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叫野猫……就算是你吧……打过什么交道,你看,你不就改头换面以我儿子朋友
的身份又找来了。你到底是幽灵还是什么幻影我不清楚一正看来你是想让我交出钥
匙,把我记忆库的大门打开,你也知道我这里面塞满了妖魔鬼怪的记忆,我已经把
它们都锁起来了,一旦它们从里面跑出来,我这个领导还怎么当,连自己都管不住
自己,你说说看。”
“嗅,是这样。”野猪听了点点头说,“看来你的处境也不是很妙,听你这样
一讲,我能理解你的难处了。其实我也没别的企图,只是见见面,问个好,聊聊天,
如果你想知道,我还可以讲讲咱们分手后我是怎么从扬佩达基手里逃出来的。记得
那个强盗吧?当时你给了我一刀,我也在你身上……好,好,不谈过去。就让我作
你儿子的朋友好了,过去的野猫就让他见鬼去吧,不过他总是一个存在物。我知道
你的时间很宝贵,咱们今天就谈到这里?”
丰田看看手表,点头表示同意。风度翩翩站起来,姿式优雅地扬起手臂:“见
到你真高兴,欢迎你常来我家玩。我很愿意你和我儿子作好朋友。”
“谢谢你的款待。”野猫也不失风度地轻轻握握她的手,想起什么来,“我还
忘了转告,艾勃向你问好。”
“艾勃他还活着!”丰田睁大眼睛惊呼一声。
“反正就那么活着。”
“快!快带我去见他!”她失去控制抓住野猫的肩膀摇晃。
“我不知道他住哪儿,我发誓真的不知道,他不告诉我。如果你一定要见他,
也许我能帮你找找看。”
“艾勃!哦,艾勃!”丰田眼中滚出激动的泪花一遍遍温柔地轻唤。对野猫恳
求道,“孩子,你一定要找到他。求求你……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多么想
念他。”
“好的好的,”他拍拍她的手背,“我一定尽力。”
“不管他在什么地方,一有消息就打电话告诉我。”
“一有消息就告诉你。”
“一定!”
“一定。”
“我等你的消息。”
“等我的消息。”
“谢谢你了。那么,再见!”
“再见,丰田。”野猫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说。“现在你该想起我是谁了吧?”
“很抱歉,我还是没想起来,但我相信你是个好孩子。”丰田苦笑着摇摇头,
挥了下手走了。
这个娘儿们,说什么不愿回想过去啦,把妖魔鬼怪都锁起来啦。一谈起艾勃这
妖怪眨眼间就想起了,跳得这么高,可是凭什么偏偏把我给忘了。都一把年纪了好
像还怕我要娶她似的。连她儿子都不如,导弹怎么说人家还相信我跟他讲的那些事。
他还嫌我那时觉悟不高,够高的了,在一起流窜的时候跟丰田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现在有谁能做到?野猫很沮丧,他感到十分不公平。
夜深人静的广场亮着几排桔红色的路灯,周围的一切都沉睡了。野猫漫步在广
场上,听自己笃笃的脚步声像是紧紧尾随在身后的一只捣蛋的精灵敲磕出来的。广
场的静谧犹如一个漫无边际的梦,把他轻飘飘托浮在一片虚幻中,夜的声音传来一
阵嘤嘤的饮泣,从含糊不清的呓语过渡到沉重的叹息,然后戛然而止。广场的东南
角有一尊高大的白色佛像,在深夜还飘散着淡淡的青烟,灶膛里还亮着微暗的火光。
从底部的方口出渣孔里传来小动物般急促的尖叫,野猫随即看见一团白色的东西从
里面滚爬出来。一个七八岁的乞丐儿,满身满脸沾裹着白色的灰烬,他藏在里面的
