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特接着检查年轻女子的腹部。她的皮肤晒得很黑,只有夏天她穿三点式泳衣的部位留下了白皙的印痕。腹部的起伏不平稳,表现出痉挛的颤动,这意味着腹部有一定的痛感。右屁股上方有处已快好了的青紫痕。然而凯特最重要的发现是病人过去从未受过伤和做过任何手术,因此没有理由认为会出现由于粘连而引起的肠梗阻。
凯特还留意到病人头部的扭动很自如,也没说头疼,因而至少可以暂时排除神经系统紊乱的可能。
凯特把听诊器放到年轻女子的腹部,倾听胃部的声音。根据病人的身体状态,声音并不显得很微弱。她的听诊器轻轻滑向克劳迪亚腹部左下方,即结肠的部位,因为她怀疑那一部位可能会有炎症和痛感。结肠炎可诱发患者出现延及全身的症状。但通常情况下,结肠炎都有连续性的病史,而该病人说她的疼痛是首次发作。为此结肠炎的可能性亦微乎其微。
然而她的腹泻总该事出有因。诱因可能有几种。凯特曾治疗过一些年轻女子,她们常自己买一些药,治疗头疼和痛经,而且吃得很过量,从而引起胃部发炎,然后再服用大量的解酸药,于是便导致了腹泻。
由于病人的症状模糊而不确定,所以凯特不能忽略任何可能的原因。她想打发神经过敏的母亲离开房间,便以下一步的检查作为借口。
“施托伊弗桑特太太,我现在要进行盆腔检查,我想病人肯定不想让别人观看。”
“我是她母亲,我们之间没什么可隐瞒的,”施托伊弗桑特太太答道,显然没有离开的意思。
凯特戴上塑料薄膜手套,开始做双手盆腔检查。由于病人母亲在场,凯特刚才有个问题一直未问。于是现在问道:
“克劳迪亚,你的性生活一直很频繁吗?”
“不,”年轻女子道,接着又强调地说:“不,不频繁。”
凯特一边检查一边又问:“你的上一次月经……准时吗?”
“准时。”
“来经时你使用止血塞吗?”凯特问,她考虑病人是否会是中毒综合症。
“不,不用。”
凯特完成了盆腔检查,病人没有盆腔疼痛的症状,因而可以排除盆腔炎疾病的可能。虽然克劳迪亚的子宫有点肿大,却没大到已有孕的程度。此外子宫颈也没有明显的变色。凯特也没发现输卵管有明显的肿大,所以不会是克劳迪亚疾病的起因。
施托伊弗桑特太太为了遮掩女儿的裸体,本能地替她把牛仔裤提上。
对凯特来说,有一点是明确无误的:克劳迪亚·施托伊弗桑特不需要急诊手术处理。凯特·福莱斯特决定在化验结果出来之前,最保守的方法依旧是给病人打点滴,以防脱水并等待病情的发展。正当她把检查结果和诊断意见往病历上写时,前台传来一声呼喊:“福莱斯特大夫!福莱斯特大夫!”
凯特撂下写了一半的病历,朝门口奔去。
“你难道还想撂下我女儿不管?”诺拉·施托伊弗桑特没好气地说,“什么措施也没采取就走?”
“施扎伊弗桑特太太,你女儿的化验结果出来之前,对她暂时不能实施治疗方案。”
女人追着凯特一直到走廊上。“你至少该给她服用点抗菌素!”
