冰的语调说话时,他心存报复的意图便已昭然若揭了。
一定要控制自己挽回局面,卡明斯暗自告诫自己。他再度开口时,采用了职业性的讨好姿态,这是他向纽约有钱人募集巨款时惯用的手法。
“施托伊弗桑特先生,你今天早晨的电话使我坐立不安,我决定立即查清事情的原委。我刚花了几个小时的时间,仔细查阅了你女儿病历的所有细节,每一项记录,每一个所做的化验,每一项化验结果,以及负责她的医生采取的每一个步骤和她要求做的治疗措施。其实此刻你女儿的病历就在我手中。”
“这些都不用管,卡明斯!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一件事就够了。谁害死了我的女儿?”
“施托伊弗桑特先生,我正在向你解释。谁也没害死你的女儿。目前连她死亡的原因我们都不知道,只晓得她大出血而死,但出血点不明。”
“卡明斯,你开的是什么鬼医院?一个病人流血而死,竟没人知道为什么!”施托伊弗桑特愤然地说。
“让我解释,先生。根据你女儿的病历,福莱斯特大夫采取了所有办法……”
施托伊弗桑特再次打断他:“福莱斯特大夫是何许人?”
“负责治疗你女儿的就是福莱斯特大夫,”卡明斯解释道。“你女儿被送进医院时,她正好在急诊科值班。”
“呃,是的,我妻子对我提起过你的‘福莱斯特大夫’。她是个女的,是不是?”施托伊弗桑特问。
“是的,”卡明斯答道。
“我看你们之所以雇她是为了遵守联邦和州政府的那些混蛋规定,什么你们的雇员中必须得有多少女性,多少黑人,多少西班牙人,是不是?过去这个国家注重的唯有能力,那时的做法有什么不好?我绝不允许一个女大夫动我家人的一根汗毛!这你明白了吧!”
哈维·卡明斯感到受到了些侮辱,便反驳施托伊弗桑特说:“施托伊弗桑特先生,我想告诉你,我的医生队伍中,凯特·福莱斯特是最出色的年轻医生之一。你要是看了她大学和医学院的成绩单,便会同意我的说法。纽约市立医院能招来这样的人是我们的幸运。如今能挣大钱的私人诊所对年轻有为的年轻医生极具诱惑力,所以雇到福莱斯特这样的毕业生非常不易。”
“要是在她害死我女儿之前,某个私人诊所把她诱走就好了!”施托伊弗桑特大声吼道。
“施托伊弗桑特先生,我想告诉你,福莱斯特大夫的治疗并非是你女儿的死因。”
“卡明斯,我知道你会护着你的下属的,无论他们是否失职。不过你知道,我和你们董事会的几个成员关系很近。这事不会到此结束。你的福莱斯特大夫也休想逍遥法外!”
卡明斯还未答话,施托伊弗桑特就挂断了电话。卡明斯迟疑了片刻,对内部话筒说:“霍普金斯,请替我接通特朗布尔法官。”
出于对他年龄的尊重和他在法律界的资历,人人都管莱昂内尔·特朗布尔称做法官,然而他实际是一所位于华尔街的著名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而且被公认为是法律圈子内最精明最不为情感所左右的律师之一。
特朗布尔听毕卡明斯叙述完他和克劳德·施托伊弗桑特的谈话后,说:“把那个年轻女子叫来,越快越好。面对克劳德·施托伊弗桑特这样的人我们必须格外谨慎,他的权势炙手可热,可以左右最出类拔萃的律师。弄不好,我们会被判治疗失当,恐怕得损失几百万!”
“莱昂内尔,我向你保证,病历我看过了。根本不存在治疗失当……”卡明斯试图解释。
“这年头,”特朗布尔打断对方说,“什么事在陪审团眼里都是渎职或失当。一个喷嚏,一声咳嗽都能被送上法庭,输一大笔钱。若是诉讼涉及到一位少女的死亡,至少得宰你数百万!这还不算施托伊弗桑特会给医院的名誉造成的损害。我想见那个女人!”