灰堆上借着火膛的余热取暖睡觉,从上面掉下来的炭火烧在他单薄的破衣上把他烫
醒了。他钻出来后脱下衣服在地上拍打,迸出的火星四下飞溅,他嘴里咿哩呜噜抽
着冷气,匀过手抚摩背上被烫伤的皮肤。他伤口一定被烫得火辣辣,倒下身体脊背
贴压在冰凉的地上来回滚了几下,爬起来后从出渣口里抓一把灶灰冲上面唾了几星
唾沫,调成稠糊状当药膏似的往背后抹了起来,然后重新套上烧出个大洞的破衣服,
有几分胆怯地朝出渣孔里看了看,再次钻了进去。
野猫怀着怜悯之心走过去,蹲在外面向里喊话:“出来吧。孩子,别睡在里面
了。”
里面没动静。
“孩子,里面危险。”
“老兄,这儿挤不下了,你走吧。”乞丐儿在里面闷声闷气地说。
“你出不出来。”
“滚开!这是老子的地盘。”
“你小小年纪就成了霸权主义。”
“喂,你深夜非法闯入民宅,我可要打电话喊警察了。”里面传来警告。
“你敢威胁我。我非把你弄出来不可。我不能让你背上结出一串葡萄来。”
他脑袋刚挨近黑洞,里面飞撒出一把白灰蒙盖了他一脸。他被呛得猛咳了一阵,
随即跪下身去,伸进一只手往洞里乱摸乱掏,骂骂咧咧要把这可怜的小东西揪出来。
他抓住了孩子的衣服正要往外拉。忽然“哇呀——”的一声痛叫,整条胳膊颤抖地
缩了出来,手腕上被咬出了血。他又恼又恨,简直拿这个赖在里面不出来的小孩没
一点办法,只好站在外面咆哮了一阵后悻悻离开。
他离开广场,慢悠悠朝通宵营业的“夜光杯”酒吧店走去。路边孤零零地站着
一只放生羊,它大约也在深夜中感到寂寞,看见了野猫便朝他走来。也许它很清楚
自己耳朵上系了根红布条因而在这个宗教的人世间比那些没有系红布条被集体关在
圈里同类占有更加优越的地位,所以即使在孤独之中它也仍然带着自命不凡的神气,
神气得像是要变成羊精,像是要跟人类进行对话。“嗨宝贝,这么晚了还像妓女似
的荡来荡去。”野猫咕噜地说了一句。这畜生便扭动起浑圆的身体跟在野猫身后,
不时伸出舌头舔舔他的手掌,舔得他心里痒酥酥的,他缩回手说:“走吧走吧,别
跟着我了。”它四蹄钉在地上,野猫抬它不动,只好用拳头在它屁股上擂了两下。
放生羊嗲声嗲气叫了几声,用鄙夷的眼光瞪了野猫一眼傲慢地离开了。
野猫浑身一哆嗦:瞧它那样,没准这家伙以前还真是个妓女,变了畜生还想勾
引男人,罪孽深重!罪孽深重!
导弹照例还坐在里面。剧作家在给一个女招待看手相。还有几个男人围坐在一
起像是谈生意。酒吧里灯光幽暗怪诞,不仅使人的肤色染成酱紫色连人的面目在这
种灯光下也变得有些走样,显得神秘和陌生,个个都像是梦幻中浮现出来的人。当
野猫掀开红色金丝绒门帘进来时,导弹眯起眼瞅了半天才认出他。
“你说这家伙进来是打劫钱财的还是来参加化装舞会的?”导弹盯着野猫,向
偎在他身边的一个女招待说,“虽然他看起来不算凶险,但我怀疑他是带了枪的。
反正我是没有几块钱。”
伏在高高的酒吧柜台上打磕睡的领班懵懵懂懂抓起藏在柜台下的电话准备悄悄
报警。
野猫从墙壁的镜子里才看见自己脸上蒙满了白灰确实有几分强盗嘴脸。他径直
到里面厨房里洗了把脸,出来坐在导弹对面。女招待已为他端来了一杯威士忌,他
用酒往被咬伤的手腕上浇了一点,看了看伤口:“还算没把皮给咬下一块来。”
“遇见饿鬼了,连人肉都馋?”导弹问。
“一个屁大的乞丐儿,都懂得搬出法律来保护他的私宅不受侵犯。”
“他也许真的会去控告你。”
“我只是想……帮助他。”野猫有些忐忑不安,“他咬我。”
“正当防卫。”
“你想为他当律师把我关起来?”