“施托伊弗桑特太太,我很理解你做母亲的担心,但我怀疑她腹腔有病毒,而抗菌素对腹部病毒没有效果,可能还会产生副作用。”
凯特说罢便跑开了。
“大夫,我要让你知道,我丈夫和这所医院的董事会成员都很熟,而且……”
无论此话是威胁还是警告,在凯特·福莱斯特医生身上根本没起任何作用,她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尽快赶到另一个病人的身边。
第二章
凯特·福莱斯特径直朝入口处旁边的检查室冲去。从呼叫她的声音判断,她知道病人肯定已躺在治疗室里,身上接上了心电图、氧气管和其他抢救心脏病发作患者的必要设备。
她的直觉准确无误。检查台上躺着一个粗状结实的男人,估摸五十八九岁的光景,满头大汗的脸惨白得骇人,长满黑毛的胸脯痉挛地一起一伏。护士已将心电图终端接到他胸脯、胳膊和腿上,氧气管插进他鼻孔里。护士和卫生员都站在台子旁,等待着凯特的诊断和吩咐。
福莱斯特麻利地解开病人的裤腰带,拉开拉链,将裤子往下拉了拉,露出了腹部。病人呼吸急促,大汗淋漓的脸上写满了对死亡的恐惧。凯特用双手按下病人的肚子,发现腹部并不肿胀和坚硬。
显然他腹部没有问题。凯特又用听诊器倾听他的前胸和后背,看肺部是否有液体,结果也没发现。这一切表明病人患的是心肌梗塞。注射一针硝化甘油便可增加血管至心脏的血流量,减轻病人的痛苦。但倘若病人的血压过低,这一措施也有危险。凯特测了一下他的血压,发现还不算太低。
“硝化甘油,”凯特吩咐护士说,后者在急诊室里已抢救过无数个心脏病发作的病人,根本无须被告之该用多大的剂量。
凯特观看着从心电图打出来的数据,不规则的图形证实,这是个生命垂危的心肌梗死患者。她不得不考虑给病人服用抗血栓药,以便重新打通通往心脏的主动脉。只要在心脏病发作六小时之内服用此药,就能阻止心脏永久性乃至致命的损害。
然而在有把握的开出抗血栓药之前,她还要再进一步的确诊,否则药物将置病人于死地。
她俯视着病人,后者用充满恐怖的眼神向她寻求着能让他起死回生的保证。
“得过溃疡吗?”她问。病人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溃疡?”凯特又重复了一句。“你过去得没得过——”凯特突然明白出现了语言上的麻烦,于是大声说:“把胡安·卡斯蒂略叫来!”
走廊里立即响起一声叫喊:“胡安!”
“嘿,胡安,心脏急诊室叫你去!”远处亦传出一声喊叫。
“胡安·卡斯蒂略!胡安!”
呼叫声像接力赛似地一声声传下去,俄顷,一个黑发、瘦瘦的小伙子急匆匆闯进抢救室。
“找我吗,大夫?”他问,说话带着西班牙口音。
“胡安,问问他过去得没得过溃疡?”
胡安把话翻了过去。病人呼吸艰难地答道:“没有”。
“有过中风吗?或轻微中风的病史?”医生问。
胡安再次翻译出来。病人的回答仍是“没有。”
凯特思索了一下他的回答,然后吩咐护士:“把病人的大便拿去化验血,我要求立刻出结果。”
“注射抗血栓药吗?”护士问。
“我需要再查一次他的血压。”血压计在病人被推进来时就已绑在了他胳膊上,凯特捏了几下水银柱,再把听诊器放到病人胳膊上,听了片刻,说:“高压140,低压90,不是太高,可以用抗血栓药。大便结果一出来马上通知我。现在给他一针吗啡,减轻病人的疼痛。”
凯特叮嘱护士的话音刚落,接待病人的前台便有人在叫她:“福莱斯特大夫!福莱斯特大夫!”
她朝门口冲去,却与来找她的施托伊弗桑特太太打了个照面儿。
“大夫,我女儿越来越烦躁不安。我要求你立即去看看她!”
“施托伊弗桑特太太,化验结果出来之前,我们对你女儿暂时无法治疗,”凯特答道。
“化验需要多长时间?”女子悻悻地问。
“大夫!”前台又传来急迫的呼唤声。
“我得马上过去,”凯特·福莱斯特说着,试图从拦在她眼前的女人身旁挤过去。
“我女儿同别人一样,也需要你的治疗,而且眼下就需要!”施托伊弗桑特太太口气强硬地说。
但凯特还是朝前迈出一步,轻轻将对方推向一边,说了声“对不起”,便径直朝走廊的另一头走去。
施托伊弗桑特太太瞪着她的背影,狠狠地喃喃道:“我绝不允许任何人这样对待施托伊弗桑特家的人,医生也不行!”