按照约好的时间,凯特·福莱斯特两点钟准时走进卡明斯的办公室,她发现院长没坐在他那个典雅老式的写字台后面,而是坐在了占据着大办公室一角的一张长形会议桌的首席位置上。她还惊讶地发现一个生人,五六十岁光景,除了几绺灰发外头发已秃光。他面庞红润,但神色阴沉,仿佛在做着判断。
“福莱斯特,这是特朗布尔法官,医院的法律顾问。”
听到“法律顾问”的字眼,凯特意识到这次见面绝非她事先想像的那样是讨论治疗上的问题。
蓦地,施托伊弗桑特太太两天前的威胁终于变成了现实。
“坐吧,福莱斯特,请坐,”卡明斯愉悦地招呼着凯特。
“叫我来是为施托伊弗桑特的事,是不是?”凯特问,依旧站在原地。
特朗布尔的目光证实了她的疑惑,这使她愈发感到不安。
“坐吧,医生,”卡明斯又说。
凯特坐到特朗布尔对面的一把椅子上。
“是的,”卡明斯悲戚地承认。“是关于施托伊弗桑特的事。”
“整个治疗过程都在她病历上。我仔细过目了我写的记录,病历完整而且准确无误。”凯特解释说。
没待卡明斯开口,特朗布尔问:“福莱斯特大夫,你说你仔细过目了你的记录?”
“是的,”凯特口气坚决。
“为什么?”特朗布尔问。
“为什么?”凯特重复着,试图想弄明白这个不言而喻的问题的目的。“这……像这样一个病历,令人迷惑不解,而且结果非常不幸,任何一个有良知的医生都会好奇的。”
“好奇?”特朗布尔问,“好奇什么?”
“当然是好奇发病的原因了,”凯特答道。“我正焦急地等着验尸报告呢。”
“我们都在等,”卡明斯说。
“卡明斯,我想你应该告诉福莱斯特大夫问题的严重性。也许她可以采取一些步骤。”
“采取步骤?”凯特疑惑地问。“什么步骤?”
“你要明白,大夫,”特朗布尔答道,“作为医院的法律顾问,我的事务所将为你辩护。不过遇到这种情况,有些医生希望自己找律师。”
“辩护?辩护什么?”凯特急切地问。
特朗布尔看向卡明斯,把棘手的解释性工作派给了后者。
“福莱斯特大夫,由于你来自中西部,所以可能不太熟悉施托伊弗桑特的名字,”卡明斯说。
“我知道他是房地产业的大亨,”凯特说。
“房地产大亨是描绘他的一个低调词,此人在大西洋城和拉斯维加斯拥有数家赌场,在十几个城市拥有饭店,在这还有许多写字楼,足可以建成一座他自己的城市。”
“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凯特问。
“此人有权,”卡明斯说。“他本人就是权力的化身。财政、社会,尤其是政治权力。人人都说要是没有克劳德的资助和口头支持,谁也甭想被选为纽约市的市长。他要是认为她女儿的病治疗不当,肯定会报复的。”
特朗布尔插话说:“我的事务所过去曾跟他打过交道。我了解他,他肯定要报复。告你渎职罪是板上钉钉子的事。所以我们得有所准备。”
“为了救他女儿,我尽了一切努力,”凯特反驳道。
“这我相信,卡明斯大夫也相信,”特朗布尔说。“但一旦法庭传唤我们,我们必须要胸有成竹,能向陪审团证明这一点。”
“肯定能证明!”凯特愤慨地说。
“所以你就更得好好考虑我说的话了。我的事务所肯定会为你辩护,但你也可以自己雇律师。”
“律师很贵,”凯特答道。“我上医学院的学费现在还尚未还清呢。”
“那就依靠我们事务所吧,”特朗布尔说。“另外提醒你一句,千万不要向任何人提起你又看过施托伊弗桑特的病历。”
“可我已经看过了!”凯特说。
“是的,没错。你那种做法会让人做出种种解释,”特朗布尔说。
“这个病历使我困惑,从业务的角度感到好奇。所以我重新看看我是如何处理的,这在情在理,”凯特试图做出解释。
“医生,你是不是对病人的处理没有把握,怕出差错,所以才重新查看病历上的记录?”
“不是,当然不是!”凯特立即答道。
两个男人突然沉默下来,这使凯特意识到,这正是不怀好意的律师迟早要问她的让她看上去有罪的问题。这样的问题纯属捕风捉影,但却充满责怪的味道,令她找不出合适的答案。
“我明白你的意思,”凯特说。
“姑娘,我对你的忠告是:不要跟任何人谈论这件事,只有我指定给你的律师除外。否则你就会说出一些幼稚的话,让人事后利用来攻击你。”
凯特重复着说了声:“‘利用来攻击我’。我怎么突然间变成了被告。我的全部事业,在学校多年的苦读,医学院的用功——一生的计划……”
卡明斯想给她打气,便温和地说:“亲爱的,我们一定尽最大努力保护你。但一旦施托伊弗桑特指控你治疗失当成立……”
“你肯定会指控我治疗失当吗?”