“我没那本事。喂,你们谈得怎么样?我一直在等消息。”见野猫脸色十分难
看,导弹叹息道,“唉,谈崩了。”
“你当我在谈恋爱哪。”
“你们不是……老情人见面吗?”
“她说她记不起我来了。”
“这有可能。”
“为什么?”
“你也许就是一个超级骗子,只是想让她帮你买台彩电冰箱什么的。”
“可是我一提起艾勃她马上就有反应,而且还……挺动情的。”
“你怎么知道她过去跟艾勃也好过呢?”
“所以我并不是个超级骗子。”
“那你一定是个智者,我们的祖先曾赋予一切伟大的智者们的肉体和灵魂有随
意超越时空的自由。你也许就是那一类人。”
“我也不是智者。”
导弹盯住野猫看了半天,笑着说:“噢!原来你是个装人变猫的怪物。这样一
来很多问题就能解释清楚了。”
这时,门帘掀开。桑塔拉后面跟着两个小伙子走进来,桑塔拉一见导弹就要哭
哭啼啼。两个保镖似的小伙子都是司机模样,一高一矮长得很壮实。
“麻烦事又来了。”导弹皱起眉头对野猫说,“这些女孩就是不自觉。”
“就是他!”桑塔拉指着导弹对身后的人委屈地说,“他不要我了。”
两人走过去,高个儿拍拍导弹的肩膀:“伙计,嫌我们桑塔拉不好,玩两天就
把人家给淘汰了?”
“你们是她的朋友?”导弹问。
“我们还没那资格配作她的朋友。我们是修理工。”矮个儿说。
“我爱怎么就怎么,你们管什么闲事。她——真是,毛病多。”
高个儿说:“有点毛病找人修理一下嘛,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就是干
这一行的。你动了嘴皮,咱们说什么也得争口气。”
矮个儿说:“听说你在外面喝过几碗洋酒,就那么崇洋媚外?就那么瞧不起我
们国产货?”
“听听,桑塔拉——国产货?”导弹感到不可思议地对野猫说。
“是的。我问过她,她承认是国产的。”野猫点点头说。
“瞧瞧这些道。”导弹激动地站起身挥动双手说,“人都变得没了个人样,全
他妈都物化了。”
“物化是什么?”矮个儿问高个儿。
“这家伙小看咱们没文化,用些高深莫测的词来侮辱我们。老子让你尝尝咱们
工人阶级的铁拳!”
说完导弹就被一拳打得贴在墙壁上,他手中的杯子朝高个儿脸上砸开了花。一
场混战开始了,野猪紧紧捂住自己的半杯酒说什么也舍不得让人夺去当武器。一时
间桌椅掀翻,杯瓶乱飞,到处是叫骂声。领班的悄悄拨动了柜台下的电话报了警。
没过几分钟,外面传来尖厉的警车声,冲进几个警察,见导弹满脸血污倒举起一只
残破的空酒瓶疯疯癫癫还在挥舞,估计他是一个恶劣分子,掏出电棍照他脸戳去。
他全身弹跳起来,接着瘫软倒在地上,转眼之间导弹已双手戴了手铐被架了出去。
最后一名警察夺过野猫手中的半杯威士忌一口喝干后放下杯子追赶了出去。
第二天,野猫去警察局替导弹如数交了罚金,值班的警察带他去释放导弹。开
了拘留室的门,里面空无一人。值班警察又带他找到昨晚值夜勤的那几个警察,他
们住在单身宿舍里还没起床,他们朦朦胧胧也想不起导弹被关在哪里。“哟,想起
来了。”一个警察说,“那家伙态度不老实,就把他给铐在后院,一直就忘了。”
他们又来到后院,导弹双手紧紧环抱着一棵粗大的老榆树,整个身体和脸上的鼻子
眼睛贴在粗糙的树皮上,没法动弹半分。他就这样站立着整整被铐了一夜也算受尽
了皮肉之苦。值班警察打开手铐后他身体已经僵硬,仰面倒在地上四肢还直直蹬在
空中,瞪着眼睛说不出一句来,野猫像扛一张四条腿的桌子似的把他扛出了院,在
街上叫了一辆三轮车拉回了家。