凯特·福莱斯特赶到前台后,遇到一个呼吸急促、浑身显得疼痛不堪的老头,他的症状与她刚刚离开的心脏有毛病的病人极为相似。老头看上去七十来岁,凹陷的两颊上布满灰白的胡子茬儿,说明至少已三天没有刮胡子了。他脸色红润,青筋暴突,一看就知常暴露在烈日之下。
他水汪汪的褐色眼睛不停地眨动着,额头潮湿,嘴唇薄而干枯,下嘴唇有两处龟裂。他衣衫褴褛,衬衣领口肮脏而且已经被磨破了。凯特伸手去摸他的脉搏,发现他的粗花呢上衣袖口已破损的不可救药。
他心跳缓慢而稳定,但却不停地说:“疼,大夫。我疼才来这的。给我治治疼痛。”
凯特开始解他的外罩和衬衫,检查他的胸部和腹部,想找出他疼痛的具体部位。他的衣服又脏又破,凯特只得强忍着去解。她小心翼翼地解开外罩,又解开他衬衫上惟一剩下的两个钮扣,接着把听诊器贴放到他身上。听诊时,老头仍兀自嘟哝着:“疼,我疼。”
“哪儿疼?”凯特问。
“哪儿都疼。而且疼得厉害,好厉害。”
在医学院最初上基础诊断课时,凯特学会了一个深深植根在她心中的信条,哪儿都疼就是哪儿都不疼。据她观察,这个信条完全适用于这个老头。可老师们也曾劝告过,万万不能以最初的印象遽下结论,以免铸成误诊的大错。
于是她又检查了一遍老头的胸和背部,没有发现积水迹象。尔后再检查心脏,心跳规则而缓慢。她用手指压迫他的腹腔,听腹部的声响。除了近期没有进食外,她未发现任何异常症状。检查即将完毕时,凯特看见离检查台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名叫克拉拉·比萨德的老护士。比萨德稍微摆了一下头,又给凯特递了个眼色,分明在说:大夫,我有话跟你说。
凯特于是离开了检查台。
“大夫,你在白费时间,”比萨德悄声说。“我以前见过他,好几次了。永远是一样的症状,永远在下雨的晚上来。”
“下雨了吗?”凯特问,恍然大悟外面下雨她却不知道。比萨德说:
“你已经值了好半天班了,所以没留意。早上就开始下了。每次大雨下个不停的时候,这个老家伙就溜进来假装称病。别耽误功夫了,大夫,把他打发走。”
“我已怀疑他在装病。”
“没有别的大夫值班,”护士说,“你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还是让我替你把他打发走吧。”
“可以,”凯特说。护士正要朝老头的方向走,凯特说:“等等。”她示意让比萨德回来,然后低声说:“打发他离开之前,想办法给他弄杯热咖啡和一个三明治吃。”
“那样不是鼓励他下次再来吗?”比萨德说。
“这事由我担着,”凯特说,“不管怎么说,外面在下雨,而且很冷。”
说完她又朝刚才丢下的那个病人走去。
第三章
在心脏病检查室里,凯特·福莱斯特发现病人已比不久前放松了许多。吗啡已解除了他的痛楚,他对死亡的恐惧似乎也已经消失,但却意识不到死亡对他仍是个威胁。
凯特浏览了一遍几分钟前打出的心电图分析,病人患的是冠状动脉梗塞已是确凿无疑的了。
于是她吩咐护士说:“化验报告和大便中的血样化验出来后,立即把他送往心脏监护室。如果化验结果没什么意外的话,给他服用抗血栓药。”
她走到病人身边。“你没事了,要放宽心,”她说。尽管他听不懂她的话,凯特希冀以自己的面部表情给予他安慰。
凯特踅出心脏病治疗室,忽听住院登记处方向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利的叫声。
“来人啊!我的孩子!”女人喊道。
凯特·福莱斯特朝呼喊的方向转过身,却见克劳德·施托伊弗桑特太太伫立在三号检查室的门口,正用愤怒的目光瞪着她。显而易见,这个女人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即在化验结果出来之前,对她女儿采取任何治疗都是无用的,而且还很有可能造成危险的后果。
住院入口处的呼喊表明事态紧急,于是凯特没有理会施托伊弗桑特太太,沿走道直奔前台而去。在那里她见到一个显然是西班牙血统的年轻妇女,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婴儿,孩子好像没睡觉,但两眼却微微闭着。
凯特轻轻掀开婴儿的眼睑,检查他眼睛对手电光是否有条件反射。结果幼儿的反应不很正常。
“大夫?大夫?”母亲祈求道,手指还神经质地揉搓着一串念珠。“求求你,大夫,她怎么了?”