特朗布尔怏快地说:“这年头陪审团动辄就判别人这罪那罪。按照施托伊弗桑特的为人,我们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我做得没错!”凯特大声说。“我能证明这一点。什么时候我能见指定的律师?”
“我的秘书今天下午给你打电话约定时间,”特朗布尔说。
凯特·福莱斯特离开后颇觉愤慨,同时对特朗布尔向她提出的警告也感到惧怕。回公寓的路上,她的激愤愈发强烈。这不公平。她做出的所有奉献,她的刻苦攻读,多年的学业,都可能会付之东流。一个男人,一个她根本不沾边的男人突然介入她的生活,威胁她,这不公平。她想努力劝慰自己:他要是如此有钱有势,打官司能给他带来什么利处呢?即便赢得几百万的金钱也是无法使他女儿起死回生的。
凯特继尔又想,也许向他解释一下他女儿被送进医院时的状况,她的症状如何的不确定,化验结果只能反映出她部分病症,但不足以让医生做出肯定的确诊,如果有人能把这些都向他解释一遍,他肯定会明白的。她和律师见面时一定要讨论这一点。
她推开公寓的门,只听罗茜从冶室里喊道:“是你吗,凯特?”
“是我,罗茜,”她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她的室友从浴室里出来,用毛巾擦着长长的黑发。
“卡明斯找你干吗?”
“他们要给我指派个律师,”凯特说,尽力说的若无其事,不像她真正感受到的那样忧虑。
“律师?你要律师做什么?”罗茜问,口气似在为凯特打抱不平。
“他们觉得我肯定会被指控治疗失当。”
“治疗失当?”罗茜气愤地说。罗茜·庄虽然性格沉静,具有东方人的含蓄,但遇到不公正的事,这个年轻女人便会火冒三丈。“我们没日没夜干!条件又那么差!上诉的应该是我们!”
罗茜见怨气帮不了凯特的忙,便转而采取安慰的手法,拥抱她说:“别泄气,亲爱的。医院所有实习医生和住院医生都会为你说话的。我们巴不得在法庭上出出怨气呢,是时候啦!我刚沏了一壶咖啡,想喝吗?”
凯特淡然地点点头。她室友的鼓励反为她平添了一丝负担。凯特不希望自己的事成为伸张正义的媒介。她希冀整个事情能悄无声息地得到解决,以便她能继续她的事业。在她眼里,她的追求就是治病救人,而不是为争取正义的目标而奋斗。
罗茜将一杯滚烫的咖啡递给她,凯特说:“我一直在想……”
“别老想了,”罗茜劝说道。“所有的医生都碰到过这样的事。不止一次。病人总有死的。死是生的代价。我们所有人都逃脱不掉,有早有晚罢了。而且人死也不总是像医学教科书里说得那样合乎情理。”
“布里斯科把她妈妈送出医院时,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会怪我的,他会怪我的。’”
“这话什么意思?”罗茜问。
“虽然她对女儿的猝死恸不欲生,但她更怕一个人。”
“怕谁?”
“克劳德·施托伊弗桑特,我想。”
“这样的话,但愿他们能给你找个好律师,”罗茜说。“因为任何一个能使他妻子如此怕他的男人绝不是好对付的。”凯特茫然地点点头。她想啜口咖啡,却慢慢地摇摇头。“我得给家里打个电话,告诉他们。”
“不能等到事情弄清楚了再说吗?”罗茜问。
“你是说事情能澄清还是越变越糟?”凯特说。“不,我得打。爸爸为了我操了这么多心,他有权知道一切。”
“你心情很糟,别再火上浇油多一层内疚感。我们都欠父母的,”罗茜说。“并非我们想欠,而是他们情愿做出牺牲。我爸爸从他的小餐馆里挤出钱供我交学费,你以为我愿意他这样做?他完全可以用那笔钱扩大生意,加倍地赢利。可他总是说:‘餐馆太大了,活儿干不完。’根本不是实话。他完全可以发展生意,而且做得很出色。说不定现在还退休想清福了呢。可他不,他的小罗茜一定要实现她的梦想,当个医生。如今好了,我没日没夜地干,还得受暴君似的科主任们的气;病人也傲慢无礼,而且这座城市极不安全,每次迈出这个房间生命都受到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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