从此以后导弹神经受了刺激。每当出去跟姑娘们幽会,一旦进入拥抱接吻的状
态,他就突然发现自己抱着粗大的树干,满嘴啃着苦涩坚硬的树皮,立刻发出痉挛
的尖叫,情欲像汹涌的退潮聚然消失,弄得人家很痛苦。几番下来,那些跟他要好
的女孩子们一个个都跟他断绝了交往。他开始变得精神压抑,脾气越来越坏。丰田
和野猫一有空就陪伴着他,想尽各种办法使他开心。替他找医生四处求方买药吃了
也无济于事。后来野猫从一个专家那里打听到适当地吸一点海洛因会克服约会时出
现的精神障碍,他便在黑市上搞到一点让导弹试试。导弹一试就成功了。第二天早
上回来后精神焕发。丰田得知儿子精神好转自然也很高兴,母子俩十分感谢野猫,
设了顿丰盛的家宴表示一番心意。丰田对这位来路不明但可能跟自己早年生活中有
点什么关系的年轻人也越加有了好感,表示在适当的时候要把他回忆起来。尽管野
猫时常告诫和提醒导弹,他还是渐渐染上了毒瘤。野猫气得骂过他接过他,没用。
导弹在每过一次瘾之前总要认真地研究一番马克思的学说,并且作了大量笔记,然
后进入了幻觉就开始与马克思探讨一些问题,常常争辩得还很激烈。野猫还从没见
过像导弹这样极其崇拜马克思的年轻人,并且常常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观点不肯轻易
让步。那些命题对野猫来说是无比的深奥难懂,不由得暗暗佩服导弹的才华。他看
见导弹幻觉消失后显得精疲力尽,仿佛每一次他坚持的观点都被马克思成功地说服
而放弃了。丰田知道儿子上了瘾后,像所有善良正直的母亲一样,她感到痛心疾首,
又无可奈何。她责怪起野猫当初不该想出这么个馊点子把儿子推进了不可救药的深
渊。野猫有口难辩,承认自己干了一件蠢事,但这一切还不是没法补救,他和丰田
商量建议把导弹送往戒毒中心治疗。丰田来到儿子的房间,见他一副委靡不振的样
子,又气恼又心疼,威胁说再这样下去她只好叫警察了。
“叫什么警察嘛。”导弹不耐烦地说,“妈妈你们以前过足了瘾,现在也得让
我们体验一下嘛,到头来你能戒我也能戒。”
“我什么时候吸过它呀。我们那个时候根本还没听说过这种东西。”
“‘宗教是人民的鸦片’,你们吸了一千多年了到现在还没完没了。你不是当
初也做过小小的宗教领袖吗?”
“谁说的?”
“野猫。”
“喂!”野猫担心丰田知道他在她儿子面前提起过去的事会变得愤怒,打断了
他们的话,“关于宗教和鸦片的问题,听说现在这种提法有些不妥。马克思的意思
是……”
“你们没有资格跟我解释马克思,我是这方面的权威。”导弹说。
“呸,你不配!”共产党员丰田大义凛然说完后转身狠狠带上门,又推开门对
野猫用平静的口气说,“孩子,如果你不能对我儿子有什么帮助,就请你离开他,
回到你父亲那儿去吧。他一定很需要你。”
“唉!这么说你知道我是谁了。”野猫惊奇地说。
“不,我只知道你的父亲。”
“他长得什么模样?”
“一头老猫。”
“这就对了,他比谁都老。”
“我说的话请你考虑一下。我有你父亲的住址和电话号码。我不希望以不愉快
的方式通知你的父亲。”
“原来是这样。丰田,你别把我交给我父亲,我并不想……这是一个复杂的问
题。对我来说,包括对你……这里有历史的、现实的、梦幻的、想像的……等等一
系列……比方说生存空间也许应该有第四维、第五维甚至更多维层次的空间。这样
必然将涉及到事物的结构方法……和观念意识……以及对于有形和……无形世界的
把握……”
丰田听不懂他在胡诌些什么,大约连野猫自己不知