凯特揭开孩子的衣服,一边检查一边问:“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也没发生……”母亲说。“玛丽亚睡觉时,我瞧见她呼吸不正常,我就听了一阵儿。后来琢磨应瞧瞧医生,就把她抱了来。”
此时凯特已匆匆检查完孩子的胳膊、腿和身子。她悲哀地发现自己的疑心得到了证明,孩子身上呈现各种各样的青黑色血肿,还有两处是烫伤,已经愈合。凯特还怀疑幼儿的一条腿曾骨折过,但已自愈,另一条腿则呈现肿胀。
“你打过玛丽亚吗?”凯特问。
“没,没有!从不打她!”母亲矢口否认。
“别人打过她吗?”
“没有,没人,”女人说。“可玛丽亚摔跟头,她总磕着自己。”
凯特又做了几个一般性的神经检查,感到十分担忧,她决定在把孩子送往小儿神经科进行彻底检查前,必须给孩子做个全身X光片。如果她的怀疑得到证实,神经科大夫也应做个脑电图并对孩子的头颅进行扫描检查。
“你今晚必须把孩子留在这里。”
“不,不!不能留下她!”母亲抗议说。
“你要是不想让她死,最好将她留下!”凯特·福莱斯特俨然在下命令。
一听这话,女人失声哭了起来,她想伸手去抱孩子,却被凯特拦住。“别抱!到前台去,办理一切手续。我来照顾玛丽亚。”
“不……不……我不能撇下……”女人抗争着,哭得更加厉害,也显得愈发恐惧和心神不安。
倏地,急诊科入口处传来一个男人愤怒沙哑的声音:“费利西亚!你在哪儿?我知道你跑到这儿来了!费利西亚!”
女人对这喊声立即做出反应,她全身突然间的战栗告诉凯特,福莱斯特,气势汹汹的男人若不是女人凶神恶煞的丈夫,就是和她同居的姘头。
“求求你了,我得把玛丽亚抱走……我必须这样做。要不他饶不了我……”
此刻那个男人已发现了她们,便朝她们的方向扑了过去。他个头不高,熊腰虎背;黑色的眼眸犀利而充满敌意,仿佛被谁出卖了似的。
“费利西亚!”他喝道,“把玛丽亚抱走!”
凯特·福莱斯特神色坚决地冲费利西亚摇摇头,于是费利西亚不知该服从谁,陷入痛苦的两难之中。
“听见没有?把她抱起来,我们回家!”母亲踌躇着。男子厉声喝道:“快点儿!”
女人被吓得呆若木鸡。可那男人目光的瞪视比他的话更可怕,它所传递出的威胁凯特完全能猜透。女人顶不住了,冲上一步去抱孩子,然而凯特·福莱斯特用身体挡在了母亲和躺在担架车上的婴儿之间。
男人打着手势,让她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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